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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四節

第二章

第四節

據嚴大浦說,這也是個「挺有經驗,人也不錯」的老巡警。但皇糧衚衕的居民們沒有人再敢開玩笑叫他聲「片兒警」老某某啥的,也盡量不用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去勞煩他。相當長的一個時間,連孩子們遠遠地看見他,都會自動站在牆角,等他走過去再繼續玩耍。雖然他也是面帶笑容,願意主動跟老人們打招呼的……
紫姨這話,連小町都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停下了剝栗子的手,心裏琢磨著:這回,咱家老太太那個什麼「興隆栗子」里,又賣的是什麼葯哩?
但是,王玉農根本就沒有給他這個原告律師提供當場質詢被告的一點時間,自然也就迴避了觸及被告方最致命的弱點。
當人們都確信危險已經過去的時候,又戰戰兢兢地回到原地,在仰面朝天、死未瞑目的「北平小包公」身邊,團團圍成了一個圈兒型的牆。醒悟過來的新聞記者,開始把照相機冰冷無情的鏡頭,瞄準在又一個犧牲者仍然溫暖的軀體上……
就在這個時候,彷彿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樣,幾架照相機的鎂光燈「嘭、嘭」地,把王玉農和那嚇得直往他懷裡扎的白艷梅,瞬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
紫姨也笑著讚不絕口:「在夫人這裏,平平常常的一個栗子,也能吃出這麼些學問來呢!」
當曾佐層層剝筍地把整個審判在腦子裡重新過了一遍,更是發現自己從來也沒有被如此的捉弄過。就像無可奈何地吃了一隻蒼蠅那麼噁心……在整個社會輿論的面前,這居然就是一場法院「嚴格遵循司法程序」而進行的裁判!
王玉農默默無言地接過白艷梅遞給他的那頂禮帽,重新戴在頭頂上,準備跟隨了警官們一道,去今晚該去的地方。
只聽那位嚴副探長用毫不驚訝的口氣,拉腔拉調地問:「是嗎?上面的警號呢?」
當輿論被突然轉移到了「因警方不慎而走失了目擊證人」這個「不可彌補的嚴重過失」上面去時,原告方律師對被告人進行當場質詢、被告方律師進行必要的辯護等一系列重要的司法程序,就這樣被法庭「自然而然地忽略不計」了。
紫姨忍不住還是開口說話了:「曾佐,我們假定大浦當時跟李小柱一起上了那輛黑道奇,那麼他也必然會跟李小柱一起,消失得蹤影全無;再假定李小柱根本沒有乘坐那輛黑道奇,那麼警署自己的警車,也未必就不會來個當街大爆炸……我想,秋姍也是早就有所耳聞,那個所謂的日本藤永商事,若論動『黑』的,就是整個市警署的警力,也未必就是他們的對手。這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日本帝國陸軍軍部,潛伏在北平的一個長駐特務機關。」
紫姨表現得又親近了幾分:「倒是有一件事情,我卻不能不給夫人提個醒。聽說,那老周遭解僱回老家去以前,偏巧警署一個高級警官的手槍就丟了。有人懷疑丟槍這事兒,跟他有關。但警署的頭頭腦腦兒們,怕事情一旦鬧得人心惶惶,也是要丟了烏紗帽的,便對外對上都瞞著不說不報,正在自己暗中查訪。負責這件事情的警官,便是小町子一個遠房表哥。他擔心我們就住在皇糧衚衕里,萬一發生了什麼『殃及池魚』的事故,所以偷偷囑咐說,這些日子,家裡要格外地注意關門上鎖……」
打破了這一場瑤台美夢的,還就是那些平時誰也沒有放在眼裡的埋汰小人物。誰要是真的傷了他們的肝,挑了他們的膽,那你就等著,等著在劫難逃的那一刻,早晚降臨到頭上——
作為原告的老巡警周常貴,很快就主動提交了自己的辭呈。他聽從秋姍的勸告,因為小月的遺體已經開始腐爛,還是送到火葬場燒成了灰燼……
「君子報仇,未必十年。」
開庭宣判的日子,正如紫姨所預測:五天之後就到來了。
儘管大多數世人的直覺,依然相信原告方的冤情。但是,似乎這樣的判決結果,對於一位力求主持公正的年輕法官來說,也已是回天無力且不得已而為之了。
皇糧衚衕的人們紛紛傳說,判決后沒幾天,巡警老周不曾與任何人告別,一個人抱著女兒那「一小包骨頭茬子」,回到了自己的鄉下老家河北興隆的周老莊……
小町竟聽出一脊樑的冷汗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我的媽呀!
