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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痛心疾首馬省長灑淚哭公路 風雲突變馬曉軍被困百色城

第三回 痛心疾首馬省長灑淚哭公路 風雲突變馬曉軍被困百色城

「他們不過是受煙幫頭子的引誘,為了弄幾個錢而已。他們都是廣西人,絕不會流亡到雲南去,況區區數十人,為匪何用到鄰省去?我平素治軍極嚴,對土匪一向嚴懲不貸,士兵們絕不敢持械上山為匪的。他們之所以打死排長逃遁,全是受一時之惑而畏罪潛逃,逃到此地,已前無去路,必定在此山暫避。」
「司令,只要手上抓著隊伍,什麼東西都會有的,把隊伍搞丟了,別說你這些東西,恐怕連腦袋也保不住。快下令突圍!」
「何以見得?」
「唔,」陸榮廷又點了點頭,接著問道:「保定軍校與陸軍速成中學、講武堂又有何不同?」
老者認得馬君武,他見省長大人前來問候,忙掙扎著想站起來,但由於腿部受傷,無法站立,只是巍巍顫顫地說道:「馬省長,人……人都挨抓走了!」馬君武這才發現,民工們臨時住宿的工棚已全被砸毀,鍋頭、碗筷、工具拋得滿地狼藉,他忙問道:「土匪襲擊你們了?」
「不可,不可!」白崇禧立即反對道:「劉日福此來不為圖我又為何而來?他們都是綠林出身,與陸、譚關係密切,利害一致,平時視我等軍校學生為『非我族類』,我們接受馬省長委以的名義,掛了粵軍旗幟,他們更是咬牙切齒,大罵我等為『反骨仔』,必欲連根拔除而後快。據我部軍士密報,昨日有人在百色城三面窺視,測繪地圖,此必劉日福派人所為,大敵當前,我們豈可遲疑不決,優柔寡斷,仍舊醉生夢死,享樂消遙,而斷送全軍之前程!」
白崇禧說到這裏,忽聞八角山上傳來馬鳴之聲,他忙循聲望去,只見他那匹心愛的黃馬被拴在一棵樹下,旁邊還有些士兵和煙幫頭目。他們神色惶然,正在亂竄,大約是已發現山下有追兵到來。白崇禧忙將望遠鏡遞給張淦,說道:「『羅盤』,你看,連我的坐騎都在山上哩!」
聽了白崇禧的發言,馬曉軍不置可否地沉吟著,他抽出一支三炮台香煙,慢慢地吸了起來,好一會,才扭頭向黃紹竑道:「季寬,你對健生的意見有何看法?」
白崇禧慷慨陳詞,言詞犀利而有所指,馬曉軍、黃紹竑,夏威、陳雄等都感到白崇禧的話帶著一根根無形的鋼針,直刺到他們的心窩深處。原來,馬部自奉調百色之後,軍官們即為煙幫頭子所引誘,首先是黃紹竑干起了護送煙幫,抽收保護費的勾當,他與那些亦匪亦商的煙幫頭子過從甚密,並與煙幫頭子陸華甫結拜為兄弟,明裡暗裡弄了不少錢。他吃喝嫖賭抽大煙,五毒俱全,也縱容部下吃喝弄錢,因此部下官兵對他也有好感,都說:「跟著黃連長圖個快活!」夏威則在那坡縣監督金礦開採,也弄了些黃金。陳雄當然不甘落後,效法黃、夏也千方百計弄錢。百色素有「小金山」之稱,手上有槍,錢自然好撈。軍官們撈到了錢,便到妓院、花艇、煙館、酒樓上傾散,小小的百色山城,整日里都瀰漫著鴉片煙的奇香和打情罵俏的歡聲。司令馬曉軍自然也不例外,他的胃口比之部下的連長們更大,不長的時間里,也聚斂了大量財富。他的司令部里,有專門堆著上等煙土的房間,他的卧室里有十幾隻箱籠,裝的全是黃金、白銀、袁大頭。
馬君武不再說話,雙手扶著手杖,獃獃地佇立著,象一根立在地上的測量標杆,與前面那些插著小紅布的勘測標誌連成一線。然而,那些表示公路將向前延伸過去的一根根標誌,將孤單地立在荒草叢中,被風雨剝蝕,遭烈日曝晒,然後與野草荊蔓一同枯萎,默默倒下。來年,春雷動,春雨起,春風吹,野草荊蔓又會破土而出,爬滿大地,而那一根根浸染著馬君武一腔心血的勘測標誌,它們卻再不會站立起來。他腳下剛修好的這段僅有一公里的新路,象剛從母體生下一個頭的嬰兒,尚未呱呱墜地,便被掐死夭亡在母腹之中。中國的事情,竟是這樣的難做啊,他滿腹經綸,精通理、工、農、文和教育專業,他不但是當今廣西找不出的人材,便是在偌大的中國,也是屈指可數的博士專家。他本不善從政,但為了跟隨孫中山先生革命,改造中國,改造混沌之中的故鄉——廣西,他才出任廣西省長。可是,作為一省之長,他處處受掣,令不出廓門,他欲興辦實業,但費盡心血,卻只能修得一里之路。中國啊!廣西啊!難道你就是這樣地永遠落後下去?黑暗下去?混沌下去?荒蠻下去?
