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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十三節

第四章

第十三節

十九號院與大門洞並排的那幾間平房裡,兩位老家人各佔著與門洞並排靠西的兩間。養女兒小町佔著靠東的兩間,充做她的閨房和書房。
如今,這位留學法蘭西的大畫家,又來煞有介事地表演「品酒」——瞧那小町子和小渾球孫隆龍兩個傻瓜,還跟著人家窮學呢!
桌上的每一雙眼睛,都盯著費陽從舉起酒杯開始的一舉一動——只見她高舉酒杯,仔細地欣賞了一會兒酒的成色;然後,把酒杯的邊緣湊近鼻子,聞一下酒的香味;之後用手掌溫熱酒杯,震蕩旋轉一會兒后,再聞一次;最後才將酒含入口中……
今天晚上,何四媽要收拾用過的杯盤碗碟,是三百件頭!世人都說,吃法餐,實際上吃的是「文化」,是「浪漫」,是一種「奢侈」的歐洲貴族「情調」——這話似乎不無道理。
費陽反問:「那我要是找到了呢?」
小町知道費陽喜歡自己,居然賣弄起來:「我想,我具備成為大作家的天份。最近,正在構思一部小說。而且,是那類充滿著……充滿著無限憂傷的親情悲劇題材。」
秋姍、小町和隆龍還是聽話,始終都在偷偷地用眼角注視著費陽,一招一式地努力模仿著,心裏還惦記著,別給老太太丟人現眼……偏偏桌上的那頭兒,只聽幾乎是震天動地的一聲「哧啦——」
等到賓主都來到紫姨的小餐廳,只見橡木長餐桌上,早早擺齊了紫姨最珍愛的英國瓷器、全套銀質刀叉和雪白的亞麻繡花餐巾。兩個大白銅燭台,同時點燃了十隻粗大的白蠟,把小餐廳照耀得一片明亮、一團柔和。
她含著那口酒,卻不立刻吞咽下去,吸一口氣,好像在用酒「漱口」,卻又並不吐掉,而是慢慢地把那第一口酒,咽了下去。
曾佐恍然大悟。秋姍恍然大悟。嚴大浦恍然大悟。孫隆龍恍然大悟。這個小把戲的始作俑者小町,同樣也是恍然大悟——
「我並不了解她……儘管她的祖籍,應該是在法蘭西read.99csw.com。畢竟經過漫長的移植、改良和重新釀造,她成長為一個異國種族的公主了。不過我依然對她很有興趣,很想知道,她是怎樣的一位『公主』?除了色澤的嬌艷之外,品質、味道,是不是名副其實呢?」
她當時也僅僅是按照乾媽的指派,去引導了剛才的這一幕。可是,卻連那支膠囊里吸滿醋的鋼筆的存在,事前都是一無所知的。
果然,費陽使用刀叉餐具,從外到里,次序井然。單是用勺子從盤子里舀湯一項,就講究輕輕地從里往前舀,從頭到尾不能弄出一丁點兒聲音。
紫姨事前要求自己身邊的年輕人,要認真地觀察費陽飲酒用餐的一舉一動,說是「天下事事皆文章」。
離開這「文化的餐桌」以後,大家聚在客廳里。代替茶水,今天,每個人的面前,酒杯里盛著那瓶被打開的「澳大利亞公主」。
不用說了,還是從鄉巴佬嚴大浦那兒爆發出來的。
坐在她身邊的小町,做出滿臉的無辜狀:「怎麼可能呢,費先生和媽媽坐在一起,酒杯離您自己那麼近。再說,您可曾見到誰,拿了個醋瓶子來往您的酒杯里倒醋啦?要不,大家現在來做一個遊戲,就是在場的所有人,把自己口袋裡裝的東西,都老老實實地掏出來,讓費先生看看,有沒有一個『醋瓶子』——找不著,就給我們講個自己為什麼當了大都市『自梳女』的故事。」
隔出一個三分之一的小間,做了這個小記者沖洗照片的暗房。
大浦指著無辜的小町:「逮捕你!」
一排朝著院子而開的傳統木格子窗戶,鑲著明亮的玻璃,掛著彩色格子的土織布窗帘兒。另一間被扇小門打通的房子,裏面被一分為二。大些的那一半做了小書房,裏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報刊、從民間收集來的布老虎、泥娃娃、竹編小簍、草編籃兒……
曾佐似乎聽出了秋姍話裡有話:「皇后,公主」——就是母親和女兒的關九_九_藏_書係了。可惜,我們今天是只覲見到了「皇后」,卻還無緣瞻仰到「公主」的芳容啊……
「是不是有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往我的酒里放了類似醋一類的東西?這好好的『公主』,不就變成了個妒婦啦!」
「町子,如果你是費先生的乾女兒,也許會被調|教得比現在多幾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小町也請紫姨進去,參觀了一番她的獨佔天地。裏面的傢具擺設,一色的西洋新款式,床腿低矮的單人席夢思床,一張寫字檯、一隻大衣櫃配套的張小化妝台,乍看倒也有個閨房的樣子。可就是不能打開櫃門兒和抽屜——太亂。
可不知是在座的哪個傢伙,開了一個不無惡意的「玩笑」:偷偷在費陽喝了一半的酒杯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放了幾滴米醋。費陽的味覺,當然不是容易被人捉弄的,她馬上就發覺了這種「陷害」行為,豁達地笑著說:
「醋。這就是你們家的醋瓶子!」
