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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三節

第四章

第三節

訟棍說:「不記得了。」
他是真心喜歡馮雪雁這種單純、率真、大大咧咧的性格。希望已經發生的一切,最終停留在已知的程度上。但他還是不得不盡量婉轉地設法對馮雪雁進行說服。當說到登報尋找目擊證人的問題時,他把自己考慮再三的話,講了出來:
曾佐心裡有數:馮雪雁既然已經坦然同意了登報公開尋找「目擊證人」,嚴大浦最好暫時不要瞎攪和。眼下,還需要給馮雪雁的精神一點緩衝的時間。
「登報尋找目擊證人這個建議,恰恰是警署里一位可以稱作朋友的要職人物提出來的。這至少是一個主動要求追究真相的……姿態嘛。而如果夫人始終堅持完全不見報,那位高級警官則認為,對這場『被迫自衛』事件持有疑問的那一部分中、下層警務人員,『上面』就太缺乏說服力了。不過我想,根據當時的情況來分析,現場目擊證人的出現概率,幾乎等於零。假定可能會出現另一種情況,那就是出現個把抱著金錢目的而粉墨出場的假目擊證人,而後者是很容易就被識破的。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真正的目擊證人出現了,那豈不是只會對夫人早日解脫這場是非,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呢?」
女主人請曾佐共進早餐。餐桌上擺著自家廚房新烤的麵包和噴香的巴西咖啡,外加油條、豆漿、八寶菜……
他起身掃視了眾人,便表情鬱郁的起身告辭,一個人提前獨自離去了。
探長說:「啊……據我所知,確實沒有。不過請問夫人,您當時是剎過一次車?還是兩次車?還能夠說出準確的記憶嗎?」
霎時,嚴大浦心裏又充滿了對這個冤家同伴無以九九藏書言狀的感激——曾佐就是曾佐。他畢竟是咱們紫町牌友俱樂部的鐵杆兒會員。可接下來,這個職業訟棍馬上又表現得……非常「不夠哥們兒」了——
探長問:「請問夫人,您與死者過去是否有過面識?比如說,恩怨過節什麼的?」
如果副市長夫人心裏有鬼,就不敢同意這個舉動;而如果真是急於想證明自己「被迫自衛」的真實性,就理應樂於接受這個建議。
曾佐被自己「渴望泄露」的強烈欲求,簡直都要憋裂了喉嚨。
曾佐呢,心裏明白這樣做,並不符合高子昂副市長的本意。可是,朋友們的想法卻不無道理……
探長說:「請問律師先生,為什麼總是您在代替夫人回答問題?」
馮雪雁沒有化妝,只穿著一件水綠色的柔軟晨袍,眼圈兒也是微青的。
曾佐表示了感謝和快樂以後,從容落座。他和女主人面對面地吃起塗滿了奶油和櫻桃果醬的麵包……
那天,嚴大浦離開市長官邸的時候,簡直是把曾佐恨得牙根兒發癢了。
曾佐故作輕鬆地笑了:「夫人的早餐,真是充滿了包容性啊!」
「那強盜一手提著馬燈,一手對我舉著槍……」
沉默良久的秋姍發言了:「那姓姚的強盜,原來是提著一盞馬燈守候在路邊兒的啊。但是,曾佐你在詢問馮雪雁時,她是怎麼形容出現在車頭正前方那個強盜的姿勢的?是這樣……一隻手舉著槍,一隻手提著馬燈?還是這樣……雙手一起舉槍對著她?」
曾佐啞然了。他雖然沒有讓馮雪雁對此做出過詳盡的回顧,而她自己也根本沒有提到強盜手裡的那盞馬燈。當然,因為緊張,她也許根本就https://read.99csw.com沒有看到這個細節。可畢竟是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眼下自己所承擔的,似乎不是一場單純的「被迫自衛」事件。
上午九點半鍾,嚴大浦親自率領著警署的文書和另外一位警官,按時上門前來「拜訪」遭遇了不幸事件的副市長夫人。
曾佐又被馮雪雁這俐齒伶牙、口若懸河的一大串俏皮話兒,逗得放聲大笑起來。
探長說:「請問夫人,您還記得,當時車頭是在道路的正中間,還是路邊接觸那持槍搶劫犯的身體的?」
紫姨點頭表示贊同。
探長說:「為什麼?」
為此,曾佐深深地從丹田呼出一口氣來——馮雪雁的內心,是坦然的;而那個鄉巴佬兒嚴大浦的懷疑,則是要落空的。
馮雪雁也笑了:「對於我,這麵包、咖啡是表演性的,為了向我那留過洋的丈夫證明,自己也不是鄉巴佬兒而已。其實,我從來也沒有在國外生活過。那油條、豆漿、八寶菜,才是我的本色。不過,今天的麵包和咖啡,對於我們家來說,便是物盡其用了——曾律師也是留英學法律的,您一定不反對負責消滅掉桌上『表演性』的那一部分吧。」
探長說:「我們需要得到夫人並非『過失致人傷亡』,而確實是『被迫正當自衛』的證據。」
那個強盜臨死前,左手提著一盞馬燈。到底說明了什麼問題呢?曾佐隱忍了好幾分鐘,到底還是沒有把這一切泄露給自己的當事人,刻意地事前提醒馮雪雁,如何在警方今天上午前來錄取詳細口供的時候,改變自己那一番死者曾經「雙手持槍」的描述……
