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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被迫下野蔣介石獨謁中山陵 風雨飄搖李宗仁出任代總統

第七十九回 被迫下野蔣介石獨謁中山陵 風雨飄搖李宗仁出任代總統

「嗯,這個,這個,這個,」蔣介石又哼了好一陣子,才答道,「就按下半段的意思來改吧。」
「德公,蔣總裁已說過了,他五年之內不過問政治,你無論是『代行』,還是『繼任』總統職權,不都是一回事嗎?」張群也來勸道。
李宗仁本是個厚道之人,在吳忠信和張群勸駕之下,心裏那股火氣漸漸熄滅了。他冷靜下來,倒不是為吳、張二人所說服,而是產生了一種凄涼之感,國家都快沒有了,還鬧什麼「代」不「代」呢?此時此刻鬧得太凶了,人民是不會諒解的呀!不如先上台幹起來再說,為和為戰盡自己的一份力量,也算對得起國家和人民了。想到這裏他哨然長嘆一聲,說道:「既如此,我就勉為其難,權當這個代總統罷!」
沒想到司徒雷登大使的看法,竟與白崇禧完全一致,李宗仁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太恨蔣介石了,臨下台還耍這一連串的權詐之術,不但愚弄他李宗仁,也愚弄國家名器,愚弄國民。他氣得一拍桌子:「老子不幹了!」
蔣介石由南京直飛杭州,此時住在杭州筧橋航空學校內,張群的電話一下便打到筧橋航校,電話接通之後,張群便將李宗仁要求修改文告之事向蔣介石報告。因李宗仁也坐在電話機旁邊,蔣介石的話,他也能清楚地聽到。
蔣介石打了個寒噤,忙回頭看了看孫中山的坐像,孫中山臉帶怒容,似乎在訓斥他:「當初,我創辦黃埔軍校,獨一無二的希望,就是創造革命軍,將來挽救中國的危亡。你卻把它拿來打內戰,斷送了黃埔精神,也斷送了我寄與厚望的黃埔學生,而你也落到了今日這般地步!」
蔣介石一步一頓,走完那長長的墓道后,來到了陵門。陵門前是一開闊的水泥平台,蔣介石站在平台上,微微喘息了一下,便走進了由券石砌成的拱門。進入陵門后,迎面便是一座巨大的碑亭。亭頂重檐九脊,蓋藍色琉璃瓦,高約十七米。亭正中立著塊高達八米的石碑,上鐫刻「中華民國十八年六月一日中國國民黨葬總理孫先生於此」。蔣介石站在石碑下,緩緩脫掉右手上的皮手套,伸手撫摸著「葬總理孫先生於此」八個大字。他的耳畔,彷彿又鳴響著獅子山上那震撼人心的一百零一響禮炮聲。那天早晨四點鐘,他扶著孫中山的靈櫬,步出設在中央黨部的祭堂,越大門,降台階,登上遍扎白綵球的靈車。靈車之前,是孫科及其親屬,孫科之後便是蔣介石,儀仗隊一式白色祭服,戴白色手套,鼓聲沉沉,哀樂陣陣,靈車緩緩移動著。自丁家橋國民黨中央黨部至中山陵二十里路上,數十萬南京市民沿街擁立,在靈車經過時,皆肅然脫帽致禮。十時一刻,靈櫬停于中山陵祭堂中央,舉行奉安典禮,由蔣介石主祭,譚延闓、胡漢民等陪祭,獻花圈,讀誄文,行禮。中午十二時,靈櫬移入墓穴,獅子山炮台再鳴禮炮一百零一響致敬,全國停止工作三分鐘靜默致哀。那是個多麼難忘的隆重的日子啊!雖已過了二十個春秋,但今日想來,猶是昨日之事。自從主持孫中山先生公祭儀式后,蔣介石無時不在心裏想著那使他景仰羡慕的奉安大典。他暗暗下決心,要在自己百年之後,也享受到這種至高無上的哀榮。要實現這個願望,首先,他要確立自己無可爭議的領袖地位。胡漢民、汪精衛比蔣介石的資格老,不排除這兩個人,他在國民黨內便坐不穩領袖的位置;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這三個人都和他一樣分任第一、二、三、四集團軍總司令,蔣、馮、閻、李四人平起平坐,不除掉馮、閻、李三人,他便無法控制全國軍隊,不能成為事實上的全國領袖。經過多少次的明爭暗鬥,金錢收買,分化瓦解,武裝吞併,胡漢民、汪精衛失敗后都已先後死去,馮玉祥、李濟深變成了光桿司令,離開了中國大陸;閻錫山幾經浮沉,變成了胸無大志的守財奴,躲在山西那個背旮旯里,再無問鼎中原的雄心;蔣介石的對手,只剩下了桂系集團的李宗仁、白崇禧。經過反覆較量,多次交鋒,雙方各有勝負,但無淪如何,蔣介石無法降服李、白,文的武的,硬的軟的,明的暗的,蔣介石全用過了,他的軍隊就是進不了廣西。為了實現他承繼孫中山先生大業,在國民黨內成為無可爭議的領袖,以便在百年之後,實現建一座與中山陵媲美的中正陵的雄心壯志,幾十年來,他高舉著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金字招牌,東征西殺,南討北伐。