他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咆哮:「為什麼把李小柱給弄丟了?你這笨蛋!」
錢夫人依然是那樣緩緩而款款地道來:「北京的栗子九九藏書又甜、又糯,人們俗稱糖炒栗子。實際上呢,卻是煮栗子吃起來更有味道。煮栗子不是白水煮,而是鹵煮五香栗子。煮前先把生栗子每個連皮切個十字刀,然後加進少量的鹽、花椒、桂皮、八角大料,在火上加水慢慢煮,煮得越透越好……北平人常說『良鄉栗子』,其實北平附近最好的栗子,並不一定出產在良鄉。柴桑《燕京雜記》中有記載說,『栗稱漁陽,自古已然。尤以固安為上。』固安縣地處城南,而大多數人總以『乾鮮果品來自城郊西山』者為多。所以那城西的良鄉栗子,就大大地出了名嘍——今兒個,我這一鍋讓紫姨你們娘兒倆見笑的,便是我特地放了一個出身固安縣的衛兵幾天探親假,讓他給我背回了五十斤的新栗。」
好不容易有了笑臉的院長夫人,表情再一次嚴峻起來:「紫姨您這話可當真?」
京城所有的報刊,無一遺漏地對這場訴訟的結果,發布了相關的報道和評論。小町發現,同行們竟沒有人寫出一篇文章,對那位手法高妙的王玉農法官,提出具有抨擊力的譴責。
北平最美好的時節,莫過於秋天了。瓦藍瓦藍的天空中,幾朵白雲會讓人聯想到豐收的棉花……
王玉農一聽便本能的意識到:老天對自己的審判,許是時辰到了……
嚴大浦因此在警署受到了「停發全薪兩個半月、停職反省一個月的懲戒處分」。
如果不是有著周小月姑娘遇害的成見,朱雨馨是一位何等富於魅力的人物啊!手裡剝著栗子殼,小町的腦海里,不由得掠過了這樣的念頭。
在場包括紫姨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了。顯然,事情遠遠沒有因為周小月的肉體已經煙飛雲散,便被劃上句號。她那弱小無助的冤魂,在所有當事人和旁觀者的心中,遺留下久久無法平復的風暴……
不過,世間難有十全十美、八面討巧的好事情。王玉農庇護了權貴,得寵于上司,甚至蒙蔽了相當一部分的輿論和民意。可他再聰明,也有沒想到的一面,那就是,他得罪了全市上千個警界最底層的巡警們——他們,怎麼能夠無視同僚老巡警周常貴那悲慘的命運呢?!
終於輪到小町開口了:「伯母,我表哥連丟失的是把什麼槍,都告訴我了。」
今天,她關心的除了那樁大事情之外,就是那位號稱「儒雅淵博」的院長夫人朱雨馨,在經歷了那一場生死攸關的大官司之後,又開始烹香茗、邀雅友,將要請她們娘兒倆享用什麼令人驚喜的天下珍奇——那無疑是一種快樂,每次都會不同凡響。
紫姨「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泣:「夫人,都怪我不好,說栗子竟就扯出個巡警來。這事兒,咱們就當是大人做了一場噩夢,孩子受了一回曆練。錢家是何等尊貴之人?為一個巡街的,犯不著這麼傷神傷身體——您的好盼頭,還在後面兒呢不是?您倒先把自己給哭壞了眼睛,又如何能看到孩子的錦繡前程呢?」
就在這時,一輛遮擋著窗帘子的黑色轎車,突然從後面開到這一大群人身邊的馬路上,車窗里伸出一支黢黢黑的槍口,一槍就擊中了王玉農的眉心!
