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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冷冷 第六節

第八章 冷冷

第六節

這場雪從傍晚落到現在,庭院里已是整個銀白的世界,即便雪下的屋宇只是焚燒后的光架,還有跪在地上的他,也成了個會喘氣的雪人。
「你回來了?」他問。
「好。」她站起身,踩著積雪往反方向走,「秀一,你父親並不是一個慷慨的人,你不要變成另一個他。」
三日之後,大阪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聲名在外的藤原家,以藤原吉豐為首的主要成員,在一夜之間全部失蹤了。據說,頭一晚他們還在興奮地分割從京都帶回來的大量錢財。可是翌日清晨,錢沒了,人也沒了。
「那就走吧。」他嘆息。
突然,一個小東西從他鬆開的腰帶間落下來,「叮叮」響了幾聲。
家裡的老僕說,她是被一隻巨大的長著腳的海怪吐出來的,和那隻金色蟾蜍一道,端端落在了父親的船上。父親曾說他們是妖物,本欲處決,後來又改了主意,將他們帶回家,以制行咒禁足。三年來,read.99csw.com燈隱家的庭院就是他們離不開的牢房。
她點頭。
他回過神,拾起這個拴著小鈴鐺的御守,這才想起,父親去世前,將一條獸牙項鏈和這個看似普通的御守交給了他,要他隨身攜帶,還說,如果將來燈隱家發生生死存亡的大事,就把這個御守燒掉。
其實,他已經很努力地練習了。他一直在進步,可父親總是那麼著急。
「道別。」冷冰冰的小手拂去他頭上臉上的雪,模糊的視線漸漸被清理乾淨,紅彤彤的小臉湊到他面前,「我要回家了。」
她看著他發紅的眼睛,說:「未必是壞事。」
但以後,這個詞他再也不會聽到了。
他徹底倒在雪地上,展開四肢,絕望、羞辱、悲傷,更放肆地讓冰雪徹底侵入每寸皮肉。
每當父親發怒時,他就去跟冷冷聊天。這個什麼都記不住的丫頭很好玩,對她來說,這個家裡的一切都新鮮有趣,她光是撈池read.99csw.com塘里的金魚就能撈一整天。只是,不管她怎麼撈,水裡的金魚從來沒有少過,好像一天比一天多。
但現在,這些東西也沒有了。因為他不是藤原家的對手,不論從哪方面來講。在藤原家不到十歲的兒子用白紙化成繩子綁住他、再輕易將他打到毫無還手之力時,他突然就恨起父親來。要知道,哪怕父親無數次罵他廢物,他都沒有憤怒過。
父親一定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只是,燒多少個御守,也無法挽回燈隱家失去的一切啊。
半個月前,父親死了,他的術法再高明,也沒能逃過生命的限期,衰老、疾病、死亡。
也就在父親去世的當晚,冷冷與她的蟾蜍一道,從這個待了三年的地方消失了。失去了咒力的藍絲線斷成了幾截,落在她的房間里。
忽然,背後的積雪被踩得嘎嘎作響,他一聽這腳步聲,便知是誰。
她的脖子與蟾蜍的腿上,都曾九_九_藏_書拴過一條藍色的細線,那不是裝飾,是囚犯的標誌。父親說,她不是人類,必須永遠被禁錮在燈隱家。
一座庭院,足夠他用上一輩子的錢,還有幾本他怎麼看也沒有興趣的術法秘典,便是父親留下來的全部。
父親大概沒有想過,即便他已經龜縮到京都,即便燈隱家已經半退出術師界,即便他慷慨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該來的敵人還是會來。
「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你了。」他望著她,突然很想哭,卻又笑出來,「藤原家把一切都拿走了,他們家最小的孩子都能把我踩在腳底下。現在,我什麼都沒了。」
父親留給他如山的財富,卻沒有留給他一個反擊的拳頭。
不過,他還是照做了,好歹是父親的遺願。如今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他搖搖頭,無力地坐在地上:「你想起你的過去了?」
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天,天生缺了右手掌的雙手,僵硬地撐在地上,凍的發紫。
https://read.99csw•com於這樣的身份,她並不特別排斥,她曾親口對他說,就算他父親沒有禁錮她,她也不知要去哪裡。她的記憶完全空白,除了那個叫做「冷冷」的名字。
一年前,京都,冬。
父親對她不算壞,只是每天晚上都會將她鎖進西邊的小房間里,那房間里除了地鋪之外,還有一口大箱子。每天清晨,父親就會讓人將箱子抬進他的房間,天黑時,再讓人把箱子抬回去。
隨著財富的增加,日漸蒼老的父親越來越少跟他發脾氣了,就在他去世的前幾天,父親的心情好像不錯,竟然摸著他的頭說:「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過得很好了。」
他把自己的詫異講給冷冷聽,這個丫頭卻只是笑了笑,不似往常那般唧唧喳喳說個不停。
事實上,從半年前開始,冷冷就變得與從前不太一樣,不再玩金魚,不再在庭院里瘋跑,整天只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托著腮出神,偶爾還會皺皺眉,或者跟她的蟾蜍說悄read.99csw•com悄話。問她在想什麼,她一個字都不說。
廢物——是燈隱秀一從父親口中最常獲得的詞彙。
他怔怔轉過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中。
他踉踉蹌蹌爬起來,找了個稍微乾燥的地方,生起一堆火。亮亮的火光中,他拿起這個白色的御守,扔進了火中……
父親從不告訴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只隱約發覺,冷冷來到他家之後,父親賺回來的錢越來越多。而他也被父親嚴厲警告過,說絕不可以對外頭的人說起冷冷的存在。
他天生殘疾,父親每次看到他的斷手就長吁短嘆,喝了些酒後更是一口一個「廢物」地罵,罵他不爭氣,罵他拖累了燈隱家,罵他連普通的術法也練不好。
她來燈隱家的時候,他十一歲,如今他已十四歲,可她還是五歲的模樣。那隻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金色蟾蜍還是一如既往,蹲在她腳邊的雪地里,瞪大了眼睛盯著他。
家裡的僕從四散而逃,在陰陽師世家的吞併戰中,燈隱家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