演出了蔣、桂戰爭,蔣、馮、閻中原大戰一幕幕流血慘劇,使國家、民族、人民為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九·一八」一聲炮響,日本帝國主義利用中國軍閥混戰之機,入據東北:「七·七」蘆溝橋事變,日寇鐵蹄踏進華北。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蔣介石才真正成為舉國公認的無可爭議的領袖。他把自己的政敵白崇禧請到身邊委以參謀總長的重任,一切由白謀划;他把李宗仁安排在歷代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徐州擔任戰區司令官;他接受共產黨抗日救國的主張,實現了第二次國共合作。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表現出一位領袖所具有的胸懷和氣魄,在他一生的政治生涯中,這是他能博得國人(當然也包括他以前的眾多政敵)所愛戴的八年。抗戰勝利,他的領袖慾急劇膨脹起來,到了前所未有的獨裁程度,他視共產黨若草芥,玩弄李、白于掌上,他決心依賴美國的飛機、大炮、坦克實現真正的統一。可是,曾幾何時,在共產黨和李、白的內外夾攻之下,他垮台了,上百萬大軍覆滅了,不僅全國領袖當不成,連首都南京也難保。他已決定今階下野,由副總統李宗仁代行其職權……
蔣介石說完,便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紙前天由陶希聖擬好的文件,放到李宗仁面前,用手指點著,說道:「德鄰兄,我今天下午就離開南京,請你立刻就職視事。這裡是我替你擬好的文告,你就來簽個字罷!」
于右任喘著氣,深怕蔣介石馬上走開,便急忙說道:「為和談方便起見,可否請總統在離京之前,下個手令把張學良、楊虎城放出來?!」
沒想到吳忠信這話不但沒嚇倒李宗仁,反而使李宗仁心中的憤懣之情象乾柴遇火一般,咬地一下燃燒起來,read.99csw.com他軍人的血性頓起,把兩隻衣袖往上一捋,然後用握著拳頭的手在腰上一叉,瞪著一雙冒火的眼睛,大叫道:「我李某人一生統兵作戰,出生入死,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值此黨國存亡之秋,我絕不是斤斤計較名位,倒是他蔣先生處處不忘為自己打算。他在文告中預留伏筆,好把我當作他的一塊擋箭牌,他則在幕後事事操縱,必要時又東山再起。我頂起這局面,如名不正,言不順,則無法執行總統職權,不論為和為戰,皆無法貫徹主張。與其不明不白地頂一塊空招牌,倒不如讓他蔣先生自己乾的好!」
蔣介石拄著手杖,從碑亭后拾級而上,向祭堂走去。從碑亭至祭堂的正道,用一色蘇州金山石砌成八座大石階,共二百九十級。大石階兩側的斜坡上,白雪皚皚,坡上一株株檜柏、楓樹、石楠、海桐和大圍牆旁的白皮松,枝葉上披著一層薄雪,象在默默地掛孝舉哀。祭堂前兩旁立著一對高聳的飾以古代花紋和雲彩的石華表,平台前的兩個石座上,各放著一尊古色古香的銅鼎。
「改了!」李宗仁並無欣喜之色。
「蔣先生已經走了嗎?」她喜滋滋地問道。
「……軍事、政治、財政、外交皆瀕於絕境之中,人民所受之痛苦亦已達于頂點。在元旦文告中,我已表明只要和平能早日實現,則個人進退出處,絕不縈懷,而惟國民公意是從。目下,為實現和平,我個人非引退不可,讓德鄰兄依法執行總統職權,與中共進行和談,我於五年之內絕不干預政治,但願從旁協助。希望各同志以後同心合力支持德鄰兄,以挽救黨國之危機……」
「委員長,我……」李宗仁一向習慣稱蔣介石為委員長,現在一急,他又叫蔣介石為委員長了,「這文告,是否先放一放?」
誰知話筒里的聲音比她還衝:「你叫德公來接電話!」
「嗯,這個,這個,」蔣介石哼了好一陣子,才說道,「就照李德鄰的意思改吧。」
「不管誰的文告,都要以憲法為準繩。」李宗仁說道,「根據憲法第四十九條上半段,『總統缺位時,由副總統繼任』,所謂『缺位』,當系指死亡和自動引退而言……」
李宗仁一想,司徒大使此時派傅徑波來,八成又是老蔣的下野文告問題,便匆匆來到會客室,傅涇波見了李宗仁,也不客氣地說道:「司徒雷登大使要我來向李先生傳達下面的話:據悉,蔣的下野文告中原有『引退』字句,是被CC系反對而刪去的。為此,李先生將不可能充分地行使總統職權。大使特以私人資格提醒李先生注意,並設法補救!」
「這,這……」吳忠信一時語塞。對李宗仁既嚇不倒,也說不服,蔣介石也不會再讓步了,對此,他如何才能把李宗仁拉上「轎」去呢?