「是。」
「走吧!司令。」夏威、陳雄也都拔出手槍,催促馬曉軍下令突圍。
黃紹竑無奈,只得放下手槍,白崇禧氣得咬牙切齒,恨聲不絕,夏威、陳雄也都瞪著眼睛,誰也沒再說話。這時,室外走廊上傳來一串鸚哥的叫喚聲:「快給司令打煙!快給司令打煙!」
那幾個衛士本來也想逃跑,見馬曉軍要他們頂門,無奈,只得搬起桌子、凳子,將房門頂住。馬曉軍此時read•99csw•com不知在什麼地方摸出一支左輪手槍,又爬到他那隻暗綠色的保險柜上坐下,守衛起他的財產來。不久,房門外便傳來急促的射門聲和粗魯的叫罵聲,那用桌子、凳子頂著的房門,經不住沖砸,一時便被砸開,敵軍破門而入,將馬曉軍和他那幾個衛士一齊俘虜了。一個自治軍軍官將房內一隻大箱子砸開,裡邊全是光華耀眼的銀元,不禁心花怒放,抓起直往口袋裡塞,那些士兵們也跟著砸開一隻只箱籠,胡亂地搶奪其中的財物,馬曉軍見了真象心頭被刀割一般。另一夥敵兵正猛砸那隻暗綠色的保險柜,馬曉軍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用兩手死死地抱著那隻保險柜,搶天呼地叫喚著:「這是我的東西,你們不能動!不能動!」
「好!」陸榮廷靈機一動,便提筆在花名冊上勾划起來,然後將花名冊丟給秘書,吩咐道:「模範營官佐的人選,我已定了,畫圈的當營長,畫勾的當連長,畫三角的當連副,其餘的都給我炒排骨去!」
「我的路啊!你到底在哪裡?在哪裡呀?!」
三天後,劉日福的自治軍突然兵臨城下,將百色城三面圍了個水泄不通。原來,這百色城與他處城池不同,它依山傍河,只有東、西、南三座城門,沒有北門。馬曉軍的部隊,第一、二營、工兵營、機關槍連和第三營大部分都駐在城內,第三營第九連駐在百色城外北邊數里的一個苗圃。韋雲淞奉命到西隆為馬氏兄弟護煙,帶走了工兵營一個連及第二、三營各一個排,城內守軍,多是剛擴編不久的,加上疏於防範,突被包圍,士兵們無不感到驚惶。而司令馬曉軍慌亂的程度,卻遠遠超過部下的官兵,他實在沒料到劉日福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凶,一點面子也不給他。他感到六神無主,手腳發抖,眼看著卧室中大大小小的箱籠,獃獃地直出神,最後乾脆一屁股坐到那隻盛滿金條的暗綠色的保險拒上,不住地哀嘆著:「怎的好?怎的好……」
黃紹竑大怒,用手槍指著馬曉軍的兩個弟弟,喝道:「大敵當前,你們貽誤戎機,干擾指揮,我軍覆沒,罪在你們!」
文蟾見君武破例地要會客,一邊為他取過西服穿上,一邊問道:「先生已多日不會賓客,何故要見陸榮廷舊部的一個營長?」
排長張淦因平日素喜堪輿之術,每逢行車作戰,身上總不離那隻大羅盤,因此官佐們都以羅盤呼之,張淦也應之泰然。但見白崇禧如此說,頗為驚詫地問道。
回來后,白崇禧即向馬曉軍引咎自請處分。馬曉軍不敢定奪,遂轉報督軍譚浩明,不想譚督軍卻複電雲:「此次兵變,該連長處置妥捷,殊甚嘉獎。」白崇禧儘管沒有受到處分,還得到了嘉獎,但心中卻很是憂鬱,他知道,即使自己嚴謹自持,但他只抓得了一個連,其餘的連隊腐化掉了,自己也獨木難支。他心懷大志,胸有韜略,但卻被困在百色這座「小金山」下,那繚繞的鴉片煙,花艇上的笙歌麗娘,酒館桌上的山珍海味,都是一些看不見的敵人,他們包圍自己的部隊,每日每時在發起無形的進攻。他看著自己的袍澤們一個個被擊倒,部隊的鬥志在瓦解,軍心已渙散,雖然同僚們已腰纏萬貫,但他們離掉腦袋的時候已經不遠了。他常常想向他們大聲疾呼,使他們在醉生夢死中醒來。但他發出的聲音卻又是那麼脆弱,被花艇上的笙歌所淹沒。