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飯就著熱乎乎的豆腐醬湯，加上紅艷艷的酸梅乾和一咬「嘎嘰嘎嘰」的腌制大根（長形的大白蘿蔔）……

裱紙門窗外，透過了月光中一棵夾竹桃樹婆婆娑娑的剪影……

十年以後，日本全面戰敗前夕，聯軍的轟炸機用燃燒彈把包括深川在內的大片東京的老居民區，化作一片名副其實的焦土……

秋姍始才知道：夾竹桃屬於灌木或小喬木的植物，還有著「柳葉桃」、「半年紅」好多好聽的名字。它的祖先在印度、伊朗……白天仔細地觀察了一下，秋姍無意中還發現，這棵來自中國上海的夾竹桃，葉子長得很有意思：

太湖別墅命案發生的幾天以後，殷家別墅看守人張阿姨的屍體，一|絲|不|掛地被人從太湖中打撈上來。因為已經嚴重的腐壞，很難看出真正的死因。

天黑了，白木不由分說地讓秋姍把香皂、毛巾、木梳和換洗的衣褲，裹進一塊綠底兒白花紋的小包袱皮，蹬上一雙「嗒、嗒」作響的木屐，一起到「錢湯」（公共浴池）去泡澡。低頭一鑽進門口那深藍色的半截暖簾，秋姍聽到錢湯的老闆娘跟白木打招呼：這個美人是誰啊？

兩人花枝招展地一起到淺草的雷音寺去祈願。白木堅持要破費自己兜里的銅板，在寺院旁邊一條充滿江戶風情的老街上，請秋姍吃那種味道太甜的紅豆沙糯米圓子。

日本女性大多具有小心周到的為人。儘管早幾年前，白木就知道了秋姍母親「肖桑」突然病逝的消息，她還是仔仔細細地向秋姍詢問了母親去世前後的所有細節……灑下了悼念的眼淚，還特地為她在自己家的神龕，點燃一炷線香，雙手合十，默禱了一番。

終於，在分別的前夜，這位日本的老助產士白木阿姨，對read.99csw.com秋姍啟開了被封存三十年的一隻信封……

於是，無錫警方堂而皇之地寫了一紙結案報告，聲稱「此案告破」，謀財害命的真兇程某某，已於某月某日某時在關押監房中「撞鐵門自斃」，便不再繼續有所作為。

黑暗中的秋姍，看不見身邊白木阿姨的臉，只是隱隱聽出了她嗓音中被竭力壓抑的微微飲泣……

夾竹桃看上去樸實，卻並不好欺負。它的葉、花和樹皮都有劇毒，莖葉可以用來製造殺蟲劑。人不能隨便採摘它，昆蟲更不敢貿然進犯。自己無論搬家搬到哪裡，都會移走這株充滿生命力的紅色夾竹桃……

白木還告訴秋姍：自己之所以喜愛夾竹桃，不僅因為它的四季常綠、三季花開，香氣連綿，更喜愛它的卓越品質——默默無聞、堅韌不拔。

無論阿哥亞貝是否願意，她成為了寶貴的珍珠們的母親。於是，渴望得到珍珠的人類，潛海打撈起阿哥亞貝，然後動手殺死她，取出她的「女兒」——珍珠。

很久以後，秋姍每每回想起自己在白木阿姨身邊度過的那一個星期，心中便充滿了無盡的悲傷。

白木不加思索地回答說：「我的中國女兒呀——」

你是否先與張氏一起謀財害命，殺死了殷家的女主人？而後因為分贓不均或是其他不可告人的動機，強|奸后並溺死了同案犯人張氏？為什麼正好就在你的住處附近，撿到了被害人殷家太太的手提包？

她也無法否認：自己內心十分敬重這些性情溫良、任勞任怨的日本婦女……但在這次回歸的造訪中，秋姍心裏有事，有天大的事情。她渴望白木阿姨能夠馬上揭示自己出生的秘密。可只有時刻壓抑著自己心中的焦躁……九九藏書