新聞界還能不喜歡這樣的男、女主角?都是可以在全城掀起一片關注和好奇的名人啊!就算是沒有那一樁什麼「現役巡警失蹤案」一說,單是桃色新聞這一欄,就別提有多好看了。
紫姨也收到了九號院女夫人久違的邀請,帶著自己沒心沒肺的乾女兒小町子,到公主府去品嘗時令鮮果。
錢夫人不無敬佩般地連連點頭:「噢……敢情就是一個手槍,還有這麼多的講究呢——」
新近派來的一個巡警,是個年富力強的人物,姓葛。
紫姨也被逗笑了:「夫人,今天,您栗子里賣的是什麼葯啊?」
曾佐突然一把抓住身邊嚴大浦的衣領!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衝動和失態。平時那個性格內向、富於哲理和修養的名律師曾佐,就像突然變了個人。
說到這裏,一場賞秋菊、品甘栗的好下午,就被這位院長夫人毫不做作的眼淚,濡得連紫姨也跟著濕了眼圈……
錢夫人哪裡是一個願意放過這種「情報」而不予追究到底的人呢。聞言后馬上便開了口:「若不是太費心思,紫姨您可否請那位做栗子生意的朋友,到時也給我兒勻個十斤、八斤的?」
每年入冬,小町可沒有少吃那明火大鍋現炒現賣的糖炒良鄉栗子。不用說那幾家著名的read.99csw.com乾果鋪子,就是路邊的小攤兒,充滿誘惑的那股子甜香味兒,也令人垂涎三尺。
城郊盛產的水蜜桃、葡萄、櫻桃、沙果、甜杏……紛紛被果農們肩膀挑、小車推地直接送進了衚衕。經過年復一年的交往,已經熟絡兒的主客們互相間打著招呼,說道著鄉下的年景,問候著老人的健朗……
儘管誰也怕被砸了飯碗,敢怒不敢言,可心裏邊兒的感受卻是一樣的——想必今後,自己這些地位卑微的「臭腳巡」們,生存處境更不如前。誰還敢出頭兒為同夥們憑理說話?真不由人不生出唇亡齒寒之感來。
小町心說,這些老娘們兒,淚腺都跟水龍頭似的,擰開就流!
栗子,竟然是一鍋煮栗子!顆顆渾圓飽滿,五香俱全的蒸氣撲面而來……
藤永商事為了殺人滅口,迅速結果了這個已經顯得礙事的中國法官盟友。
就在新聞媒體和各界關注此案人們的眾目睽睽之下,一溜兒三輛汽車,就像早已預知了必然的審判結果一樣,堂而皇之地等候在法院的門口。他們帶著與一審時截然不同的傲岸和坦然,臉上掛著對大眾民意不加掩飾的蔑視,迎接著「凱旋歸來」的驕子們——
這漂亮小院兒名義上的主人,便是頗有名氣的梨園旦角白艷梅。這位女伶人一個月的包銀是多少大洋,家裡使喚的傭人叫啥名字,每天下午幾點鐘叫包月的黃包車送她去劇場,夜裡幾點鐘從外頭應酬回來,連她晚上跟那位王大法官兩人偷偷駕上洋轎車,大都喜歡到城裡的哪幾家館子去吃夜宵……無一不被那些終日里走街串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臭腳巡」們,打探得分毫不差!