「德公,」吳忠信見李宗仁嚇不倒,也不敢再來硬的了,因為他是奉蔣介石之命,代替吳鼎昌出任總統府秘書長,是專門為抬李宗仁「上轎」而來的,如果逼得太緊,李宗仁不肯上「轎」,豈不適得其反,到時如何向蔣總裁交待呢?因此吳忠信忙把話鋒一轉,說道:「蔣先生的文告是交給張岳軍處理的,不知他有轉圜的辦法沒有?」
郭德潔忙過來拉著李宗仁,勸慰道:「你已經是大總統了,犯不著再和別人生這麼大的氣。走吧,走吧,喝我們的酒去!」
「不行!」李宗仁一口否定這個修改意見,「蔣先生在離職前一再要我『繼任』,絕未提到代行二字。現在蔣先生所引憲法第四十九條下半段,『總統因故不能視事時,由副總統代行其職權』,所謂『因故不能視事』當系指被暴力劫持而言。今蔣總統不是『因故不能視事』,他是『辭職不再視事』,則副總統便不是『代行』,而是『繼任』。因此應將『于本月二十一日起由李副總統代行總統職權』一句,改為『于本月二十一舊起由李副總統繼任執行總統職權。』」
「啊——」
「禮卿兄,蔣先生的文告中並無『引退』或『辭職』等字樣。如此則一月二十一日以後的蔣先生究系何種身份?我李某人又系何種身份?所以蔣先生的文告必須修改,要在『于本月二十一日起』一句之前,加『決身先引退』五字,由中央社重新播發,《中央日報》明日見報。」
李宗仁一聽,不由火又上來了,這不是蔣介石躲在幕後,拿他當木偶玩弄嗎?他本想發作,但轉念一想,待張群和蔣介石通了電話看他怎麼說再講。於是李宗仁說道:「那就請岳軍兄給蔣先生打電話吧!」
「他太不象話了!」李宗仁又拍了一下桌子。
「介石,你怎麼把黃埔精神丟光了呢?」一個嚴厲的聲音彷彿在祭堂里回蕩。
蔣介石摸著石碑,撫今追昔,不禁老淚橫流。中國國民黨人二十年前葬總理孫先生於此,他年中國國民黨人又將葬他們的總裁蔣中正先生於何地呢?
李宗仁知道,蔣介石是在當眾為難他,便也不示弱地把胸一挺,大聲說道:「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一定要放!」
張群是蔣介石的心腹,又是一個極為圓滑之人,他見蔣介石似有讓步之意,忙提醒道:「請問總裁,是按照憲法第四十九條上半段修改,還是按下半段修改?」
蔣介石為自己選排泊那塊墓地,在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間的正中地帶,正當紫金山主峰北高峰下面——中山陵則在紫金山的第二峰小茅山南麓。這裏形勢雄壯,局面開闊,位置適中,左有中山陵,右有明孝陵,面對朱雀(方山西北側的一座山名)背靠玄武,形勝天生,比明孝陵的「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還要好。更妙的是紫金山又名蔣山,那是東吳孫權為避祖諱而將鐘山改名為蔣山的,想不到一千七百多年之後,此事應驗在中華民國總統蔣中正身上,山姓蔣,地姓蔣,國姓蔣,黨姓蔣,真是天巧地合,鬼神難測啊!
「不按我的要求改過來,我絕不就職!蔣先生走,我也走!他回溪口,我往桂林,這個爛攤子,誰要誰就來頂!」李宗仁越來越強硬,事情到此,已成僵局。
張群為難地說道:「蔣總裁可沒有這樣說呀!」李宗仁知道,張群一向唯蔣之命是從,有蔣介石走狗之稱,對蔣剛才在電話里講的,他如何敢動一個字https://read.99csw.com?看來此事不找蔣介石是解決不了的。李宗仁便對張群道:「請岳軍兄再給蔣先生打電話!」誰知,張群把電話打到筧橋航校后,一侍從副官答曰:「總裁出去了。」再問:「何往?」答曰:「不知何往。」
于右任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蔣介石便已經匆匆走出門去了。于右任無可奈何地來到李宗仁面前,急喘喘地說道:「德鄰,德鄰,你一定要想辦法啊!」
「這就好了!」郭德潔舒了一口氣,因為打從李宗仁競選副總統起,她就盼著有一天能當上中國的第一夫人。現在,這個願望總算實現了,她怎能不特別高興呢!她忙上去一把挎住李宗仁的胳膊——頗有點宋美齡的風度,邊走邊說道:「我給你準備了幾樣酒菜,讓我們來好好地慶賀一番!」
「啊!」郭德潔彷彿聽到晴天里響起一聲霹靂,急得差點象在李宗仁宣布退出副總統競選那一刻似的,幾乎要失聲怮哭起來,原來她高興了半天,李宗仁這總統職位仍是不明不白地被蔣介石在半空懸著,可看而不可即,她發瘋一般叫喊起來:「找吳禮卿!找張岳軍!要他們改過來,一定要改過來!」
「嗚嗚……」山野里傳來一個蒼老的哭聲!
