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放下了拳頭：「……要真不是他放的火，他幹嗎要跑？！一躲這麼多年，做賊心虛不是！」

她是個晚睡卻愛早起的人，中午的歇息，才是雷打不動的。

十九號院兒的這位女主人，不知曾經可否嫁作人婦。皇糧衚衕的街坊們看到她的時候，她只是個單身的女性。

「社會」的概念是什麼？當然是一種嚴肅的、沉重的、黑暗成分居多的現實存在嘛！

這小末兒似乎並不領情，強忍著眼中的淚花，用力甩掉了小町的手。給她留下了一個孤立無援而又固執的背影，向衚衕深處走去……

小町討了個沒趣，雙手胡嚕著自己那短短的娃娃頭：「不過，這王記家的包子，今兒是吃不成了。」

突然挨了一頓暴打的小末兒儘管血流滿面，卻用一雙執著的眼睛，死盯著橋橋看，像是有話要說。

衚衕里的街坊背地裡開玩笑，都說十九號院兒的廚娘「油水大」。

「哥，媽叫你回去說事兒吶，快，跟我們家去——」

小町拿著部照相機，好奇地注視著火災現場。

紫姨是一位永遠也不願意讓自己「不再美麗」的女性。她的生活信念是：「美麗」與「漂亮」，是兩個有所區別的概念——漂亮，是一種物質；而美麗，則是一種精神。

皇糧衚衕這陣子是有點兒「邪了」——一連失了三場火。

巡警老周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舊警服，被人拉拉扯扯的。直讓他暗暗心痛……可算得到了允許他開口的一個空當兒：

「林公子你住手！牆倒眾人推是怎麼著？巡警周大叔不是說了嗎，告人家故意放火的憑證，你有嗎？」

今兒個是天剛破曉，正是人們睡意最沉的時分，這第三場火，可就燒得猛了點兒——

她通常的穿戴不但講究、得體，甚至有時還表現出了幾分對時尚和摩登的追求——

誰讓她見人總會露出那樣一副無憂無慮的表情呢？

「我還以為她是個娛樂版的記者呢！」

噓——小聲著點兒您……

小町自然是認識這個姑娘的。她正是人們議論中提及的「林記」糕餅鋪家待字閨中的小姐林橋橋。

今兒個這火，好在沒有傷著人。就是損失了些桌椅板凳的，還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挨打的一方，只是用手臂護住頭臉，忍痛並不還手……

不哼哼的蚊子叮死人——敢情是人不可貌相。他竟然就放火燒了東家的庫房，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何四媽從來不理解，小町姑娘好歹也是個千金小姐，怎麼就不願意多走兩步，放著紫姨那漂亮的大洗漱間里一扭就出水的read.99csw.com「黃金龍頭」不用，這井水就那麼好么？紫姨卻不然，她認為小町什麼都傻，就是一年四季不離這口井的水是真聰明的……

街坊們誰也沒有在意橋橋小姐的出現和離去，擁著那個忙於應付的倒霉巡警老周，繼續不斷地嘈雜著：

據說，十九號院兒本是紫姨家的祖業。十五年前，她從海外的什麼地方回來，身邊就帶著一個圓臉盤、翹鼻頭的小養女，繼承並定居在這座建築形式相當獨特的院落里來。

人們都覺得巡警老周的話也不無道理，一時啞然。

真正的美麗，是不會屈服於物質年齡的。

不過……乍看上去，禮數周到，挺老實一個孩子……

這看似漫不經心的服飾打扮，實際卻含著她對秋天刻意的迎合。

在混雜的人群中，她無意中發現了一個表情不太自然的小夥子。那小夥子表情憨實。一聽到有人說「故意放火」，便不安地轉身離去，偏偏跟小町打了個對眼兒。

就是啊，咋他一回來，咱們這兒一個月里就走了三場火呢？

就在這時，昨天在失火現場跟小町打了一個對眼的那個外表模樣憨實的小夥子，又出現在人群的旁邊。他彷彿是故意要面對著大家的質疑，用忐忑不安的目光，注視著巡警和所有騷動的街坊。