突如其來的襲擊,把圍觀的記者和閑人們嚇得四下抱頭鼠竄。嚴大浦和手下的幾個警察,全體「訓練有素」地迅速匍匐在地。連頭也不敢抬高一寸……
「這能費多大的心思呢,看夫人您客氣的!按說,本來還是我給他深山淘出的寶貝呢!」
曾佐慚愧地低下頭,輕輕為大浦撫平了被自己抓歪了的衣領……
上了茶以後,只見年輕的女僕輕移蓮步,竟為她們端來一隻小砂鍋,然後擺上拙樸而手工精細的小竹笸籮。打開小砂鍋蓋子,小町差點笑出聲來——
「……我吃了一顆,就知道不同其他的地方了。從這丫頭嘴邊兒,硬是扣下幾顆來……就這麼著,我代那個朋友向巡警老周問清楚了產地和收穫時節。興隆那地方的人窮啊,山多地瘦,經我這一句話搭的橋,不但做買賣的朋友發了財,當地好些鄉下人,多少也有了平時買鹽、過節割肉的現錢了。我若是開口要個百十斤的栗子,那還不是小事一樁?!」
這一回,皇糧衚衕算是徹底消失了那個老巡警熟悉的身影。
傍晚時分,他總會多管一件「閑事」,端著從皇糧御膳房后廚房討來的殘湯剩菜,在衚衕里一個多年無人居住的荒廢小院里,照顧那些大大小小的流浪貓們。
在她的面前,五隻手,沒有任何猶疑地豎了起來。
這位場面上以「鐵面無私」聞名古城的王大法官,關起門來還真是個專一不二、多情善感的少壯男人。白艷梅也是真心實意地與他百般恩愛、竭盡溫柔……
每每走到「公主府」門前,她就會想起兒時掛在嘴邊的歌謠:小小子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
那朱雨馨聽了紫姨的勸慰,便借坡下驢,用女傭送來的熱手巾輕輕拭去淚痕。似乎真是被紫姨給鬨笑了:
二十多年來,衚衕里的居民們熟悉了那一身被曬得泛白的黑色警服;屁股邊上晃動著一根很少見他握在手上的警棍;腳上一雙大頭皮鞋,有點像美國好萊塢喜劇電影里那個卓別林一樣,總讓人覺得挺滑稽……
王玉農顯然是琢磨透了所有律師慣用的殺手鐧,從而基本避免了所有讓被告開口與原告方律師對話的機會。他把人們的注意力,統統集中在看似非常重要的「犯罪證據的核實」這個老套子之中——
這一次,女主人並沒有過多在茶上做什麼文章,一壺上好的茉莉花茶,與圍繞在涼亭周圍的名貴秋菊,彷彿一起泛著清香……
紫姨做出滿臉愕然狀:「呦——巡警老周女兒出了事,我倒是聽說過的。可並沒有聽說貴府的公子,也被冤枉在一起了啊!這我可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像勝曉這麼知書達理的孩子,怎麼可能呢?!要不是我這個沒心沒肺的閨女配不上,九九藏書我可是做夢都想找個像勝曉那麼有教養的好姑爺呢!那不是明擺著的……誣告嗎?誰能信他的呢!不過,巡警老周那人,平時看上去可真老實。怕也是……聽信了啥人的挑唆吧?」
但是,自己還能得到他們的所謂「犯罪證據」嗎?又如何能夠去繼續追究所謂的「犯罪證據」呢?
「夫人可知道,從皇家園林承德避暑山庄往密雲、北平方向來的路上,有一段明長城。長城腳下那小地方,好像是叫『興隆』。過去也屬皇家狩獵場的領地,曾經還是李自成攻打故都北京的一個口子……我知道,那裡出產一種鮮為人知的小栗子,大多是一個毛果皮兒裏面就包一顆果實。形狀圓溜溜兒的,味道特甜。聽說,從前也是進貢御前的乾果山貨。我認識一個商人,就專門把這種栗子輸出到日本去。獨家生意,做得還真賺吶!據說,那東京淺草寺和橫濱唐人街上叫賣的『天津甘栗』,大多也不是西郊的良鄉栗子,而是無名無姓的興隆栗子呢!」
沒想到,朱雨馨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雖然她並不能夠肯定紫姨藉著「栗子」,到底是想說哪一出,卻也毅然地「迎風而上」了:「紫姨,您說的那個姓周的巡警,可就是誣告我家勝曉糟蹋了他女兒的人?」
紫姨果然也就順水推舟地白話開了:「就是我這個傻丫頭,總在路邊上買那大鐵鍋現炒現賣的糖栗子,被咱們皇糧衚衕原來那個姓周的老巡警給看見了。有一天,就給我家送了一小包來——原來,那周巡警就是興隆鄉下出來的人呢……」