李宗仁用眼瞟了一下會場,大部分人都木然地坐著,他感到既悲哀又好笑,心裏仍象二十二年前在西花園的石舫上、對何應欽說「讓我們來試試」的那番勁頭。但那時才三十多歲,血氣方剛,現在經歷了二十多年的磨練,早已變成了一塊老辣姜了。他雖然沒有哽咽抹眼淚,但一副悲傷的樣子也頗為動人。
李宗仁冷笑一聲:「嘿嘿,禮卿兄,你不是說過,憲法也約束不了蔣先生的嗎?現在為何倒替他去尋找法律掩護呢?憲法上並未規定總統辭職要國民大會批准,副總統繼任要國民大會追認呀!」
蔣介石在石華表和古銅鼎前佇立了一刻,不知是為了休息還是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沉思。然後,他由平台步入祭堂。早已恭候在此的兩名侍衛官,接過蔣介石的帽子、手杖和披風。他來到祭堂正中孫中山先生身穿長袍馬褂的石雕全身坐像前,鞠了三個躬,默默地肅立了一會兒。祭堂是一座仿古木結構宮殿式的建築,牆身全部用香港花崗石砌成,地面鋪大理石,左、右、前、後排列著青島花崗石柱十二根,四隱八顯,下承大理石柱礎。內頂為斗式,上面鑲以花磁磚。蔣介石來到了祭堂後壁前,看著他寫在壁上的「總理校訓」,甜酸苦辣一齊湧上心頭。「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驀然間,他耳畔響起雄壯的黃埔軍校校歌,他陪孫總理在台上檢閱軍校學生的情景歷歷在目。是孫中山的革命主義和黃埔學生的戰鬥精神,把他推上了革命軍總司令的位置,沒有黃埔軍校,便沒有蔣介石的一切。東征、北伐,他的學生一個個都是好樣的。可是,一到剿共的戰場上,一個個都不濟了。他的得意門生陳誠、杜聿明在東北戰敗,杜聿明、黃維在徐蚌被俘,現在的黃埔學生沒有一個能為他打勝仗的。
李宗仁這一席話,把蔣介石下野的預謀揭露得淋漓盡致,也把他堅持要修改文告的理由說得鑿鑿有據,他那義憤填膺、絕不屈服的態度,把個吳忠信一下給鎮住了。
「德公,蔣總裁下野后,已聞有欲息影林泉嚮往閑雲野鶴之趣,不唯今晚找不到他,恐今後亦難找矣!」張群搖著頭,放下電話后,看著李宗仁說道。
蔣介石象在讀一篇沉痛悼詞似的,聲音低沉,充滿無限悲傷。他的這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緒,迅速引起了在座的黨政軍高級官員們的共鳴。座中不斷發出唏噓之聲,有人用手絹抹眼睛捫鼻子,隨之是哽咽之聲,接著宣傳部長張道藩失聲痛哭,如喪考妣,社會部長谷正綱邊哭邊起立大聲疾呼:「總裁不應退休,應繼續領導,和共產黨作戰到底!」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急促地呼喊著,剛走到門邊的蔣介石,回頭一看,乃是拖著一大把鬍鬚的監察院院長於右任正向他奔來,不得已,他只好站住,問道:「于院長有何事?」
這便是李宗仁出任「代總統」的由來。由張群府上歸來,已是晚上八點多鍾了,郭德潔一直等在門口,見李宗仁拖著沉重的步子歸來,忙問道:「文告修改了嗎?」
吳忠信把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苦笑道:「德公,蔣先生的文告,誰敢更改呢?」
緩緩抬高的墓道,一共有三百七十五米長,兩旁的綠化帶,象兩列長長的儀仗隊,挺拔的檜柏,宛如身披甲胄威武肅立的衛士。墓道上,一個孤零零的人正往陵門走來。他頭戴寬邊禮帽,著黑色披風,拄著手杖,踽踽獨行,步履蹣跚。自中華民國十八年六月一日的奉安大典,孫中山先生的遺體安葬在陵墓后,蔣介石不知道來過陵園多少次,在他煩惱,為軍國大計難決的時候,來陵園的次數居多。秀麗幽靜的陵園風光,對於他思考決策應付時局確實是個理想的處所。宋美齡知道蔣介石愛到中山陵漫步,而她也喜歡這裏的明媚風光,便把中山陵的守廬擴建成一幢二層樓的建築,蓋成大屋頂的宮殿式結構,命名「美齡宮」。蔣介石以孫中山先生的忠實信徒自居,無論在生前,或者百年之後,他都要與中山先生在一起,「美齡宮」的建築,自然使他喜歡。但他還有一個秘密埋在心中,尚未對人說起。孫中山先生現在安葬的地點,是孫先生本人自己選擇的。那是民國元年四月一日的早上,孫中山剛解除臨時大總統職務,讓位於袁世凱,這天顯得特別輕鬆,他對衛士長說:「從今天起,我是自由人民了,你備幾匹馬,我與展堂出去打一趟獵。」孫中山與胡漢民騎著馬出了朝陽門,來到明孝陵,一路轉到半山寺。只見一隻羽毛美麗的雉雞撲梭著翅膀從樹叢中飛起,中山先生「砰」地一槍,將雉雞擊落。衛士去將獵物拾回,中山先生便與胡漢民下馬在旁邊的一個土地廟休息。