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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懸壺 第二節

第五章 懸壺

第二節

「別叫我老頭,叫老師!」老孫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
他不信:「人不可能活那麼久。除非你是妖。」
發著高燒的他,在工頭趾高氣揚的笑容里,默默離開了碼頭,不吵也不鬧。
他埋下頭,更加專註而細緻地在樹葉上練習,薄如蟬翼的刀片在葉脈與葉肉之間遊走迴旋,比畫一幅工筆畫還精細。
老頭說名不正言不順,你還是要有個正經名字的。
最後的一點力氣,將他帶到了一個飯館前,昏死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老頭。
那天他還是像今天這樣,穿著不合時令的布衣布鞋,滿臉褶子,一身藥味,腰間拴著的棕黃色的葫蘆,塗了膏似的油亮光潤。
落英山下的景色,一如既往的幽靜美妙。
「吱呀」一聲,破朽的木門被推開,他披著一身暗淡的月光,打了個飽嗝,靠在門框上,拴在腰間的老葫蘆晃晃悠悠。
不可以。
他從夢中醒轉,伸了個懶腰,無數閃亮的玉屑從他身上掉落下來。
他搖搖晃晃走上半山坡,幾棵老榕樹抱著他的小院子,一地幽涼。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他成了老孫的學生。
老頭把書九*九*藏*書合上,露出封面,嘿嘿一笑:「不是啦,是楊柳街上說書的小李自己寫的小說,《春三十娘大戰豬八戒》!好看哪!」
他揉揉酸脹的眼睛,視線從鏡子上挪開,轉身走到桌子前,深吸了口氣,重新拿起了刀與樹葉。
就是這麼個念頭一滑而過,他手裡的刀片一歪,一條葉脈斷開,又失敗了。
年輕人沒有反應,專註地拿著柳葉刀,在一片翠綠肥厚的樹葉上遊走。他腳下的垃圾筐里,已經堆了半桶支離破碎的樹葉。
背後,離他越來越遠的碼頭與貨船,毫無徵兆地冒起了黑煙,像是著了火,卻又看不見半點火苗,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化成了灰燼,工頭與所有來不及逃開的工人,在地上胡亂打滾,衣裳與皮肉粘在一起,嗞嗞作響,彷彿被熊熊烈火炙烤,很快命喪黃泉。
老頭的湯藥,給他撿回一條命。客棧里,吃飽喝足的他,看著專註翻書的老頭,說:「我要跟你學醫。」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人類,但好笑的是,不是人類的命,卻又要得人類的病。
然後,便是學習與流浪,從一個空九_九_藏_書白的人,學習如何接納這個嶄新的世界。
「那是你還沒搞清楚怎樣才能真正地淡定。」老孫打了個哈欠,「你繼續練習,老師去睡了。」
「我有長生術,信不信?」老頭拍了拍那個不離身的葫蘆,神秘兮兮地說,「等我翹辮子了,就把這個葫蘆送給你。醫道之精華,都在這上頭。」
五十年時間,不長不短,老頭的醫術,他學到大半。用刀已是最後的課程,也是最難的一段。可是,老頭從來不讓他單獨為人診症,總說他還未到出師的時候。
他病得越來越重,在模糊的視線里穿街走巷,毫無目標。沒有錢吃飯治病,是不是可以去搶去偷去騙呢?
他徹底沉默了。
「為什麼我總是無法將葉脈完整地剝離出來?」年輕人突然抬起頭,手指中拈著一片殘缺的葉脈,「老頭,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訣竅沒有教給我?」