遺憾的是,警署的案件報告中明文記錄著:死者左read.99csw•com手緊握著一段弧形的鐵絲。而且還將補充記錄,那盞被孫隆龍後來在現場找到的破碎的馬燈。剩下的,那簡直是易如反掌的物證還原工作了……
只見一縷陰霾,迅速掠過了馮雪雁的眉端。接著,她用誇張語氣說:
訟棍說:「因為,代人訟辯,就是在下——『訟棍』的飯碗嘛。」
三句話不離本行,還是小町子提出了一個人人都認為可行的措施——登報。
馮雪雁說謊了。顯然,當她走下汽車以後,並沒有看見姚頂梁手裡已經被撞飛了的馬燈,居然還留下了一截鐵絲兒提把在左手裡面。否則她也許就會說:
訟棍說:「中國的法律明確規定,判斷一個人是否有罪,原則上不能要求其提交無犯罪證據。而是您想主張誰有罪,就要由您舉出犯罪證據;您無權要求我的當事人,向您提交自己無罪的證據。如果您想指控她犯有『過失致人傷亡罪』,或是『故意殺人』罪,那麼就應由您來提交她至少是有『重大嫌疑』的證據。聽清楚了,探長大人,是要由您來提交『證明馮雪雁有罪的證據』——這就叫『無罪推定』。明白了嗎?」
顯然,人家馮雪雁卻聽懂了曾佐的這一通「繞口令兒」,臉上露出了欣慰的感激。
訟棍說:「因為緊張,因為害怕。在下也請問探長大人,這『一次』或是『兩次』的剎車,與是否『被迫正當自衛』的結論,有什麼直接關係嗎?」
「他就是這樣的……站在馬路中間,這樣直直地雙手舉槍,對著我。車燈下,我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才本能地踩住油門,朝他衝過去——那景象,太可怕了!」
他一進客廳就看見,曾佐大腿蹺https://read.99csw.com二腿地坐在沙發上,一臉的逍遙和不屑。
大大出乎曾佐的意料,沉默片刻后的馮雪雁,當即爽快地接受了登報尋找目擊證人的建議。
他有口無心地調侃道:「這牛奶麵包,對於高副市長來說,總還不至於完全是『表演性的一部分』吧。」
曾佐到底還是曾佐,他經過整整一夜的思索,第二天一早,帶著微青的眼圈兒,敲開了皇糧衚衕二十五號院兒高副市長府邸的大門……
接著,曾佐用閑談的口氣,問起夫人當時見到站在車頭正前方的搶劫犯,是怎樣的一種姿勢?他努力讓自己的語調,保持著一種輕鬆的好奇心。可是,聽到的回答,卻重新讓曾佐剛才豁然開朗的那顆心,重新陷入了彷徨——馮雪雁做出了一個雙手持槍正對前方的姿勢說:
很快,事實證明曾佐沒有出賣自己做人的良知。
無疑,這件東西解釋了姚頂梁至死還緊緊抓在左手裡的那根弧形的鐵絲——這是一盞馬燈的提把。
「本市的高副市長日理萬機——訪問、視察、演講、普及推進新文化運動等等等等,憂天下之憂而先憂,樂天下之樂而後樂。忙得夜不歸營廢寢忘食四腳朝天屁滾尿流,忙得三過家門而不入,忙得恨不得把莎士比亞抓來給自己當文秘……晚上常常住在市府衙門兒里挑燈苦幹,翹首以待大總統有朝一日給他頒發一紙『勤政敬業』的通令嘉獎呢!」
什麼他媽的亂七八糟的「有罪證據」、「無罪推定」……簡直是繞口令兒!是胡攪蠻纏!是嘩眾取寵!是臭跩!這個老訟棍!
訟棍答:「鑒於兩者之間社會身份的巨大差距,難道嚴探長真的認為,夫人與這個強盜毛賊,以往會有發生面識的read•99csw.com條件嗎?只有一種假設,有可能在他們之間產生嚴探長所說的『恩怨過節』,那就是過去姚頂梁曾經入室盜竊,到這個院子里來過。請問,貴署有過這方面的記錄嗎?」
強烈的自尊,亦不允許曾佐輕易說出那句:「是啊——」,「對啊——」,「確實有問題……」的真心話。他反反覆復的擺弄著手裡的撲克牌,用「嘩嘩」作響的噪音,掩飾著內心裡的惶惑不安。
她的想法其實很簡單:由律師對當事人馮雪雁直接建議,在完全不暴露真名真姓的前提下,登報尋找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點以後,發生在皇糧衚衕西口附近那場車禍的目擊證人。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而無言相對——曾佐的心情和處境,不是不可理解。但這回大浦所產生的一連串兒懷疑,更加不容忽視。很明顯,又是一樁迷霧重重的案子。
紫姨聲調平平地發了話:「大浦如果想證明這並非一場正當合理的『被迫自衛』,就要設法證明馮雪雁與姚頂梁生前的關係。曾佐如果想要證明,這場造成了人命傷亡的車禍,確實具有『被迫自衛』的合法性,首先就必須找到一名社會身份誠信度高,並且與馮雪雁沒有任何人際關聯的目擊證人。所以,最近這些天,我們拭目以待這出現概率幾乎為零的『目擊證人』吧。只要『他』或是『她』,根本就不出現,大浦,你就可以繼續自己的調查和推斷了……」
訟棍說:「不能夠。」
困惑中的律師與困境中的當事人,彼此對視了片刻,發出了會心的苦笑。
「咕嘟——」一下,大浦的心就被提到了嗓子眼兒:糟了,這大訟棍不會……不會把昨天在紫姨那裡聽到的話,暗暗地都學給了這位官太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