然後,他九_九_藏_書們步行上山。孫先生登上一個高坡,環顧四野,只見群山逶迤,秦淮如帶,他對胡漢民說道:「你看,這裏地勢比明孝陵還好,有山有水,氣象雄偉,我真不懂當初明太祖為什麼不葬在這裏!」胡漢民懂得陰陽地理之道,他看了也說道:「這裏確比明孝陵好。就風水而言,前有照,後有靠,左右有沙環抱,再加上秦淮河象玉帶一般環繞,真是一方大好墓地啊!」孫中山激動地對胡漢民說道:「候他日逝世,當向國民乞此一塊土來安置我這身軀殼!」十四年後,孫中山先生在北京鐵獅子衚衕逝世,臨終前,又以歸葬南京紫金山麓為囑。中國國民黨人遵照孫中山先生的遺願,於民國十八年六月一日,在建築雄偉的中山陵舉行隆重的奉安大典,將孫中山先生的遺體安葬于中山陵的墓室之內。至今,正好是二十個年頭。除了抗戰期間住在重慶外,蔣介石在南京的日子,常常到中山陵來。他本是個封建迷信很深,又篤信風水的人,他為自己的母親尋找墓地,費盡了心機。葬母之後,他果然飛黃騰達,顯貴發跡,這更加促使他為自己尋找一方理想墓地,以便使子孫後代繼承大業,長久不衰。他經常在中山陵盤桓,又懂得些堪輿之術、陰陽之道,更使他想入非非。戴笠死後,靈樞停在與中山陵相鄰的靈谷寺內。一天,蔣介石和宋美齡到靈谷寺看望戴笠靈樞,並親自在山下為戴笠選定了墓地。他對毛人鳳說:「我看這塊地方很好,前後左右都不錯,將來安葬時要取子午向。」戴笠便葬在蔣介石親自選定的這塊墓地上。蔣介石也為自己選擇了一塊墓地,地勢與建築規模都要與中山陵相映成輝,方顯出他繼承孫中山革命大業,功勛彪炳千古的氣概。他的墓地選在什麼地方?自然是在距中山陵不遠的那一處山坡上,但他尚未公開和人說過。朝霞絢麗的清晨,晚霞如織的黃昏,多少次,他徜徉在為自己選好的墓地上,浮想聯翩。他當過總司令,委員長,國民政府主席,黨的總裁,特別是當了總統之後,他覺得自己的政治地位已經與孫中山相稱了,為自己造一座雄偉的「中正陵」當然是不成問題的了。更何況,他已年過花甲,漸近耄耋之年,身後之事已有一種緊迫感了。但是,自還都以來,國事不寧,日本打倒了,又冒出來一個咄咄逼人的強硬敵人——共產黨,命中注定,他一生多艱!東征、北伐、剿共、抗日,他沒有過上一天安穩的日子,國民也和他一樣,沒有過上一天安穩的日子。抗戰勝利曾使他興奮不已,他想實現事實上的統一,想過一個安穩的晚年。但是共產黨是他的心腹之患,不剿滅共產黨,他便無一日安寧可言。開始,他對剿共是很有把握的,認為三個月,或者一年半載,便可將共產黨連根拔出。誰知剿了三年共,他把老本都輸光了。東北陷落,徐蚌戰敗,繼黃伯韜兵團、黃維兵團、孫元良兵團覆滅后,被共軍重重圍困在雙堆集和青龍集的杜聿明集團的邱清泉、李彌兩兵團,也於十天前悉數被殲滅,杜聿明被俘,邱清泉戰死,李彌隻身逃脫。跟著,平津戰幕拉開,在杜聿明集團覆滅后的五天,天津城破,守將陳長捷、林偉儔被俘,傅作義困守北平孤城,已成瓮中之鰲。蔣介石在盤點「存貨」,長江以南的廣大地區內,再也找不出一個完整而又較有戰鬥力的軍了,僅僅只有幾個新兵編練司令部新成立的一些部隊和殘破得很嚴重正在整補的幾個師,這是完全不能參与戰鬥的。所剩下的就只有武漢的白崇禧集團和西安的胡宗南集團了。白崇禧正在千方百計地迫他下台,那逼人的氣勢簡直不亞於共產黨!徐蚌一戰,幾十萬國軍覆沒,首都南京已無兵可守,過不了多少日子,共軍便要渡江。他無法獲得一個安穩的晚年,也許,就是到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還是為巨大的憂患壓抑著,苦惱著,掙扎著。他的墓志銘並不難寫,只以「一生飽經憂患」六個字便可概述全貌,但是,他在紫金山麓選定的那塊墓地——未來營造「中正陵」的地方又怎麼辦呢?現在,真可謂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巍峨的中山陵,坐落在紫金山第二峰小茅山南麓。陵后峰巒起伏,蜿蜒如龍;陵前林海浩瀚,山河蒼茫,氣象萬千。冬日的陽光,從雲層的縫隙里輻射出來,東一片西一片的,鋪在林梢和草地上。紅得發紫的楓葉,被陽光一映,宛如被火點燃了一般,松柏林的一半被陽光照著,顯得青蔥蒼翠,沒被照著的那一半,呈現墨綠沉鬱,銀杏、梧桐一片光禿,在寒風中微微顫慄。寬闊的陵園道上,鋪著厚厚的積雪,兩行輪轍印跡,鮮明地留在白雪上,象兩行長長的別緻的印花。那半月形廣場上,停著一輛黑色防彈轎車,幾名侍衛官散布在附近。