只聽兩位貴婦人的話題,就從這栗子說叨開了……今天的紫姨,一改往常對院長夫人洗耳恭聽為主的慣例,破天荒竟也開口說叨開自己的「栗子經」來:
小町一聽媽媽隨口就拿自己打比方說事兒,氣得差點被一顆栗子仁兒給噎著。
「報告嚴副探長,在後備箱里找到一枚警徽!」
年輕女孩子的話,倒是把兩位長者又都逗笑了。可誰的心裏都明白,那笑里,隱藏著各自紛繁的心緒……
天氣微微涼爽了,錢府後院的十幾盆菊花,開放得五彩繽紛、風情萬種:雪白、艷黃、絳紫……令人望之便不忍離去。為此,主人還是將茶座設在那個三角涼亭里。
白小姐二十初頭正當年,是個嬌艷欲滴、人見人愛的角色。她一個小戲子,圖靠得上的,也就是青春這幾個年頭兒。如今幸運的是,肯下本錢,連車帶房子養下自己的,還不是那種連嘴巴裏面哈出的餿味兒都叫人噁心的糟老頭子。
他對身邊抽|動著肩膀,掩面痛哭的麗人囑咐說:「對不住你了,艷梅。緣分一場,最後幫我辦件小事兒。前些日子,我讓兒子練習寫大字的一摞描紅本子這會兒還撂在你家裡呢。費心找出來,你幫我親自交給他的書法先生。那人過去是我同學,會好好照顧我兒子。地址就夾在本子裏面。還有,你一定要代我轉告那位朋友,我的兒子長大了,跟他一樣去做個教員。我王玉農家的人,世代永不再當法官。」
在法院進行宣判之前,「法院」把他們統統與外界隔絕,實在是「一箭雙鵰」的一招高棋——外人無不認為,王法官表現出的是,簡直就是大義凜然的鐵面無私!而作為真正的幫凶,王玉農在佔盡輿論春色的同時,確保杜絕了任何不利於內定審判的風聲隱患。他在幾個關鍵步驟上,甚至在開庭的時間安排上,掌握了一切主動權。
一個中國警察的悲哀啊……
恭候中的幾名警察,正在一個胖乎乎的警官指揮下在轎車邊兒成了個半圓,他道了聲「王法官失禮」。立馬就要求王玉農親自打開那輛墨綠色道奇車的車門和後備箱——早已待命在側的兩個警員,拿著手電筒撅著屁股,在裏面好一通的搜摸……只聽到一聲:
終於,也到了巡警們出上一口惡氣的日子了。
好你個王玉農王法官王八蛋法官——真可謂是個「當夠了婊子也掛起了牌坊」的主兒呵!
誰知今天的紫姨,還真是沒有了起碼的眼裡見兒,她看也不看錢夫人已經開始變色的臉,繼續嘩眾取寵地白活著自己那什麼「興隆栗子」:
如此這般地一通例行公事的尋找「犯罪證據」,王玉農心裏面猛地湧起一股子哭笑不得的自嘲的辛酸——自己,不就是這樣一個以「只重證據」而美譽全城的法官嗎?!
真是良宵苦短,他倆經常是從夜裡一點泡到凌晨五點,才會依依不捨地分手九九藏書
鎂光燈再次「嘭、嘭」地閃耀起白光的時候,大浦在記者堆里,無意中看到了小町那張表情興奮而又緊張的小圓臉兒。無可非議,那是屬於她的職業快|感。
那暗殺者連第二槍都不放,沒有掛牌兒的轎車卷著尾煙,揚長而去……
嚴大浦上上下下地陳情,最後還是跟楊副署長婉轉地講了一番「對下安撫軍心」的必要,才給李小柱的父母,特批了五十塊大洋的「慰問金」,事情打發得不了了之。
「各位,回答我——那些把老周父女毀掉了的人,是不是必須嚴懲不貸?是不是絕對不可饒恕?認為是的,就舉起你的手。」
曾佐事後回想,就連當時王玉農下令對所有「犯罪嫌疑人」的當場拘禁,都是充滿了深思熟慮的所作所為——四名因為年輕浮躁而嘴巴不嚴的被告人,很難保證不會在訴訟期間,對外人泄露出罪行的真相。
今天的院長夫人,身穿一件醬色薄呢旗袍,外面罩著一件黑色的開司米對襟外套。一朵菊花造型的黃金別針上,鑲著刻工精巧的翡翠色葉片兒……全身上下透著與秋光十分和諧的情調。小町從來認為,在皇糧衚衕里,氣質和品位能夠跟自己的媽媽平起平坐的,也就是這位九號院的朱雨馨了。
衚衕里,不再容易聽見小販沿街叫賣酸梅湯和冰鎮山楂糕的吆喝聲,深秋時節來臨了。
朱雨馨先是連聲勸客人「嘗嘗」,自己也一同興緻勃勃地動手剝起栗子來。小町畢竟是年輕,動作也潑辣,一口氣就是三顆栗子仁兒滾進了嘴裏——不吃也罷,這一旦嘗到便不肯罷手了……
整個審判的過程,無疑是「嚴格」地遵循了全部應有的司法程序。倒是有人尖刻地質問:為什麼警方自己「走失」了至關重要的目擊證人?是不是因為,他們自己一位高級警官的公子,也涉嫌了這場轟動全市的強|奸殺人案?