他出生在桂林南鄉山尾村,十一歲時父親去世,家道貧寒,靠叔父資助才勉強讀完小學,後來考入陸軍小學,不幸因病輟學。辛亥革命那年,十八歲的白崇禧毅然報名參加學生敢死隊,隨第一批北伐軍出發武昌協同革命軍作戰。南北和議告成,他被送入武昌南湖陸軍預備學校學習,畢業后升入保定軍官學校。他熟讀兵法,研究戰略戰術,崇拜管仲、孔明,很想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可是離開軍校之後,鬱郁不得志,幾年來一直充當一名小小的連長,不但抱負無法實現,相反被困在百色這不死不活的地方,不知何日才能出頭!想得煩悶,有時不免獨自到右江邊上長嘆短吁一番。因此,當他聞知劉日福率數千之眾欲向百色進擊時,心裏不但不慌,反而感到興奮。古人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白崇禧心想,正好借劉日福自治軍的威脅,實行緊急備戰,以此整飭軍紀,革除惡習,使全軍振作起來,達到起死回生之目的。夏威、陳雄、韋雲淞見白崇禧說得有理,也贊成集中兵力,抗擊劉日福的入侵,黃紹竑亦感到局勢嚴重,遂也同意加強戰備,以武力抵抗劉日福。馬曉軍遲疑不決,想了半天,才說道:「如果劉日福見我們備戰要打他,豈不是使他進攻我們更有了借口嗎?我看還是以和為上吧,我寫兩封信,一封派人送到南寧,要黃旭初請粵軍總司令陳炯明迅速派兵西上增援,一封信著人送交劉日福,質問他,大家都是桂人,彼此又曾同為陸、譚袍澤,為什麼要以刀兵相見?要他就此罷兵。」
第一營營長黃紹竑是廣西容縣人,與司令馬曉軍同鄉,今年二十六歲,身材高大,顴骨有些突出,目光冷峻,一副典型的南方人相https://read.99csw.com貌。他正在玩弄著木殼手槍上的一束穗子,見馬曉軍叫他,這才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睛,說道:「據我所知,粵軍佔領南寧后,正派出強有力的追擊部隊,分向左、右兩江掃蕩陸、譚殘部。我們既已投向孫中山大總統的革命營壘,且已受馬省長委以田南警備軍之名義,與粵軍同屬友軍,如劉日福進攻百色,粵軍必會溯右江西上來援。因此,在兵力上我們雖居劣勢,但劉日福不見得敢對我們下手。目下,我們一方面可派出警戒部隊,使劉日福等見我有備而不敢輕犯,一方面可派人持函致劉日福,曉以利害,使其歸順粵軍,這樣既可避免衝突,又可消除對我們的威脅。」
文蟾點了點頭,用略帶凄然的聲音笑道:「先生的一顆心,都獻給廣西了!」
一個衛士在鸚哥的叫喚聲中走了進來,他手捧一隻托盤,盤內裝著一隻精緻的骨制小盒,盒內裝著特製的煙膏。馬曉軍聽到鸚哥的叫喚,又見衛士進來準備為他打煙,頓時煙魔大作,哈欠迭聲,兩隻腳象被什麼拉扯著似的,立刻走向煙榻。衛士點著了煙燈,在煙槍上裝好煙泡,開始給馬曉軍燒煙。馬曉軍剛吸得一口,一衛士匆匆進來報告道:「司令,東門守軍在敵人的收買下,開城投降,敵軍已蜂擁入城!」
夏威、陳雄與黃紹竑都是容縣老鄉,平時吃喝玩樂都混在一起,他們對白崇禧那一套很不以為然,現在聽黃紹竑一說,便都一左一右把白崇禧挾持著,嘻嘻哈哈地拉到江邊的一艘花艇上去了。
黃紹竑冷冷地說著,接著便緊握駁殼槍,倏地沖了出去,他的部隊是警衛司令部的,他想迅速出去掌握部隊,白崇禧、夏威、陳雄也都拔槍在手,和黃紹竑一道沖了出去。馬曉軍見他們扔下自己走了,又聽到司令部外面人聲雜沓,情知不妙,他想跑,又捨不得這大大小小的箱籠,只是抓著手裡的煙槍,對幾個衛士叫喚著:「快快快!把門給頂好,不讓他們進來!」