當然，關鍵還是那兩張面孔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照片：一張是印在那份懸賞尋人啟事上的「殷婉圓」，另一張是上海一個慈善基金組織宣傳海報上的「殷婉方」。

這是白木從中國回到日本時，帶在身邊的唯一生命的紀念。

接著，她手忙腳亂地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烤制了一種發音叫「桑瑪」的細長海魚。秋姍知道，這是魚市上最便宜的水產品，但她很感激，白木阿姨讓自己回味的是清貧的留學生活：

秋姍悔恨自己，那時在白木阿姨面前，表現出了過分的焦慮不安和歸心似箭了。作為從事與新生命相關職業的同行，秋姍後來才刻骨銘心地懂得，自己的出生，對於一個專業助產士的有生之年，具有何等重大的意義，曾經是多麼可貴的「唯一一次」。

秋姍還是說起自己常做的夢來：「我從小到大都在做著同一個夢——自己跟兩個小女孩在一起，玩兒過家家。我們三個人，穿著一樣的棉布罩衫，還是紅地小白花兒的呢。我們三個人長得一般高，笑時，會露出一樣的小豁牙來……可睜開眼睛，永遠只有……我一個人……其實，我連爸爸的照片，都沒有見過。」

白木說：夾竹桃的花期很長，從四月到十二月都能開花、結果，是花卉家族中開花時間最長的一種花。至於夾竹桃的果實，可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個桃形，它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長柱形。若不經意，常常不易被人……

令秋姍感到意外的是，白木阿姨幾乎不是在用眼睛，而是用自己的心，很久很久地凝視著那兩張照片上的姑娘……

日本女性總是這樣，她們就像是日本男性的倒影——若說日本的男人，大都過於熱衷表現出自己的豪情，那麼，九*九*藏*書日本女人則太過於壓抑內心的衝動。

秋姍承認自己非常喜歡東洋的民俗風情和傳統文化，它無處不使人感受到與中國歷史悠久的淵源。只是經過本土化的發展和變遷，它則體現得更加多彩、細膩而含蓄。

隨後，附近那間別墅的老看守人程伯，也作為重點嫌疑犯，被押解到無錫警署，受到警方近乎于嚴酷的審問：

白木阿姨真是個性情中人。為了充分地對秋姍說明自己這株心愛的花樹，還專門到附近的江東區圖書館，把明治以後日本出版的《植物圖譜大全》找了來。

當敲開了一棟木結構小屋的木條拉門時，白木那張幾乎沒有發生太多年齡變化的面孔，也不知為什麼，竟立刻就讓秋姍聯想到自己薄命的媽媽……她的眼睛濕潤了。

那位曾經還把電話借給小町報警的好心的老程伯，屈打成招。供詞上簽字畫押之後的當天晚上，他在牢房牆壁上留下血寫的一個「冤」字，半夜裡，自己將頭猛地衝撞到鐵門上——「畏罪自殺身亡」。

粉紅色是它自然的色彩，花朵集中長在枝條的頂端，好似一把張開的傘；形狀有點兒像漏斗，花瓣相互重疊。

珍珠，歷來就擁有著「寶石女王」之稱。可幾乎就沒有一個把珍珠佩戴在頸項、耳垂、手腕或指頭上的幸運女人，還會想起那孕育了阿哥亞珍珠之後，又為珍珠而喪生的阿哥亞母貝。

白木的家鄉在三重縣的伊勢灣，是名聞天下的「東珠」產地之一。那裡有幾千名被叫作「海女」的漁家女子。她們無論春夏秋冬，都會在腰間系一塊白布，然後在無任何潛水裝備的情況下，用活像「美人魚」那樣的獨特泳姿潛入海底，尋找各種珍貴的貝類，以此為生。