幾個巡警敲開了包間的門。這王大法官雖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但自己因為「官聲極佳」,心理負擔便也就格外難以承受了。
「小町姑娘看你媽,什麼時候平添了一張王熙鳳的嘴呀!」
他承認自己如此失態,內心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作為一個名律師的職業尊嚴,受到了一個司法界小流氓其實並不高妙的挑戰。結果竟然是一敗塗地!紫姨似乎看穿了曾佐內心的秘密,她微笑地拍了拍這個自己最器重的「大將」的肩膀:
秋姍「噌」地站起來,不由分說就給了曾佐一個耳光!
日本藤永商社社長派來迎接兒子的,也是一輛美國造的道奇轎車,但它並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種非常高雅、漂亮的墨綠色,泛著嶄新的光澤……
那天,照樣是搖身一變成了個花|花|公|子模樣的王玉農,跟著那渾身法國香水味兒濃得熏人的白艷梅,在十條一家專做揚州菜的館子里,包下綆紗燈罩下一片溫馨的小單間。店夥計給煨上了一品紫砂汽鍋雞,燙著兩壺陳年紹興酒……
小町彷彿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便賣弄地回答說:「柯爾特。表哥說,也是勃郎寧親自設計的一款著名的槍型呢!又小又輕,特別好隨身攜帶。也就有人把這種手槍愛稱作『袋兒裝』。一個彈夾能裝七發子彈連續發射呢——」
本來,曾佐相信自己,只要通過當庭質問那幾個乳臭未乾的被告人,法庭上就有可能迫使他們當眾露出馬腳。甚至,有可能誘導他們「狗咬狗」,徹底地互相咬出對方的罪行。
王玉農鄭重宣讀法庭初審判決書:四名被告「因為原告方出具犯罪證據的嚴重不足」,全體被宣判——「無罪」。
不久,那位「北平小包公」金屋藏嬌、揮金如土的種種隱情,便被這些連買鞋跑街都缺錢的小巡警們,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那位銀行家的二公子杜志岩,一頭鑽進由他家親自前來迎接的一輛茶色別克牌轎車;
進屋來一個領頭的年輕警官,說話彬彬有禮、吐字清晰:「王法官,您停在店門外面的那輛車子,與警方正在搜尋中的一件重要的犯罪物證極為相像。涉及到的是,半年前一名現役巡警的被綁架失蹤案。方便的話,有勞您跟我們一起出去,做一下必要的核查。小姐,多有冒犯,請您包涵——」
一向來,那些有權有勢、財大氣粗的國人和洋人,對這些靠著每月三、四塊銀元的微薄糧餉養家口的「臭腳巡」,何曾真當成過一回事兒?
小町不是第一次陪著紫姨光臨這皇糧衚衕最氣派的宅第,她最喜https://read.99csw.com歡的是公主府門前那對古老的石鼓門墩兒——金雞報曉的精美雕刻匠心獨具,已經被無數人的手摸擦得發出了光亮。
如此人命關天的一樁案子,稀里糊塗卻也是「堂堂地」結束了它的初審判決。
嚴大浦的心裏,驟然湧起了一股酸澀——又是一條依然還很年輕的生命!明天,關於這條生命結束的故事,又會出現在大小報端。
最後,她對所有的牌友提出了一個冷冰冰的問題:
並且,「當庭釋放」!