「慢。」馬君武把手一抬,吩咐秘書:「客廳見!」
「馬營長,你的部隊是駐在百色嗎?」
「粵軍!」那老者從牙縫中迸出兩個字來,好一會才接著說道,「年輕的都被抓去當挑夫了,我這老骨頭嘴硬說了他們幾句,便被打傷在地,馬省長,他們比土匪還惡呀!」
「劉日福雖率八千之眾來攻百色,但並不難對付,根據兵力上敵強我弱的情況,我建議可採用如下兩策:一是迅速集中兵力堅決抗擊,即使力不能敵,亦可退守險要等候粵軍前來再圖反攻;二是暫時避戰,把部隊撤離百色,保存實力,以待時機。但不論採用哪一種對策,眼下必須做到:立即派人到南寧通過黃旭初向粵軍聯絡,請粵軍迅速派出有力部隊沿右江西上來援。命令全軍集結百色,將護送煙幫和在那坡監督開金礦的部隊火速抽回,全軍迸入緊急戰備!」白崇禧說得有條有理,聽他分析戰局,又很難使人相信他是位長期帶兵的下級軍官。
秘書拿起花名冊一看,見陸老帥圈定的模範營營長乃是日本士官學校第十四期畢業生馬曉軍,說來他也算走運,因為自前清至民國,廣西留日士官生只有馬曉軍一人,這模範營營長,由於不是論功行賞擢升,而是根據學歷文憑圈定,當然是馬曉軍的了。秘書再看時,陸老帥打了勾的幾位是黃旭初、朱為珍、曾志沂,三位全是陸軍大學畢業生,陸榮廷任他們為連長。名字前打三角的幾位,全是保定軍校畢業生,他們是黃紹竑、白崇禧、夏威,陸榮廷任他們為連副,其餘的張淦、劉斐等人,只有資格去「炒排骨」了。
原來,司令馬曉軍有個習慣,每天早、中、晚三個時辰,均要抽一次鴉片煙,現在已到中午時分,該抽午煙了,那巧嘴鸚哥也真精靈,一到時辰,便能傳呼衛士們給馬司令打煙。
「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請司令重新躺到煙榻上去,繼續抽煙,準備當俘虜!」
在廣西的西北角上,有個頗為引人注目的城鎮——百色。桂西北本是荒鄉僻壤之地,唯獨這百色卻出奇地繁榮,它四面環山,右江從旁流過,水路可通汽船,直達南寧,梧州和廣州。陸路北經汪甸、邏里,越過紅河可達貴州省境的安順府;西由祿豐、剝隘又可通雲南省內的廣南府,這裏水陸交通便利,又是雲、貴兩省出口貨物的集散地,尤以鴉片煙土最為著名。百色的繁榮是畸型的,沿右江左岸,依山傍河鱗次櫛比的是會館、旅店、酒樓、妓院、煙館,江中停泊的汽艇、小火輪、木船都滿載鴉片煙土,圍繞其中的則是裝飾華麗的花舫和紫洞艇,上面裝的則是酒肉笙歌,煙榻麗娘。北來南往的煙幫馬馱,港客粵商,皆匯聚於此。陸上馬幫馱來的是鴉片,水上船艇運走的是煙土。鴉片煙土的誘惑力,把無數做著黃金夢的人吸引到百色來冒險。沿江的街道上,茶樓酒肆之中,煙商、匪徒、軍警暗中勾結,爾虞我詐、酒食徵逐,把百色山城,弄得個烏煙瘴氣。
白崇禧、黃紹竑、夏威、陳雄一齊來見馬曉軍。儘管兵臨城下,敵強我弱,白崇禧仍鎮靜如常,他對馬曉軍道:「司令,務請當機立斷read.99csw.com,下令突圍,如相持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是。」
「你有所不知,」馬君武一邊穿衣一邊說道:「這馬曉軍我雖未見過,但聽說他是廣西容縣人,是廣西唯一的留日士官生,他營中的軍官全都是軍校學生,人材濟濟,非一般舊軍可比,目下陸、譚已經垮台,孫大總統早有以兩廣為後方,出兵北伐之志。將來孫大總統出兵北伐,必用粵軍為主力,斯時陳炯明定將隨孫大總統北伐而去。那麼,廣西的軍政事務,還得委之於廣西人來操辦,我自掌桂政以來,深感廣西人才奇缺,未雨綢繆,不得不為今後的局面作考慮。」