他問過老頭到底多少歲了,老頭笑嘻嘻地說:「一千三百三十歲。」
他自己的答案清清楚楚,身體里好像有一種深刻的本能的意識,告誡自己,這樣偷雞摸狗求生存的行為是下作之舉,他的身份,不允許九-九-藏-書
微寒的夜風從外頭掠過,他關上窗戶,目光卻長久地落在牆上的圓鏡上。鏡子許久沒有擦過了,人照在裡頭,像籠著一層霧。他怔怔看著自己模糊的臉,這張臉,不論時光如何飛逝,也不會有任何變化。他已經不再是「年輕人」,而且,也遠遠不止五十歲。
年輕人依然專註於他的刀與葉子,明亮的光線下,那張被山風吹得稍許粗糙的臉,稜角分明,五官俊挺,另有一種與年齡無關的滄桑之美,即便剪著最沒有特色的平頭,還是很耐看的一個人。
「好吧,第五同學。作為我現在唯一的學生,老師慎重地回答你,訣竅只有一個。」老孫很是賣弄地豎起一根手指,「淡定!」
老頭說,剛好看到第五篇,這就是天意啊!再說。「第五」本身就是個源遠流長的複姓,多有意義!
啪!一隻秋天裡的蚊子,倒霉地死在老孫手裡。山裡的秋天總是特別長,蚊子比牛還大。
真是個滿嘴胡話的老傢伙啊,那個破葫蘆他又不是沒偷看過,裡頭毛都沒有一根,大多數時候是作為水壺或者酒壺使用,有時候老傢伙連外頭沒喝完的肉湯也read.99csw.com會拿它裝回來。
「行啊。」老頭眼也不眨地回答。
多尷尬啊,明明不是人類,卻會冷、會餓、會受傷、會生病。為了賺錢果腹,他在風寒料峭的碼頭替人卸貨,累到半死卻被黑心的工頭耍弄,說工錢要到三個月後才會有。
什麼時候,才能像老師那樣優秀,被無數病人稱讚呢?!
五十年,除了臉上又多了幾條褶子,頭髮又稀疏了大半之外,老頭也沒有多大變化。
「還不睡?小黃都睡了!」老孫抹抹嘴,對著那個仍在桌前忙碌的年輕人說道。小黃是他們養的公雞,晚睡早起,報時準確。
思維很遲鈍,記憶很空白,赤身露體的他,從一座墳塋后鑽出來,將在場的人嚇個半死。
但是,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什麼呢?到此刻也還是想不起來。
「隨便吧。」他搖搖頭,看著老頭手裡的書,「那是什麼?跟醫術有關?」
「我並不衝動。」他瞟了老孫一眼,「你又拿瞎話騙我!」
沒記錯的話,他是在一片由無主孤墳組成的墓地里醒來的,被吵醒的。有好心人找了道士來為這裏的亡者做法事超度,鞭炮聲震耳欲聾。
「你又把頭髮剪了https://read•99csw.com呀?」老孫發愁地看著他的頭頂,「都說別找村頭的老王剪頭髮了,那老傢伙剪出來跟狗啃的一樣。我說篇篇啊……」
他以為,會有多麼「正經」的名字,結果老頭皺眉想了半天,看了看手裡的書本,一拍桌子:「有了!就叫第五篇吧!」
所有人都嚇呆了。而這場事故,一直沒有得到任何合理的解釋,官府在報告上草草寫上「火災」,上報了事。
第五篇將刀一扔,有些躁鬱地走到窗前。外頭的夜色,正正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這叫什麼破名字!
「你不叫我篇篇,我就喊你老師。」他把葉脈扔進垃圾筐,擦擦手,又重新取了一片葉子,「你說過,等我能用這把刀完整無缺地剝離出一片樹葉的葉脈,才是真正的大夫。」
「武昌打起來了呢。」老孫沒有進屋的意思,就靠在那兒,自顧自地說著,「這一聲槍響,皇帝這個玩意兒,怕是從此都沒有嘍。」
跟在老孫身邊學習醫術已經快五十年,這老頭帶著他雲遊四海,繁華城鎮,冷清小村,都住過。今年,是他們住到落英山的第五年,附近的山民們都喜歡他們,因為老頭給他們治病從來不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