也不知道是因為長期補進了什麼特別的營養，紫姨的皮膚白皙、細膩，保養得看不出一點兒皺紋的臉龐，會讓不滿三十歲的女人們，難免心生羡慕。

「媽，我趁機拍了幾張片子，八成還能給總編交個小差哩！對了，就用『無名野火連燒無辜百姓家，何人擔責？』做標題。您說怎麼樣？」

「也許，紫姨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窈窕動人的女子」——人們總是會去這樣地聯想……

「上官紫町」這個全名，不太為外人所知。院兒里院兒外，除了一個必須管她叫「媽」的大姑娘之外，左鄰右舍的男女老少，都簡潔地尊稱她「紫姨」。

歲月荏苒，現在，十九號院兒的女主人，那一頭厚實而色澤純粹的銀髮，名副其實地「熠熠生輝」。平時總是高高挽在腦後，如同一朵花瓣兒外翻的白菊花。

剛才人還沒有進門，大嗓門兒就已聲震屋瓦的，是紫姨的廚娘何四媽。這個女人好像加倍地擁有著紫姨沒有的那一半——嗓音如鍾，腳快如風，一頭沾著刨花水兒梳起的頭髮，烏黑烏黑的。跟東家那一頭銀髮一樣，光可鑒人。

他先去後房揪起還在夢裡的老婆孩子，再跑回衚衕大喊大叫「救火」。三十來歲的老九-九-藏-書闆娘只穿著背心褲衩，孩子們乾脆光著屁股，都被濃煙嗆得又哭又跳！

小町不到半個時辰又跑了回來，這才想起從院子里的一口小水井，壓出一臉盆的水刷牙、洗臉……

「王記」的掌柜要早早起來和面，好按時蒸出客人當早飯的頭幾籠包子。沒想到，他剛把灶膛間的小門推開，「呼」的就引著了散了一地的柴草稍子。王掌柜一個勁兒地用腳跺著滿地亂竄的火苗子，腦子還沒轉過彎兒來，火勢就蔓延起來……

也不知道這些年，他都跑哪兒去了？怎麼偏偏在這時候回來？

對，那個夥計叫什麼來著？想起來了——叫「小末兒」。對不對？

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了。剩下小町和那個還在流血的小末兒時，小町動手攙扶了他一下：

比起小町，這姑娘的穿戴打扮，就顯得有些保守了——淺藍色的絲綢大襟上衣，配著一條深藍色的百折長裙；一條又黑又長的辮子垂在腦後，柳葉眉、丹鳳眼，皮膚格外出眾的白凈。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秋日——瓦藍瓦藍的天空，時而掠過鳴著哨音悠揚的鴿群……

見到女兒用那清涼的井水，把一張小圓臉兒胡嚕得紅撲撲的，紫姨心裏還挺羡慕的。

圍觀的人們也許是看見了血的顏色，動了幾分惻隱之心，也多少泄出了心頭的無名之火。巡警老周藉機高聲沖人群吆喝了一句：

小町打開院門，看見一個模樣本來就瘦小得可憐的老巡警，正被街坊鄰里們揪著不放。人們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亂濺的，憤怒地投訴著：

「到我家去，上點兒葯……」

小町是個絕對稱不上是「美女」的姑娘，她年方二十齣頭，個子不高卻也長得身材勻稱；給人印象頗深的，除了那隻翹翹的小鼻頭兒，還有兩條短短的倒八眉；鼻樑上那七、八顆「惡作劇」的小雀斑，最是令她本人畢生地……「無可奈何」！

那林橋橋呢，卻明顯在躲閃著小末兒的目光。

皇糧衚衕十九號院里這個被紫姨養育得「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小町，倒是經常陪伴在紫姨的身邊，娘兒倆進出都是一個伴兒。

不過廚娘這一嗓子還真有功——把紫姨的閨女小町，給從被窩兒里叫醒了……

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總是著火，也得有個說法呀？

突然，一個年齡相仿的體面青年男子從後面走上前來，一把抓住這個被人們認出叫「小末兒」的小夥子，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今兒五更天王記包子鋪這場火，算是把皇糧衚衕的居民們給燒九九藏書得打了一「激靈兒」。