原來,馬曉軍這支部隊,也頗有些來歷。民國六年,陸榮廷決定在桂軍中創辦陸軍模範營,以安置學成歸來的各軍校畢業生。陸榮廷本系綠林出身,自小未進過學堂,因此對桂軍模範營的各級官佐的選定,初時頗有些為難,因為這些學生畢業於各種軍校,有留日士官生,有保定軍校生,有速成中學生,也有陸軍大學生,還有畢業於講武堂的,因為都是學生出身,還沒有戰功,究竟給誰當營長,給誰當連長,給誰當排長?陸榮廷一時拿不定主意,只是抓著花名冊在胡亂翻著,心想,老子血里來火里去,吃盡多少苦,幾次死裡逃生,方才撈得當個管帶,那時的管帶,不是相當於現在的營長么?你們這些人家中有錢,讀得起書,從學校一出來,便能弄個營長,連長噹噹,真是佔了大便宜,他本想對這些軍校學生棄而不用,但又怕北京政府陸軍部那裡不好看,而且湖南督軍趙恆惕卻又偏偏重視軍校學生,聽說畢業於保定軍校的廣西籍學生李品仙、葉琪、廖磊、周祖晃等人,在湘軍中皆受重用,陸榮廷擔心這些學生在廣西如得不到安置,便會一個個投到湘軍中去,將來對自己不利。但是這模範營的官佐又怎麼定呢?當然,他本可以拿筆在花名冊上隨便一勾,但又怕這種亂點鴛鴦譜似的做法,鬧出笑話來,想了想,便喚秘書來問:「陸軍大學和保定軍校,哪個大點?」
馬曉軍報告完之後,一雙眼睛,只管在馬君武身上轉著,心裏不免有些緊張。因為如果馬君武不委以新的名義,粵軍向右江上游追擊陸、譚殘部時,他這一營人自不能免,不是被繳械遣散,便是被強行收編,這將使他失掉本錢,無法在省內立足。
「敝部官兵,一致表示擁戴馬省長,願為省政府效力,請馬省長委以名義。」
馬曉軍便將自己部隊的情況,從頭一一向馬君武作了報告。
馬曉軍忙喝道:「季寬,休得無禮!」
馬君武感到好生奇怪,忙問隨來的實業科長:「怎麼回事?」
說罷,遂下令正在山下歇息的兩排士兵,張大喉嚨,拚命朝山上呼喊:「白連長來了,兄弟們快下山歸隊!」
「唔,」陸榮廷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麼這日本的士官學校呢?」
馬君武靠在沙發上,神情疲乏,只把眼皮抬了抬,文蟾按下琴弦,房中一片寂靜。秘書估計馬君武不願會客,便道:「我打發他走就是。」
白崇禧忙道:「敵軍剛到,不知我軍虛實,況敵軍之來,不過為佔百色,他要發財,我們要保存實力,只要讓出百色,敵軍已滿足,必不與我死戰,我們定能殺出重圍。」
「說吧。」
馬曉軍點頭答道,他已從馬君武的臉色上,迅速抓住了機會,他知道,馬君武雖是一省之長,但手上毫無實力,連衛隊也都被粵軍繳了械,而馬君武卻又是一個不甘居於逆境之人,因而對握有一營訓練有素的精銳武裝力量的馬曉軍的到來,是懷有某種企望的。否則,他便不會破例地接見他了。當然,馬曉軍於此時由百色專程來拜見馬省長,也同樣抱著自己的目的。馬曉軍見說話的時機到了,便趕快說道:「請允許我將部隊的情況向馬省長報告。」
馬曉軍從煙榻上爬起來,結結巴、巴地對黃紹竑道:「季……季寬,你……你看怎麼辦?」
「司令,俗話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劉日福等此來,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第二營營長白崇禧首先發言。他是廣西桂林人,今年二十八歲,長得身材修長,臉龐白皙,直直的高鼻樑上架著副無邊近視眼鏡,再配上穿戴得體的軍服和軍帽,使他在勃勃的英氣中透出幾分文人氣質,如不看他腰上斜挎著的德造駁殼手槍,人們很難相信他會是位已帶了好幾年兵的下級軍官。
