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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妒津 第一節

第一章 妒津

第一節

你牽我,我牽你,咱們永遠不分離。
「哦,厲害。」我不好意思打斷他小小的優越感。
瞟了幾眼,以我千百年來閱物無數的經驗評斷,確實算上品了,用料細膩,線條流暢,造型生動又有氣勢。哦對,塑的還是微縮般兵馬俑,比當地那些旅遊品販賣點的產品傳神太多。說不出好在哪,就是有股子靈氣,無法讓人以廉價品來形容。
「此橋名石尤,此河為妒津,只許丑面過,美人不到頭。」老婦又道。
他怕我逼他買我的茶吧?我撲哧一笑:「還好還好,這價錢倒不是固定的,端看什麼人來買,有緣的,一分錢不要,無緣的,千金也不換。」
我笑而不語。
「此橋名石尤?」小媳婦噗嗤一笑,攏攏鬢髮,「為何不讓美人渡?」
這是個閑不下來的大叔,一路上都在聒噪,大多是抱怨,什麼世道艱難,懷才不遇,錢都被庸才們賺走之類。
老宋嘆氣:「是賣東西。把咱們生產的陶器送到縣裡的商店去。那一箱是退貨,買主說今年生意不好,要不了那麼多貨,還說咱們的東西過時了,造型啥的跟不上潮流,非指著他店裡那些不倫不類的陶器說這才好賣。我看了,儘是外國電影啊動畫片兒里的玩意兒,做成怪模怪樣的人偶,哪裡比得上咱家的有韻味!這可是咱祖輩們打秦朝就傳下的手藝!有眼無珠!」
一路上都沒有人跟他交談,他也不與人說話,耳朵里只管塞著耳機,活在另一個世界。
「好有趣的老娘們兒,生生將自https://read.99csw.com己弄成了土猴子。」小媳婦捂嘴偷笑,跳下毛驢,整理整理衣裙,便要往橋上去。
「妒津……」我默念著這個怪名字,再一想老宋講的故事,玩笑道,「那我就不開車,我從橋上走過去,跟你講的那小媳婦一樣。」
「二手車,便宜。」我笑道,「你們從城裡買東西回來?看你們抬了一大箱呢。」
「何事?」她轉身。
「從此之後,這來往石尤橋的女人,個個謹言慎行,不將自己弄成醜女是斷不敢渡河的。」
半碗水,半碗泥,捏個娃娃笑嘻嘻。
天邊已現暮色,殘留的幾抹光線大勢已去,稀疏灑在滿目的青山蓬草上,遠遠的,些微流水的聲音,順風而來。我加快了車速。
「姑娘,你將我們送到后,怕要調頭令選條路了。」老宋掛了電話,「到了咱村再往前,就是妒津,你的車過不去那座橋。」
「你們村就做山寨兵馬俑呀?」我打趣。
我看他那張漲紅成豬肝色的老臉,笑道:「也不好這麼想,但凡能走到我們前頭的,總有他走到前頭的道理,這世上本無平白無故的事情。」
「你一個過路的,就別老問了。」老送來了脾氣,不理我了,只時不時嘆口氣。
但,由始至終,我只聽到兩個男人的聲音,可後車廂做了三個人。
小媳婦已行至石橋中央,熟料天色聚變,陰霾遮日,河水聚然起了漩渦,自橋下吐出一口通天的黑氣來,兩隻白不白、紅不紅的人眼嵌在裡頭,一陣九-九-藏-書呼嘯,悍然撲下,將小媳婦整個卷裹起來,拖入河底。
「有啊,沿著這路往前,看到河水便是。」老宋指著前頭,「我可不是隨口胡謅,真有妒津,真有石尤橋,你看我們村的名字都叫石尤村。那都是家裡的老人代代傳下的故事。前些年還有縣裡來的官,說要把這裏打造成歷史名勝風景區,後來又不了了之。儘是些說空話不干事的東西,不過是多讀了幾年書,便坐到百姓頭上,拿著大把的好處。真要比,咱們哪裡又比他們弱了,吃苦勤懇,腦子也不壞,不過時差了些時運罷了。」越說越是憤然。
副駕上的老宋,津津有味地講完了這個故事,末了還小得意地問我:「嚇著了吧,姑娘?你們城裡來的妹子肯定是沒有聽過這樣的傳說的。」
年輕鮮艷的小媳婦,挽了個藍花底子的布包袱,悠悠閑閑地騎在一頭小毛驢上,油亮亮的黑髮在腦後挽個別緻的髻,時令小鮮花別在鬢邊,染得紅紅的嘴唇咿咿呀呀唱著山歌,時不時掠過的春風撩動那件翠綠的羅群,露出頑皮晃動的三寸金蓮。
「都沒想過改變一下套路?」我問,同時,不動聲色地朝他的右肩瞟了一眼。
「改?」老宋一瞪眼,頗有些自豪地說,「放眼天下,有多少人還有咱這身正統的技藝?咱祖祖輩輩都是這行里的翹楚。從秦始皇那會兒,咱村就出了好些一等一的工匠,被召集去鑄造兵馬俑呢。」
「倒沒問你,你一個人出來旅遊?」老宋轉了話題。
