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幾天之後，石頭又摸回他門前。

從凌元峰的修行人，到月老殿的天神，再到失去神職、非神非人的自己，他覺得自己應該去找個人來怨恨，但始終又不知道該恨誰。

「我知道呀。」她又打了一個飽嗝，「可我餓呢，你難道忍心看我挨餓？」

滂沱大雨里，他狠狠關上了窗戶。

她一怔：「你怎麼知道凌雲峰？」

「是你啊。」她怪異地笑，可她並沒有瘋，起碼還能認出他，「我很餓。從來沒有這麼餓，只有這裏的肉特別特別香，我忍不住不吃光他們！」

冰涼的風中，他想起那塊有七種顏色的長得像一把箭的石頭，它真是快出類拔萃的石頭呢，不但會飛會走路，還會說話。

他見到她時，她剛剛從一堆纏著白髮的屍骨中爬起來，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你瘋了嗎？」他上前，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將她從一團血腥里拖離出來。

小舟輕動，湖水漣漪，他撐著竹篙，送她去最後的地方。

他看著她的眼睛：「我說，『不管你從那裡頭學到了什麼，你若傷人，我必親手殺你。』」

「你還回來做什麼？」他怒指著大門，「你這妖孽，給我滾！」

天色漸暗，風起寒涼，他脫了披風，裹起枯骨，難得枯骨未散，努力保持著最後一點完整，躺在他的懷中。

「咔咔」幾聲，深深地裂紋自她的皮上爆裂開來，白骨漸露，她尚能視物的眼睛第一次露出深深地恐懼。已成枯骨的右手，絕望地抓住他的袍角，在所有的皮肉都化成黑灰之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如何忍心……」

read.99csw.com他害怕，實在地害怕著……

當年，「那個人」要他與葵顏將各自的神力分別注入兩塊石頭裡，而他也就此告別天神的身份，本以為日子可以平靜如水地走下去，卻不曾想十年前的某天，隱居於江南小鎮的他，卻意外地在自家窗口，見到了這塊被「那個人」喚作「情起箭」的石頭。

「我的身體里有你給我的力量，所以我第一個想找的人，就是你呀。」石頭回答。

「我能看見你心中最愛的人喲！」石頭嘻嘻笑道，「美貌的微瀾姑娘。」

「你……」他指著石頭，努力讓自己不要那麼驚恐。

他一直在等這一聲甜美如昔的「小師哥」，一直在等，但真的被她喊出口時，他才發現，自己隱忍等待的，從來不是一個美好的希望，只是一場噩夢中才有的毀滅。

他並沒有興趣收留任何東西，當年，能做的他都做了，所有與天界與石頭于「那個人」有關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了，如今，他只想做個淡泊隱者，獨自生活。

是啊，也許，你除了自己的「愛」與歡愉，什麼都不會記得。

最後的退路也消失了，哪怕她露出一個愧疚的眼神，哪怕她只對他說一句「我也不想這樣」，他都可以找一萬條理由說明自己諒解她。

愛恨重歸的感覺，太壞太壞，他倒在地上，摁住狂跳不已的心，不能這樣，他萬般苦痛才得到的「無愛無恨」，怎麼就被一塊石頭給毀了？

他抱著她慢慢朝秋山湖岸走去，既然她說過這事她見過的最美的地方，那就將她永遠留在那裡吧ｈｔtｐs://rｅａｄ•９9ｃｓw•coｍ。

此刻，窗外已聞雞啼，他一咬牙，一把攬住她的腰，迅速消失在他認定已無活口的沈府。

不等他說同意或者拒絕，石頭便化成了一枚細細的針，尾巴上穿著一條斑斕的七色線，「嗖」的一下扎進他的皮膚，從左眼下鑽出來，以閃電般的速度「縫」了好幾針之後，才又化回本來的模樣，得意洋洋地站在他的身上。

「接回你斷掉的情腺亞。」石頭高興地說，「還有哦，被我加固的情腺，不論用什麼方法，都不可能有再次斷掉的機會。怎樣，開心嗎？！」

若能忍心，又何須遠遠相望？

「三師兄為了你，被師父處死，而你，在他屍骨未寒之時，又委身他人。」埋在心底的陳年傷疤被一道道撕開，她忘記的東西，他撿起來，從未放下。

他心下一驚。

她歪起頭，想了半天，坦白回答：「我連你都忘了，還如何記得你的話？」

沈府？！

她的眼神依然一片茫然，似乎這些事只是落在記憶里的灰塵，她隨意一吹就不見蹤跡。不重要的東西，從來沒有記住的必要。這是她永遠的習慣。

她伏在翠綠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宛若青空的衣裙上開滿了血紅的「花」，臉與手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只有重重疊疊的、別人的血。

她癱倒在地，青絲瞬間成白髮，吹彈可破的肌膚慢慢乾癟成一張風乾的皺皮，覆在凹凸不平的骨骼上。

縱然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趕去沈府，看到的情景也只是滿室殘骸，血流成河。

若能忍心，又何須夜夜難眠？

他蹲下ｈｔtpｓ://reａd.９9ｃｓｗ•cｏm來，牽住自己的袖口，細細地擦著她臉上的血跡，微笑：「你一到凌元峰，那裡的花兒就怕了你的美貌，不再盛開。」

「我知道她在哪裡喲！我昨天才去看過她喲！」石頭蹦了蹦。

他用力一撐竹篙，苦笑。

他停在了離秋山湖還很遠的草地上，一線晨曦里，能隱約看到那道他越過了無數次的山坡。

「是啊，微瀾，我是你的小師哥。」他也笑了，「你可還記得，在你與你新歡的家中，我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自那之後，石頭再沒回來找他。