馬君武回到省長公署,便病倒了,不理政事,也不會見賓客,每日里只有他的愛妾彭文蟾侍奉跟前,房中不時傳出文蟾彈奏的滿懷凄絕而悲壯的《昭君出塞》古曲。這一日,秘書來報:「原陸、譚舊部,現住百色的模範營營長馬曉軍求見。」
馬曉軍的司令部,設在天主教堂隔壁的一所樓房內。他自到南寧拜見馬君武省長后,搖身一變,當上了田南警備司令,所部換上粵軍的旗號,變成了田南警備軍。馬曉軍升了官,部下的連長們也跟著他升了官,黃旭初當上了警備司令部參謀長,黃紹竑、白崇禧、夏威也都由連長提升為營長,陳雄為機關槍連連長。原陸榮廷第一師工兵營連長韋雲淞,率百餘人槍來投,馬曉軍遂委以工兵營營九-九-藏-書長。部隊有了名義,又有了地盤,馬曉軍招兵買馬,將所部擴充到兩千餘人,倒也成了一點氣候。可是好景不長。被粵軍擊潰的陸、譚殘部劉日福、陸雲貴、馬玉成等人,在靖西、天保、鎮邊等地重新集結起來,他們公推旅長劉日福為廣西自治軍第一軍總司令,率所部八千餘人向百色移動,大有吞併馬曉軍部,佔領百色之勢,山城百色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這裏由於地處僻壤,自清末到民國,數十年來,儘管外邊社會動蕩,此地倒卻安寧,煙商市民,並不害怕軍隊,因為自前清百色便駐有右江鎮總兵,民國后也一直有防軍駐守,駐軍一向是靠護送煙幫發財的——軍隊和煙商們有著共同的利害關係,他們都最怕打仗,戰爭一起,商旅斷絕,交通梗阻,鴉片煙土運送不出去,便都失去了發財的機會。因此,劉日福的自治軍向百色進逼時,不僅煙商們驚慌失措,便是警備司令馬曉軍也感到惶恐不安。此前,參謀長黃旭初已到南寧,擔任省署軍務廳中校科長,百色局勢動蕩不寧,馬曉軍急得坐卧不安,忙召營長黃紹竑、白崇禧、夏威、韋雲淞和機關槍連連長陳雄前來司令部商量對策。
實業科長惶惑地搖頭道:「昨天不是還很正常的么?」
馬君武進了客廳,見秘書已將來客引入客廳落座。馬曉軍不|穿軍服一身西裝革履,身材雖不算魁梧,倒也相貌端正。他大概已從秘書那裡得知馬省長已多日不見客,今日是專門破例會見他,因此一見馬君武進入客廳,他馬上起立,深深地行了一鞠躬禮。馬君武輕輕地一抬手。
馬曉軍仍然愣愣地坐在他的保險柜上,好半天才說道:「突圍,我……我的這些東西怎麼帶走?」
「老帥,」秘書答道:「陸軍大學乃是我國當今培養軍事人材的最高學府。」
「啊!」馬曉軍這一驚非同小可,那剛吸入喉嚨深處的一口大煙,立時噎住了,使他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時又進來一個衛士報告道:「司令,西門、南門也同時被打開了,敵人已將司令部包圍!」
白崇禧笑道:「不必勞神上山了,我要他們自己下山歸隊。」
「嗯,」馬君武抬起頭來,看著馬曉軍說道:「大家都是廣西人,要為廣西父老做事,你們願投效孫大總統革命,這很好。馬營長,我委任你為田南警備司令,部隊可用田南警備軍之名義,我將田南十二縣的軍政事務交由你負責,你看如何?」
這一日,當他到得工地,頗覺詫異,往日里民工們熙熙攘攘,有說有笑車推肩抬運取土石的場面沒有了,炸石放炮的聲音也聽不見了,工地上一片死寂,一隻羽毛微黃,頭頂黑亮的鳥兒正站在一棵苦株樹枝上,發出一串令人迷惘的聲音:「死了——悶了——」
「我帶全營由南門殺出,健生由西門突圍,煦蒼、傑夫與司令出東門,全軍沿江東下,到田州匯合!」黃紹竑拔槍在手,兩隻衣袖卷得高高的,十分慓悍,他是個可塑性很強的人,抽大煙、賭番攤、逛花艇比誰都玩得凶,可打起仗來,卻又臨危不懼,隨機應變,冒死衝鋒,又非常人可比。
一行行辛酸的淚水,從馬君武那深度近視眼鏡後邊的眼眶中,潸然而下,一行行,一串串,一滴滴,紛紛灑落在噴著泥土芬芳的公路上……