可不是嘛，總這麼下去，保不住哪天釀成了衝天大火，再鬧出點人命傷亡來，咱們這日子，還不過到頭了？

開始一次是在上半夜裡，燒了個小空院子里誰家擅自佔地，擱在那兒的一堆柴火。因為被敲更巡夜的人及時發現了，並沒有釀成禍事，大伙兒就沒太在意。

紫姨頭也不回，索然無味地回答：「不怎麼樣。」

紫姨不滿地嘮叨著。其實誰都知道，嘮叨的和聽嘮叨的，早都疲了！自說自話、自行其事的一對母女罷了。

第二次是下半夜，燒了一戶人家後院堆放的破傢具類雜物，好在那天居然有雨，煙冒得挺濃挺大。火自個滅了，倒也沒有燒出啥了不得的損失。

這個北平暢銷小報《天天新聞》社會版的小記者，如果「天下太平」，她睡懶覺非要睡到……饑渴難耐才起床。

有時是質地高級的中式服裝，正中的領心上，喜歡佩戴一枚圓形或橢圓造型的領花，金銀鑲著紅色、藍色或綠色的天然寶石；有時是典雅的西式長款連衣裙，配上一條長得繞在脖子上兩圈，還有一圈可以垂到腹部的東珠項鏈；有時是法國「香奈爾」風格新穎的呢子套裝，左胸靠近肩部的下方，會戴上一枚工藝精美的別針，通常不是一枝黃金的玫瑰，就是一片白金的樹葉兒，上面鑲嵌著小小的碎鑽石，一動就會像露珠般地閃光……

小町熟練地往照相機里裝捲兒，然後推出放在大門邊的一輛腳踏車，轉眼在衚衕裏面飛竄起來了……

老周大叔，咱們這片兒的治安不是歸您管嗎？還不去把那小子抓起來呀！

此刻，她也正憂心忡忡地站在一旁，傾聽著街坊鄰里們紛紛不絕口的抱怨。當聽到有人提及「林記」、「小末兒」、「橋橋」……慌得轉身便走。

我看哪，八成是有人故意放火！

平時，她不是套著一條都市女孩子們時下流行的咔嘰布背帶褲，就是穿著具有幾分西方古典風尚的愛爾蘭紅色花格呢子半截裙；娃娃頭上常見一頂紅色的小貝雷帽，鋥亮的牛皮小靴子，走起路來嘎嘎響……

「這會兒還輪到你救火去啊？！披頭散髮的，還像我的女兒嗎？」

對啊，咱這片兒的巡警，至少要想法子找出這走火的緣由啊……

彷彿擁有著紫姨這個「媽媽」，自己便擁有著天下的好運——皇糧衚衕的老少街坊們，只要看到這個永遠神氣活現的小記者，自然都會這樣猜想。有人聽說，這小町姑娘居然還是個暢銷小報《天天新聞》社會版的記者呢。便調侃道htｔｐｓ://ｒeａd.９9ｃｓｗ•cｏm：

也許，女人們想，如果自己表現得那樣淺薄，那樣沒有見識，就會讓像紫姨這位高貴的鄰居看低了自己。

此刻，她聞聲而起，連蹦帶跳地套褲腿、穿衣袖，衝到院子里的時候，還沒有系齊扣子……

除了對此永遠緘默的紫姨之外，誰都不知道這位「豌豆公主」真正的出身和來歷。只有一點是眾人基本不持異議的——因為相貌特徵的明顯差異，上官小町絕對不是紫姨所生。

聽著街坊們的議論，小町果然就在人群後面，看見一個二十齣頭的姑娘。

也正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剛才那個白凈姑娘，林記糕餅店的橋橋小姐，在一位青年紳士陪伴下走上前來。她使勁兒拉住仍然怒氣沖沖的林公子：