李宗仁一愣,心裏實在沒有這個簽字畫押的思想準備。他環顧會場之上,在一片沉痛的嗚咽聲中,彷彿有憤怒的聲討和刻骨的咒罵,他擔心谷正綱、張道藩他們會突然舉起手杖過來討伐他,責罵他「篡位奪權」。因為,蔣介石在一次討論他是否下野的會上,曾憤然指責:「我並不要離開,只是你們黨員要我退職;我之願下野,不是因為共產黨,而是因為本黨中的某一派系!」對此,CC系骨幹分子谷正綱、張道藩等人恨死了李、白。
蔣介石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有點多心了,一尊石雕坐像又如何能說話呢?不過,孫先生若在九泉之下,看到一個個黃埔學生被俘,以黃埔學生為基幹組成的嫡系部隊的覆滅,又將作何感想呢?蔣介石突然感到害怕起來了。他今天獨個兒來謁陵,本想到此排遣下野后的煩惱,尋求某種精神上的慰藉。不想,卻觸景生情,生髮出一個個不吉樣不愉快的念頭來。他不敢再在這肅穆過分而使精神上承受巨大壓抑的陵墓中久呆。他迅速進入墓室,繞墓穴一圈,對著方形墓穴上的孫中山先生穿中山裝的大理石卧像,默哀了幾秒鐘,趕忙返回祭堂出來,站在外面的平台上。他象一個孤獨的幽靈,在平台上緩緩踱步,在打發著他停留在南京,也是停留在中山陵的最後時刻。他下野后,黨政軍的各項安排,早已作出並實施。他為了緊緊地控制京滬杭地區,乃將原來的京滬https://read.99csw.com警備司令部擴大為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任命湯恩伯為總司令。又分別任命張群、朱紹良、余漢謀為重慶、福州和廣州綏靖公署主任,陳誠為台灣省主席兼台灣警備總司令,薛岳為廣東省主席。這些安排,以湯恩伯和陳誠的位置最為重要,從而形成了一個進可守東南半壁,退可保台灣孤島的戰略態勢。這和他第二次下野時任命他的親信軍人顧祝同、魯滌平、熊式輝分任蘇、浙、贛三省省主席如出一轍,既為後繼者設下重重陷阱,又為他日捲土重來作好安排。在發表湯恩伯等重要人事任命后,他命蔣經國持他的親筆函去上海訪中央銀行總裁俞鴻鈞,著俞即時將中央銀行在去年八月依靠發行金元券強向人民兌換得來的黃金、白銀和外匯全部運往台灣。為了在溪口幕後操縱指揮,他已命親信俞濟時、石祖德、石覺民、任世桂等人,先後到溪口布置警衛和設置通訊聯絡,為他建立指揮中心,他雖然避歸老家溪口,但和在南京一樣可以發號施令,調兵遣將。總之,無論是回到溪口幕後操縱,還是退到台灣武裝割據,他都周密地安排好了。南京這個爛攤子,就留給李宗仁收拾,讓李為他去當替死鬼。時局有轉機,他便隨時可以從溪口回到南京復職,時局不利,他則退守台灣。下野文告,他已擬好裝在衣服口袋裡了,在那篇堂皇的文告里,他設置了一個巧妙的圈套讓李宗仁鑽……這一切,似乎都安排就緒,他可以放心地走了。但是,他現在卻停留在中山陵碑亭的平台上,象掉了魂似的踱著步,一會兒低頭沉思,一會兒又翹首眺望,還有什麼使他放心不下的呢?就是他早已暗中看好的那一方墓地!老家溪口雖好,但不是他歸宿之處;台灣雖可避居一時,卻非埋骨之所。他的靈魂,只能安居在紫金山麓!這一走,還能不能重回南京主政,他心裏實在沒有底,共產黨問題,桂系問題,都是幾十年的對手,在多次較量中,他們非但不被打垮、剿滅,而且滋生蔓長,到今天將他逼下了台。依他的經驗,他一走,無論是共黨或桂系,都失去了攻擊的目標,他們內部或他們之間便開始衝突,就象民國十六年那樣,唐生智東下討蔣的主力部隊張發奎部迅速瓦解,唐生智與桂系廝殺,給他創造了復出的有利時機。但眼下和民國十六年的形勢已大不相同了,強盛的共產黨野戰軍不但要吞掉他蔣介石,連桂系恐怕也難倖免,除非李、白投降繳械,而李、白的性格又絕非能接受投降的結局,則最後只有象東北、平津、徐蚌一樣覆滅!他失掉了幾百萬美械裝備部隊,失掉了中國大陸的地盤,失掉了總統的位置,這一切對於他來說,都不算是最痛心的。他已進入老年,對他來說,這些都行將成為身外之物。而最令他喪魂失魄、惶惶不可終日的,乃是失掉那一方大好墓地,使他死無葬身之所,成為可怕的野鬼遊魂,這才是使他感到痛心疾首的啊!蔣介石是國民黨的領袖,但他同時也是一個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最深的人,對於一個失掉自己墓地的中國老人來說,失掉什麼能使他更痛心更懊喪呢?他真想去那塊未來的墓地上再走一走,察看那如龍的地勢,那些龍脊般的山丘、土坡、繁盛的樹木,他眷戀那每一寸土地。此時此刻,他真想躺到那墓地上再也不起來。但是,他不能!他此時躺下去,誰來給他建造雄偉的中正陵呢?更使他害怕的是共軍進了南京后,會不會將他拉出來鞭屍!