「保定軍校之學生,皆由陸軍中學畢業生考入,至於講武堂尚算不上正規之軍校。」秘書答道。
「請坐。」
這一切,唯獨對白崇禧沒有產生誘惑力。他忠於職守,勤于練兵,治軍很嚴,不準部下與煙幫來往,沾染惡習,他除了領取自己那份餉之外,不巧取豪奪。他自己過著清苦的生活,部下士兵卻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分肥發財,一個個心妒、手癢、眼紅,恨不得也去撈它一把,但又懼怕白崇禧軍紀森嚴,受到嚴懲,只是心有怨忿,口不敢言,恰巧有天白崇禧奉命到百色營部開會,會剛開到一半,他的勤務兵忽然倉皇跑來報告,說駐在豐祿的第三排士兵因受煙幫頭子的引誘,將排長打死,集體挾械叛逃上山去了,而且還把他那匹心愛的戰馬也一同劫持而去。白崇禧聞報,當即向馬曉軍告辭,星夜馳回防區,即率第一排和第二排士兵前去追趕。不想追了三天三夜,仍無蹤跡,這天黃昏,白崇禧率部追到雲、桂交界的八角山下,已是人困馬乏,還不見逃兵的影子,排長張淦氣喘吁吁地擺弄著手裡的一隻羅盤,口中念念有詞,左瞧右看,對白崇禧道:「連長,據我用陰陽八卦推算,此山無有叛兵藏身之所,翻過此山,便是滇省境內,我們是不能越境的,還是回去罷!」
「日本士官學校乃是世界上有名的軍校,日本陸軍的將領多出自此校。」
黃紹竑急得將馬曉軍一把從保險柜上拉了下來,馬曉軍戰戰兢兢地走到辦公桌前,拿出筆來,正要發布突圍命令,卻又遲疑地問道:「敵人那麼多,我們能沖得出去嗎?」
忽然,他們聽到一陣嗚嗚的哭聲,那聲音十分蒼老,凄厲而又滿懷憤懣之情。馬君武和實業科長忙朝哭聲走去,只見在一塊褐色的大石之下,一個老者斜靠在石頭上,在哭泣呻|吟,他臉上有血,腿上也有血,馬君武忙俯身下去,問道:「這位老人家,https://read.99csw•com你怎麼啦?」
白崇禧正要說話,馬曉軍的兩個弟弟卻從外邊闖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哥,要打仗了嗎?我們在西隆還有一大批煙土沒運出來呢,你快點派兵去幫助護送吧!遲了就完啦!」
馬曉軍點了點頭,便對工兵營長韋雲淞說道:「世棟,你就帶人親自去走一趟吧。」
馬省長自那日痛斥劉震寰之後,仍每日到公路上巡視。
民國九年夏,孫中山命令粵軍由閩回粵,驅逐陸榮廷的勢力。桂軍在廣東連吃敗仗,馬曉軍奉命率部開赴廣州助戰,但桂軍已全線崩潰,馬部便也跟著退回廣西。陸榮廷聞知粵軍中一些軍官與模範營中的軍官有同學關係,深怕軍校學生們陣前倒戈,因此,他便將這一營人調到遠離前方的廣西西北角上的重鎮百色駐紮。次年,陳炯明率粵軍入桂討伐陸榮廷,桂軍再度敗北,陸榮廷下野,逃離南寧。馬曉軍和部下軍官們原與這些綠林好漢們無歷史淵源關係,加上平日多受歧視,現在見陸榮廷的世界已經完蛋,便商議出路問題。白崇禧、黃紹竑、夏威本是馬曉軍得力的部下,平時馬戲呼黃、白、夏為軍中「三寶」。值此變亂之際,他們都建議馬曉軍另謀出路,到南寧找省長馬君武,請求委以新的名義。
一陣呼喊過後,緊接著山鳴谷應,彷彿有萬千人馬到來。白崇禧又令士兵們朝山上放了一輪排槍,他舉起望遠鏡看時,果見二、三十名士兵陸續下山,前頭的士兵還牽著他的那匹黃馬呢。天黑之前,這一排叛兵除了三名策劃叛變打冤排長的班長跟隨幾個煙幫頭目繼續逃跑之外,全都歸回了連隊。
「司令,快下命令,突圍!」
馬君武朝天呼喚,向地質問,他那悲愴的呼聲,在曠野里回蕩,顯得那麼孤單而落寂,那山,那水,那荒野,沒有傳來一點回聲,它們也是那麼冷漠而無動於衷!