他怔怔地看著她：「你吃得是人哪，不是青菜葉不是雞鴨。」

「與我何干？」他繞開它，躺回床上。

昨夜，他只是離開了片刻，再去隱芳廬時，已不見她的蹤影。空氣里瀰漫著奇異的鹹味，像血腥里混了奇怪的藥味。湖水前的空地上，一個竹籃尚在水中漂蕩，被撕爛的衣裙躺在還很新鮮的血泊中，一堆掛著血肉的人骨散落其中，觸目驚心。

他猛地起身，摸向左眼下突然發燙髮癢的皮膚，怒道：「你幹什麼？！」

心跳得這麼厲害，陌生多年的情感像洪水一樣擠回原來的地方，難受與恐懼糾結在一起，狠狠鑽進靈魂里的每一道縫隙。

他皺眉，本能地倒退幾步，腳下「咯吱」一響，一塊硬物被踩在腳下。他拾起一看，卻是個染滿血污的木製腰牌，上刻「沈府出入」四字。

「小師哥……你……」

他的眼睛，被揚起的飛灰嗆出了淚，這一定是嗆出來的淚，因為他早就沒有哭得習慣了。

「我可以替你做件事，作為交換htｔpｓ://ｒｅad•９９ｃｓｗ.com。」石頭跳到他的身上，箭頭自作主張地對準了他的左眼。

「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她似乎也難受起來，倒在地上，捂著肚子，「好撐啊。」

「你不會殺我的，對不對？」她仍在對他笑。

她的話，她的笑，還有她扯住自己袖口的模樣，寒透了他的背脊，混亂了他的思維。

不要說……這三個字還未出口，石頭已經大聲道：「她的家跟你居然只隔了一個鎮子哇！就在雙霞鎮的杏花巷裡喲！」

她像是聽到了最幽默的小花，伸出污糟的手，俏皮地點了點他的鼻子，將臉貼到他的耳畔，夢囈般低喃：「你不會殺我的。你連我一根頭髮都不願意傷害。因為，你愛我。所有的男人，都愛我。」

「再讓我看見你，我不管你是神石還是妖孽，必要你粉身碎骨！」他斬釘截鐵，沒有任何玩笑的成分。

石頭帶著哭腔跳到他面前：「沒有人收留的話，我會『死』的！」

他坐在那具森森的白骨前，恍惚地回想著當它還是微瀾時，那雙總愛扯住自己衣角的手。

她愣了許久，看著他的臉，突然就咯咯地笑了：「呀，是我的小師哥啊！」

什麼？！

這個語氣，這份篤定，他太熟悉。

她推開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心口，刻滿符紋的金色短刀，決絕地插|進了她的身體。

小舟劃過的地方，留下淡淡的水痕，兩旁的靛荷，似乎已過了它們最美的時節，微微露出了頹態……

他的心臟被這個名字狠狠戳中，幾乎停止跳動。

可是，從相識到現在，千萬個春秋，她的心就像她的容顏一樣，絲毫不曾改變。

凌元峰上的微瀾https://read.99csw.com，讓百花都羞於相見的微瀾，像蝴蝶一樣自信穿梭在不同男子之間的微瀾，此刻卻以這般不堪乃至猙獰的姿態，出現在他凝定的視線里。

「我不是妖孽哇！我是上古神石！」石頭糾正他，「我再幫你做第二件事，這樣你一定會同意收留我的！」

「我好累啊，飛不動了，你送我回家好不好？」她靠在他肩頭，嬌滴滴地請求。

若能忍心，又何須自斷情腺？

「滾出去！」他不給它一點面子，「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

「野果還是青的，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吃，師兄們搶著替你摘。」他緩緩地說，「你跑來我身邊，給我果子，很酸，可我都吃了。」

「你走吧。我連一隻貓一隻狗都不收留，何況一個石頭。」他轉身，不留餘地地拒絕。

他笑，第一次這麼親昵地將自己的臉孔貼上她的：「我跟你，都不太懂得什麼是愛。」

結果是，石頭被他從窗口扔了出去。

這一次的結果是，它被更用力地扔出了窗外。他甚至都不問它如何知道他的秘密。

其實，他也累了，累到沒有力氣繼續抱住她。

至今都記得它的聲音，像個初涉人世的小孩子，奶聲奶氣地對他說，它從一個青色的地方鑽出來，無家可歸，需要他的「收留」。

說來，他最恨的，應該是這塊石頭吧？！那麼輕易地轉折了他的命運……

話音未落，她慣有的嬌媚又自信的笑容突然凝在了臉上，然後，慢慢垮下來，變成錯愕與痛苦。

「為何找我？」他問。

五臟六腑開始攪動，越來越厲害，皮肉、血液、靈魂，都被攪進巨大的漩渦，慢慢地在劇痛中碎裂，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