蔣介石舉起他的手杖,歇斯底里地叫喊著,匆匆走出了中山陵,直奔他的那塊墓地而去。侍衛官們不知他要去幹什麼,忙前後左右地護衛著。
郭德潔這一叫喊,倒提醒了李宗仁:蔣介石走了,蔣的下野文告只有找吳忠信和張群才能處理。李宗仁馬上打電話把總統府秘書長吳忠信找來。
「不必了,我今天就離京,你簽了字,我就走啦!一切由你負責了。」蔣介石坦率地說道,他對這個爛攤子,似乎已沒有一點信心和感情了。
吳忠信見李宗仁最後終於同意「上轎」了,頓時喜形於色,忙說道:「德公有德有仁,真乃黨國之福也!」
白崇禧卻非常衝動地說道:「蔣介石下野的文告,我們從廣播聽到了。全文沒有『引退』或『辭職』這樣的詞。老蔣既不引退,又不辭職,你李德公憑什麼上台呢?這是值得注意的問題,應當設法補救!」
「改了就好!改了就好!」郭德潔一聽文告改過來了,歡喜得什麼似的,因為這樣一來她可以成為真正的第一夫人了。她是很看重名位問題的,跟李宗仁結婚時,李宗仁已有元配夫人李秀文了,為了爭到正式夫人的地位,她沒少費心思,後來果然如願以償,李宗仁讓她在事實上取代了李秀文的地位。現在,蔣介石下野,李宗仁當了總統,她也就取代宋美齡成為中國的第一夫人了,她怎能不高興呢?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肅穆的氣氛有如他剛憑弔過的中山陵。他覺得有些晦氣,甚至懷疑選擇今天作為下野的日子是否吉利,但不管怎麼樣,他今天都得演出台前這最後的一幕,從此隱退到幕後去。他開始發表講話:「諸位,自中正發表元旦文告以來,已二十日,國內之局勢,呈急轉直下之勢……」
「德公,目下局面危急,國家興亡都寄托在你身上啦,我看你就先就職吧!」吳忠信只有苦苦哀求這最後一手了。
李宗仁剛放下電話筒,侍從來報:「司徒雷登大使的私人秘書傅涇波先生來見。」
「我一定要再回到南京來!」
「德公,我看蔣先生這樣說一也有其法律作依據的。因為他雖辭職,但未經國民大會批准;而德公以副總統繼任總統,也尚未得國民大會之追認,故此以代總統稱之亦合法統。」吳忠信靈機一動,忙為蔣介石的話找法律依據。
「總統!總統!請留步!」
李宗仁也正要找張群,見吳忠信一說,便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了,他拉上吳忠信就走:「我和你一起找張岳軍去!」
「諸位的心情,我理解,很理解!」蔣介石沉痛地點著頭,「這個,這個,事實已不可能,我已作出下野決定了!」
「走了!」李宗仁點了一下頭。
寒風拂過林梢,林濤陣陣,發出巨大的嘆息!
郭德潔聽出這是白崇禧的九九藏書聲音,不覺嚇了一跳,因為白崇禧無論在李宗仁還是她面前說話,都一向是彬彬有禮的,今天何以吃了火藥?說話又爆又沖?但她知道這電話是白崇禧從武漢打來的長話,知必有大事,忙用手捂住送話器,對李宗仁說道:「白健生找你講話。」
蔣介石踏著厚厚的白雪,頂著凜冽的北風,來到了他未來的這塊墓地上,他在墓穴位置上轉著轉著,在雪地上踏出一圈又一圈的足跡。驀地,他不顧一切地蹲下身去,迅速脫掉皮手套,發瘋似的用雙手死勁挖摳著,扒開積雪,戰戰兢兢地挖出一杯新鮮的黃土來……
蔣介石下野離開南京,照理李宗仁以下黨政軍要員需到機場送行。總統府第三局局長俞濟時亦向大家打了招呼,告知蔣先生下午在明故宮機場登機。李宗仁回到傅厚崗官邸,用過午餐,便率在京的文武大員,直奔明故宮機場,準備為蔣介石送行。可是,他們在寒風之中鵠立了一個多鐘頭,才臨時接到通知,蔣介石改在光華門外的軍用機場登機。於是,李宗仁等又驅車直奔光華門外的軍用機場。到達機場,方知蔣的座機已起飛多時了,文武大員們被蔣介石捉弄了一場,撲了兩次空,心中懊惱不已。李宗仁倒無所謂,反正蔣介石走了,他既感到輕鬆,又感到肩上擔子的沉重,面對這殘破的局面,似覺肩頭有萬鈞之壓力。他回到傅厚崗官邸,郭德潔早已在門口等著了。
「改過來了,是按憲法第四十九條的下半段來改的……」
「老蔣在下野的文告里搞了鬼,我哪還有心思喝酒!」李宗仁用眼瞪著郭德潔,怒氣沖沖地把白崇禧和司徒雷登大使的話跟夫人說了。
在蔣介石的一再催促之下,李宗仁也沒時間仔細推敲那文告的措辭,當然,從內心說,他也希望蔣介石快點離開,因此,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假思索地提筆在蔣介石替他擬好的文告上籤了字。蔣介石仍把那張文告從李宗仁手裡收回,放在自己衣袋之中。接著便宣布散會。