白木阿姨輕聲細語地給ｒｅad•9９csw•coｍ秋姍講述起她的故鄉，故鄉的「阿哥亞貝」——

特別是當她看到那三顆產自伊勢灣的阿哥亞珍珠——它們被裝在用和服碎布料頭兒縫製的小花口袋中，一模一樣的大小，圓溜溜的，泛著淡淡的奶油色光澤……

夾竹桃的花，帶有一種令秋姍不太喜歡的濃郁香氣。

秋姍發現，日本女性的性格，與夾竹桃花亦有相似之處。她們更注重強調一種天長地久的「平凡的美麗」；如同日本男性，推崇櫻花的瞬間輝煌一樣。

其實，產生這樣的結果並不奇怪——殷家別墅案發當日，附近的幾家別墅都沒有前來度假的人。再追查下去，還能往哪兒追呢？難道，還要追究到殷家人自己的頭上去嗎？

三片葉子形成一組，環繞枝條，從同一個地方向外生長。夾竹桃的葉子是長長的披針形，葉的邊緣非常光滑，葉子上主脈從葉柄筆直地長到葉尖，眾多支脈則從主脈上生出，橫向排列得整整齊齊。夾竹桃的葉上還有一層薄薄的「蠟」。

秋姍從橫濱港出發，回到上海港的時候，殷家太湖別墅發生的那樁慘案，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可這樁案子的偵破線索一斷再斷，渺無進展——

第三天一早，白木又堅持給秋姍穿上一件純棉布的「浴衣」（日本女性夏季常穿的和服）——淺淡的藕荷色面料上，印染著大朵紫陽花的圖案。再用一條寬寬的五彩織錦腰帶，裡外都扎得綳繃緊。還要穿上那種腳丫大拇哥被分開的「足袋」……

白木阿姨告訴她，這三顆一模一樣的阿哥亞珍珠，來自故鄉三重縣的伊勢灣。是自己此生唯一珍貴而奢侈的珍藏。

日本海一種名叫「阿哥亞」的美麗貝類，因為意外掉進自己腹腔內的沙礫，或其他堅硬的小異物而十分痛苦。於是，九九藏書她開始了漫長的蠕動，把自己生命的體液，一層層地包裹在沙礫或異物的外面。天長日久、潮汐漲落……珍珠，就是這樣在阿哥亞母貝苦難的擁抱中長成了——圓潤而晶瑩，佼佼者價值連城。

第四天，白木又特地約來秋姍實習時代的幾個熟人，因為大家都希望知道，關於中國滿洲的開拓前景……

秋姍暗自判斷，也許就是因為這層「蠟」的作用，替葉子保持了水分和保溫，使夾竹桃不怕寒冷，在冬季照樣綠姿不改。

「上海是個多麼可愛的城市，特別是租界里許多寧靜的大街小巷，春夏秋冬四季，幾乎都能看到這種夾竹桃綠綠的葉子和粉色的花朵。它可以長到一丈多高呢，探出一面面圍牆和籬笆……上海許多有院子的人家，向來喜歡把夾竹桃栽種在沿牆的珍貴泥土地上。」

晚上，兩人並排鑽進榻榻米上厚厚的「布團」（被褥）入睡，老太太也不對秋姍正經說點兒什麼。聊啊聊啊，說的都是閑話——

白木阿姨仍然是獨身一人，跟七隻陸續被收留的流浪貓生活在一起。秋姍努力恢復自己的日語口語，把那些讓白木欣喜萬分的絲綢面料和龍井茶送給她以後，便把自己千里迢迢此行的來意，一五一十地講述出來……

不料白木也開始說夢：「這三十年來，我也愛做一個夢——三個年輕的中國姑娘，各個都長得苗條、秀氣。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綢緞旗袍，腳上是一模一樣的繡花鞋子，又長又美的脖子上，戴著一模一樣的珍珠項鏈，笑起來，露出的牙齒，雪白雪白的，也是一模一樣的呢！說起來，那三個姑娘的身材、打扮和笑容，特別地像我印象中的肖桑——我見過的二十齣頭的肖桑。秋姍，你媽媽年輕的時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中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