https://read.99csw•com明顯,他與老宋他們不是一路人。麻灰色的厚絨高領衛衣,同色系的針織套頭帽,幾縷亂髮自帽邊掙脫出來,搭在亮晃晃的墨鏡上,也不見他動手捋一捋,亞光的黑色皮褲半新不舊,軍綠色的舊挎包懶洋洋拖在屁股后,一雙HAN WAG的褐色登山鞋扎紮實實套在腳上,處處透著一股文藝小青年的范兒。難得這傢伙身材還不錯,瘦是瘦,有肌肉,能比老宋等高出大半個頭,當個平面模特也綽綽有餘。只可惜墨鏡將他的面容便隱去了小半,不知真容如何。可能還不錯?!
後車廂里,老宋的同伴是不是傳來交談聲,他們比老宋年輕許多,聊的也是又出了什麼新手機之類的話題。
「為什麼封起來?石橋出了安全問題?」我被勾出好奇心了。
「美人不渡石尤橋,小娘子沒聽過?」老婦沙啞著聲音道,「速速換了衣裳再過去罷!」
「天下哪有如此霸道的規矩,不許人衣帽光鮮,只可醜陋不堪?」小媳婦冷哼一聲,「今日奴家倒要破了這規矩,省得後來人再被欺負。」
「你的茶一定很貴吧?」老宋忽然說,「可惜我們在這些粗人不懂這個,平日里往水龍頭下一伸嘴,灌飽了就是。」
橋下的河,不寬不急,有多深倒無人知曉,這春意濃濃的好時節下,河水碧綠白浪微起,一派寧靜風光。
「秦朝?」我好奇道,「你們村專做陶器?」
一切搞妥當,大嫂們又朝右手邊拜拜,咕噥幾句「石尤奶奶保佑」,這才邁出小腳九九藏書,七分恭謹三分畏懼地從石板橋上過去。
幾個鐘頭前,一路往北的我,慢吞吞穿出一座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城,歪扭的山路上,四個站在輛破麵包車旁的男人,正抓耳撓腮地攔車。不像壞人,是壞人我也能對付。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遂做了回活雷鋒,讓他們千恩萬謝上了車,帶頭的,就是老宋。他們要回家,目的地,石尤村。
「真有這石尤橋么?」我問,難得他不抱怨還講故事。
不用看也知道誰在保持緘默,我對那個人印象還很深刻,他與老宋幾人站在一起的視覺效果,就像一堆鄉野的臘肉旁擺了一杯洋氣的咖啡。
「出門做生意。」我笑,「賣茶葉。」
水花濺起,瞬間平復,陽光又照山水,春風仍過樹梢,青青石板橋上,空留一頭失了主人的蠢驢。
說罷,倔強的小媳婦牽上驢子,信步上橋,一步一扭腰地往對面而去。
她回頭,只見個土地老兒般丑矮的老婦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在亂草上,一雙幾乎只見到眼白的老眼瞪著她。
這女子身上太多顏色,俗氣但也艷麗。
小毛驢搖頭晃腦走到橋邊,遠遠已瞧見一群人,男女都有。男的倒還無異,一個個挑擔牽馬,該怎麼過便怎麼過去了,怪就怪在那幾個婦人,個個長得不壞,穿戴也整齊,塗脂抹粉一番倒也別有風韻,熟不知這好好的模樣,卻生生被她們自己糟蹋了。過橋之前,她們從包袱里拿出比乞丐袍子還破舊的衣裳換上,再將手上沾滿泥灰,將那一臉好好的脂粉弄得烏七八糟。這還九-九-藏-書不夠,別緻的髮髻也拆得像剛從被窩裡鑽出來,一番努力之下,美貌婦人瞬成邋遢大嫂。
無人知她是回娘家省親,還是趕著回夫家做飯,只見得一片彩畫似的風景,朝前頭那座橫跨一條蜿蜒河水的石板橋而去。
老宋沒搭腔,半晌才說:「這來來回回過去十好幾輛車啊,就沒一個肯停下來幫個手,就姑娘你肯做好事。不然咱們不知道還得在路邊吃多少灰土。咱村就那一輛小麵包,壞了也沒個接送的,等以後咱賺了錢,也弄一輛你這樣的好車開開。」
「小娘子且慢!」有人喊住了她。
老宋從隨身的挎包里摸出個三寸高的陶俑遞到我面前:「這麼好的東西,愣被不識貨的人糟踐了!」
再看橋頭,老婦杳然。
「總要混口飯吃嘛。哈哈。」
「可別亂說話!」老宋嚴肅起來,「那橋前些日子已經被我們封了,村裡人也不許再去河邊。」
「也做別的,人像、碗盤、動物什麼的。」老宋老實道,「不過呀,銷路越來越不咋樣了。都怪那些半路出家搶生意的,我賭他們連怎麼選土搭窯都不懂,就知道胡亂燒出幾個怪東西來騙錢。老祖宗的好東西都被糟蹋了!」
左一個,右一個,連個娃娃在一起。
老宋撓頭,十分聽不懂的樣子。這時,老宋的衣兜里響起了山寨手機的大音量鈴聲,他別過身子,壓低聲音接了電話:「回了,在路上……人接到了,你們按之前說的準備好就是。」
老宋驚訝了:「瞧你這模樣,活脫脫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竟是個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