正在這時，十九號院兒的大門外，熙熙攘攘的一片喧嘩。

人是一點兒沒傷著，整個小灶堂間和大半間的前店鋪，已經是黑乎乎一片狼藉了。

小町挺身擋在小末兒的前面，衝著林公子大聲反問：「你說六年前你家的火是他放的，你也親眼看見了？！」

昨個晚上王記包子鋪起火，有人看見他也擠在人堆後面看熱鬧來著。

那個當年放了火就跑掉的小末兒，聽說在咱皇糧衚衕的緊西頭兒，租了間小房呢……

沒有一個人上前勸阻，甚至包括那個以「維持治安」為本職的巡警老周。路見不平的小町衝上前去，用身體擋住那個打得正眼睛發綠的體面青年：

其實，年輕就沒有醜陋。小町的膚色健康、紅潤；兩隻不大的圓眼睛，瞳仁閃閃發亮；圓圓的一張噘嘴，笑起來，令人想跟著她笑；生氣了，還是令人忍不住想笑……

這番話，說得小町也一時語塞了。但她就是決意要擋在小末兒前面，不讓林公子再藉著人勢逞凶狂。這個黃毛兒小記者，先不管它哪邊兒佔著理兒，還就是天生一副見不得有人「以多欺少」的俠義心腸。

話說有那麼一天大清早，皇糧衚衕十九號院兒大門口，傳進一個中年女人大驚小怪的高聲吆喝：

凌晨時分，街坊鄰里們聞聲跑出來。人們衣衫不整地幫著傳遞銅臉盆、洋鐵皮、水桶……手忙腳亂地幫著滅火。好歹是稀里嘩啦地一通忙活兒，把火撲滅了。

紫姨坐在輪椅里抬起頭，看著不知誰家的鴿群從頭頂飛過。一頭銀髮被梳理得紋絲不亂，在和煦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一身米黃色的西裝衣褲外面，披著一件深棕色的開襟毛衣；上衣領口上，斜斜地別著一片小小的黃金桉樹葉……

街坊中也有講究穿戴的女人們。她們除了在背後議論一九*九*藏*書番「紫姨昨天穿的那條裙子」、「紫姨今天戴的那枚別針」……卻彷彿不約而同一般，誰都不敢上前去詢問她本人，這東西「是打哪兒買的？」「是在哪家鋪子定做的？」

「紫姨啊——衚衕東口的王記包子鋪……被火給燒啦！」

小町見王記包子鋪的門前，圍著男女老少好多人。女人們安慰著坐在地上哭天搶地的包子鋪掌柜老婆，男人們扎在一堆兒，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可是咱皇糧衚衕這個月第三回失火了吧？

還不是為了那林家的橋橋姑娘……

小町覺得似曾相識，一時卻沒有回過味兒來。眼睜睜地目送著那個衣著簡樸的小夥子，消失在黑暗的衚衕深處……

老周你沒聽說啊？六年前咱們這兒的林記糕餅店失火以後，逃跑的那個夥計，他又回到咱這皇糧衚衕來了……

「該管、該管……不過，這抓人，也得有憑據。大伙兒說是不是？」

紫姨還常常會根據當天的心情或寶石的運勢，隨心所欲地在纖細的手指上，戴上一、兩隻鑲嵌著珠寶的戒指。這一切，都使她形成了一種非常獨特，成熟的風韻——

人群中有人低聲說：他就是「林記」過去跑掉的夥計小末兒。嘿——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有人猜她是個作家，但誰也不知道她寫過什麼書；有人猜測她原是一位教授，但誰也不知道她都「教授」過些什麼……不過她是位有學問有教養的婦人，這不假。

「大伙兒都散了吧——」

何四媽激動不已的報告，當時把坐在院子里的紫姨給吵得直捂耳朵。人家這會兒正津津有味看著只小白狗，騙起一條短短的小後腿兒，衝著牆根兒撒尿呢！

高貴、莊嚴、端麗，加上謙和、慈祥中略帶著幾分神秘……

小町一眼就盯住了林橋橋身邊那位眼生的青年紳士——五官清俊、舉止斯文，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

遺憾的是，皇糧衚衕的街坊們從第一眼看到紫姨，她就已經終年坐在一張特製的膠軲轆外國造的輪椅里了……

……

公元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期，民國女公民上官紫町，帶著她的養女上官小町，住在這個面積半大不小、風格不洋不中的四合院兒里。

對、對，那時，林記的老掌柜總是支使他跑腿兒，給客人家裡送貨來著。

那動手打了人的林公子表現得毫不理虧：「六年前，要不是他放火燒了我家的庫房，我父親也不會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扔下了我們一家老小，甩手走了人……」

紫姨老說自己的聽覺神經「過於靈敏」，她是就怕人扯著大嗓門兒沖自己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