什麼時候,他會布衣長衫地提著自己的那隻舊公文包,裝模作樣地坐著輛黃包車下班回家。
紫姨的小牌室里,出師敗北的曾佐,終於改變了他以往的矜持和冷靜。他到底是沉不住氣了。他再明確不過地醒悟到,自己受到了一場陰謀的擺布和捉弄——
不恨才怪呢!一場人命官司輸得如此不明不白,一個小巡警出庭作證前,又失蹤得那樣蹊蹺。加上一個有心為部下討回公道的副探長,還跟著吃了「掛落兒」,稀里糊塗地背了個停薪處罰……
這場連紫姨都未曾知曉的「陰謀」,卻是自己一個人充滿復讎欲的「傑作」。唯一不曾預料到的是,那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又是哪方的神聖呢?作為軍人出身的警官,嚴大浦無法否認殺手高度專業化的射擊水平。可能性只有一個:
自己全盤皆輸——竟輸得如此莫名其妙,輸得是「打落牙齒還不得不和血吞下」!?
王玉農早已經認出,這位發號施令的胖警官,就是在法庭上因為沒有交出重要證人李小柱的傢伙。今兒個這事兒,豈止是「冤家路窄」,人家是「冤家上門」了。
東城沙灘附近一座種著兩棵棗樹的小四合院里,住著他那位拖著三個孩子勤儉度日、脂粉全無的黃臉婆原配。
這世界上,一個真正的聰明人首先應該明白的淺顯道理,那就是:天下的人,誰都不會比自己傻!
朱雨馨冷笑起來:「就是被這『老實人』給一鬧,我家勝曉到現在還恢復不了元氣。今年上大學的打算,也不能不推到明年再說了。真是禍從天降啊……」
但錢府今兒個這煮栗子,卻是全新的體驗:當年收穫的新栗子,口感粉中帶沙,甜中有咸,一股別有風味的栗香,真是筆墨難以形容了。
一個貴夫人,竟能夠「高貴」到了這種境界,也可謂是值得小小一書的題材了。小町的確曾經對院長夫人提出過,想請她動筆為報社的副刊,寫些諸如「雅說飲食」之類知識性趣味性的花邊兒小品,當然是被那位夫人未加考慮便予以婉拒了。
更可惡的是,對那生死不明的年輕巡警李小柱,上頭明顯地根本就不想認真追究。開始甚至推說,這是「意外失蹤事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總不該算是「殉職」,可該不該算是個「擅自脫走」呢?
小町樂了:「瞧剛才您兩位,不就是一個栗子,還弄出那麼多的講究來呢!」
再說那位一度以「北平小包公」美名四溢的青年法官王玉農,此人才真可謂是應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句老話——明明是判了一場包庇殺人兇手強|奸犯的彌天大假案,卻被晉陞為法院的副總審判長,一舉成為高級法官之列的貴人。
每當月上棗樹梢頭,一個西裝革履,禮帽遮沿的時尚男人,便會從這小院的後門溜達出來。然後穿過兩條衚衕,鑽進一個帶車庫的漂亮小四合院兒里去。
皇糧衚衕恢復了平靜,消失了身影的巡警老周,也逐漸在人們的記憶中,隨著盛夏的暑熱,一起退去了、淡漠了……
錢夫人和紫姨看著女孩子貪婪、率真的吃相,也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了。
王玉農在那位警官「恭恭敬敬的陪同下」,繞著迴廊往店門外走去。白艷梅想了想不放心,拿起輪子留在包間的呢禮帽,一溜兒小跑地也追了出來……
楊副署長的寶貝養子,被錢勝曉父親的專車——一輛黑色的大福特,一起「捎回」了皇糧衚衕;
王玉農並沒有當眾辯解這輛道奇車的來龍去脈。他知道,就是對警方坦白了它的出處,也同樣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那藤永商事的日本人,是好惹的嗎?前腳,你供出了他們當初跟自己私底下的勾結;後腳,你的一家老小八成會跟那個叫李小柱的什麼「法庭證人」一樣,消失得毛髮不剩、蹤影全無……
那個無名小法官王玉農,使自己最初就多少產生了輕敵的意識。
錢夫人猶疑了片刻,還是追問了一句:「是支什麼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