蔣介石從他未來的墓地踏察歸來,已近中午時分。在他官邸的會議室中,黨政軍高級官員正坐著等他前來發表下野講話。會議室里,黯然無聲,空氣極為沉重,一個個都瞪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彷彿要開追悼會一般。只有李宗仁在前排正襟危坐,等待著他期待以久的蔣政權更迭,國家權力重新分配的這一時刻。他穿一身藏青色呢子中山裝,胸前掛一枚青天白日徽,顯得雍容大度,頗有大總統的風采,再也不象去年就職典禮儀式上那窩囊的大副官樣了。他內心激動,有一種難以掩飾的如願以償的情緒。但他必須克制自己的感情,努力在那國字臉上掛著與大多數人相似的沉痛表情。
李宗仁把他和吳忠信、張群的談話及蔣介石在電話里講的,統統對白崇禧說了。
「德鄰,你怎麼啦?」郭德潔見李宗仁一送走傅涇波便大發脾氣,忙過來問道。
「讓諸位久等了。」蔣介石走進門來,向與會者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沉重的歉疚之色。他換上了一件深色的皮袍子,戴一頂翻毛卷邊皮帽,象個有涵養的紳士。
于右任的話,象磁鐵般一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因為今天來開會的這些高級官員中,不乏張、楊遭遇的同情者。他們都知道,蔣介石每次下野,都要殺人。第一次下野時,他殺了前敵總指揮王天培;第二次下野時,他殺了第三黨領袖鄧演達;第三次下野他能不殺一兩個人嗎?而最有可能被他殺的便是發動「西安事變」,現在仍被囚禁著的張學良和楊虎城。于右任挺身而出,求蔣介石刀下放人,自然引起了大家的關注。蔣介石見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來了,氣惱地雙手向後一撒說:「于院長,我已下野了,此事你找德鄰辦去吧!」
張群放下電話后,對李宗仁道:「德公,蔣總裁口諭,他的下野文告按照憲法第四十九條下半段『總統因故不能視事時,由副總統代行其職權』來修改。即改為:爰特依據中華民國憲法第四十九條『總統因故不能視事時,由副總統代行其職權』之規定,于本月二十一日起,由李副總統代行職權。」
到了張群府上,張正在指揮家人收拾東西。原來三天前,蔣介石已任命他為重慶綏靖公署主任,他準備回四川老家為蔣介石鞏固大西南去了。吳忠信和李宗仁說明了來意,張群略一沉思,便說道:「看來,此事只有打電話去向蔣先生請示了。」
李宗仁回到家中剛坐下,點上支香煙吸了兒口,白崇禧從漢口又打長途電話來詢間文告的補救情況了,看來他簡直比李宗仁還著急。
「德公,」吳忠信搖著手,打斷李宗仁的話,「我們是老朋友了,我願以老朋友的資格提醒你,你要知道蔣先生的脾氣,現在,毛人鳳他們的人在南京到處活動,說不定連你身邊的侍衛人員也難免有他們的人。我看你還是不要再爭了,憲法是約束不了蔣先生的,爭得不好,連你的生命安全都難保!」
李宗仁知道,白崇禧平素敬慕韓信,他在電話中講的這句話,便是《史記·淮陰侯列傳》中劉邦對韓信講的,看來小諸葛對這「代總統」也深為不滿,但他能有什麼辦法呢?不論代與不代,維持的時間都會是一樣的。孫中山以臨時大總統開中華民國之先河,輪到他李宗仁以代總統來收場,也許是歷史的一種巧合罷,想到這裏,他倒反心安理得了。
蔣介石用微帶沙啞的嗓音,將目前的局勢作了詳細的分析,也許,這是他執政以來,態度最坦率的一次講話,使聽者更感到驚心動魄。
「噢。」李宗仁接過電話筒,輕鬆地說道,「健生嗎?老蔣今天下午已經走了。」
郭德潔把李宗仁拉到他們專用的那間小餐室,侍者便應|召而至,把酒菜一一端了上來。李宗仁有個特點,平素不大喝酒,要喝也喝威士忌之類,但若有高興的事,便要喝上一兩杯桂林蘭花酒助興。今天,郭德潔照例為他準備了一瓶桂林三花酒。他們剛把酒杯舉起,案几上的電話鈴卻急促地響了起來,郭德潔只得放下酒杯,不高興地嘀咕著:「真不知趣,早不打晚不打,偏在這時打!」她抓起聽筒,沒好氣地問道,「什麼事?」
「晦,德公!你呀——」白崇禧聽著便大聲地埋怨起李宗仁來了,「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