幾位營長見馬曉軍已作決定,知道再說也無用,便都從司令部里退了出來。黃紹竑拉著白崇禧道:「健生,走,跟我到艇上吃花酒去!」
馬曉軍一聽,馬君武不但給了他部隊新的名義,而且還加委他為警備司令,節制田南十二縣,使他由陸、譚的一員裨將變成了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方面大員,他頓感心花怒放,忙起立向馬君武又致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
張淦舉起望遠鏡細看,果然見到了白崇禧的那匹黃馬,忙說道:「快點上山搜索,不然天黑后他們要跑掉的。」
馬曉軍又躬了躬身子,隨即重新入座,但那雙眼睛卻一直瞅著馬省長,想從對方的臉色上尋找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陸榮廷圈定了陸軍模範營的官佐人選后,隨即招兵買馬,調撥士兵,這模範營便算正式成立。由於陸榮廷自他本人到部下將領軍官,幾乎全是綠林出身,因此這一營由軍校學生率領的部隊,在桂軍中便顯得很不一般,時人喻為「萬綠叢中一點紅」,「萬綠」指的當然是桂軍中那些綠林好漢,「一點紅」就是這一營由軍校學生帶的部隊了。不過,這「一點紅」卻並不紅,他們常受綠林好漢們的歧視,時刻處在被監視和包圍之中,因為陸榮廷並不信任他們。直到後來陸榮廷命他們到左江五屬去剿匪,連長白崇禧用計一次槍殺了八十余名已經招安出來的慣匪,使得廣西境內遠近匪徒,聞之莫不膽寒。模範營僅用兩個多月的時間,便將左江五屬匪患肅清,加上軍紀嚴明,百姓無不稱讚,許多村鎮還為此給營長馬曉軍立了「生祠」,那些綠林好漢出身的軍官雖心懷嫉恨,但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花天酒地,難道刀架在頸脖上了也還要喝嗎?」白崇禧忿忿地說道。
馬曉軍聽白崇禧說得甚有道理,這才定下神來,下達突圍命令。不想他剛在紙上落筆寫了個「令」字,他的那兩個弟弟衝進門來,一把奪去他手上的毛筆,勸阻道:「哥,敵眾我寡,這仗萬萬打不得的呀,與其衝出去讓人打死,還不如派人去和劉日福講和的好,這樣豈可保全你我兄弟性命財產,又免得糜爛地方,軍民受禍。」
「啪!」地一聲,一個敵兵用槍托在馬曉軍後腦上一砸,他只覺天昏地暗,他的軍隊,他的財產,他的性命,傾刻間似乎一齊掉下了一個黑沉沉的深淵……
白崇禧卻爬到一塊巨石上,用望遠鏡朝樹木菊郁的山上搜索,一邊看,一邊對張淦說:「『羅盤』,據我推算,那些士兵必定藏匿在此山中!」
「嗨,我說你老兄真是個清教徒,荷包里空得布貼布的,還怕什麼呢?馬司令的金銀財寶,十幾箱也裝不完,他尚且不怕劉日福來,你我還操什麼心呢?」黃紹竑冷冷地笑道,隨即指揮夏威和陳雄:「煦蒼、傑夫,你們給我把他綁了,拉到花艇上去灌醉,然後把他鎖到一個姑娘的房間里去,看他插翅飛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