嚴大浦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些裝模作樣的古怪儀式,到底是誰、為了什麼發明創造的?!吃肉就大塊吃肉,喝酒就大碗喝酒。不過,這些留過洋的中國人,喝杯苦兮兮的咖啡,那些個「臭講究」,居然還在去年那樁皇糧衚衕的連續縱火案里,成為曾佐識破了真犯人的線索之一……
費陽微笑了:「終於出現了一個有心來拿一百分的人。可是,為什麼呢?」
十九號院兒與主體建築相對的,是門洞兩側並排的幾間南屋。東西兩側的圍牆外面,可以看見圍牆外的屋檐。西廂房早在紫姨從外地回來入住之前,就不知道什麼原因,被賣給了人家,成為門牌號「二十」的小院子;東廂房則是租給了孫隆龍母子的小偏院兒十八號……
費陽毅然決然地抓住了那支鋼筆!
然後,費陽在人們的矚目之下,要來了酒瓶和剛才被拔出的木塞,核對著瓶上的標籤與瓶塞上的數字,然後微笑著對紫姨說:
「我無意中在一本閑書里,讀到一九-九-藏-書段文字。看到了關於另外一種被稱之為『澳大利亞公主』的紅葡萄酒。它的葡萄產地好像是澳洲南部的巴羅沙溪谷地區,據說是一七八八年由菲力普爵士從法國移植來的葡萄品種。經過改良栽培的新鮮果實,用當地傳統技術釀製出來后,色澤是桃紅色的,口感特別清新。而且,含著一種悅人的果香,也是歐羅巴女性們的至愛。」
摸不透紫姨這瓶老洋酒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呢?
紫姨的欽佩是由衷的:「天下無雙——費先生是也。」
人們目不轉睛地盯著費陽的一雙手。
屋外,傳來「嘩啦啦……」的雨聲——這雨,下得真是突如其來。
燭光下,那杯中深紅色的液體,泛出了紅寶石的色澤。
紫姨一聲招呼:「四媽,勞您去地窖,把我那瓶扎著一條粉紅絲帶子的酒,拿來——」
秋姍回答:「因為它的口感柔和、溫存,酒精濃度也十分適中。被公認為是最受女性歡迎,也最適合女性飲用的果酒。」
孫隆龍被逗樂了:「為了吃懂這頓法蘭西菜,我在家裡也臨時抱佛腳,找了一本專門介紹西餐的小冊子。看了幾頁頭就昏了——什麼『燒死』、什麼『氣死』,光是解釋那些個配料、佐料的洋詞兒,就能把人——煩死!」
飯桌上,誰也沒有去觸動那個敏感的話題,說得最多的,還是讓嚴大浦覺得味道不是味道,喝法不是喝法的什麼法蘭西「波波波」紅葡萄酒……一個典故,居然還扯到了千兒八百年以前。
問得小町干眨巴眼睛。「自梳女」的問題,好歹還算是個「社會現象」。可面對這「葡萄酒」的學問,就有點兒讓她抓耳撓腮了。
費陽又微笑了:「給你個一百分。」紫姨心裏痒痒的,也想拿個「一百分」了:
賓主之間說上幾句關於養花育草的閑話,討論了一番房間的建築設計和室內裝潢。何四媽用托盤端來了正好七隻水晶玻璃高腳杯。然後,當眾把一瓶紅葡萄酒的木塞子拔出,依read.99csw.com次倒進了酒杯。
孫隆龍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小町子,怎麼突然變得跟那支膠囊里吸滿了醋的鋼筆一樣啦?
紫姨再次表達出了由衷的欽佩:「光明磊落——費先生是也!」
於是,包括紫姨在內,所有人都當著費陽的面,老老實實地把兜兒里的鑰匙、口紅、萬金油盒子、硬幣、鋼筆、手絹兒、錢包,小香水瓶兒……起碼十幾樣零碎東西,統統都放到了茶几上。
費陽說:「小町子,你的房間讓我想起了自己在法國的求學時代。一個攻讀西洋美術的中國女留學生……那是最令我留戀的好年華。那天,你們在我的小院兒里,我沒有請你們參觀一下我的卧室和書房。其實和你一樣,我也收藏了不少類似的民間玩具。以後,我會送給你一些廣東民間女子們,為『七七乞巧』製做的手工藝品。也是別有特色的呦……」
紫姨挽著費陽的手,在自己身邊坐下:「我上次到府上拜訪,您說『貴人出門多風雨』;此刻我不恭維,只說是『人不留客天留客』了。」
只見她迅速地擰開筆帽兒和筆管套,把筆身裏面的膠囊輕輕一捏——清水一般透明的兩滴液體,就落在手心裏了……她隨即送到嘴邊,伸出舌尖兒輕輕一舔,莞爾一笑:
客廳里的氣氛,突然有些異樣的沉悶。只有那隻小狗子點兒,發出了不知所云的緊張的「嗚嗚」聲……費陽低著頭,隨意地撥弄著那些小玩意兒。出乎人們意料的事情,又發生了——
今天,何四媽的這桌菜,主題是「雞」:前菜是一道雞肉沙拉和一道鄉下蔬菜雞湯;主菜是法式冷烤雞,其中加了一道家常菜「多菲內奶油烙土豆」,那放進烤箱前浸拌在土豆片里的,也是經過長時間燉煮的濃雞湯……最後上的兩種甜品,是橙子奶油蛋糕和桃子布丁,加上總讓大浦認為是「自討苦吃」的餐后咖啡。
「謝謝您,女主人。我真沒有想到,能夠在北平這樣一條古老的衚衕里,品嘗到如此正宗的https://read.99csw.com波爾多陳年葡萄酒。」
果然是居法近十年的人——紫姨心想,這頓飯,就是交學費讓孩子們受點兒西方文明和貴族文化的熏陶,也值了。大浦是「不堪救藥」了,尤其是自家的小町,看看她平時那不修邊幅的傻樣兒,將來如何出得大場面、勝任大使命?!便不由脫口而感嘆道:
只聽那位費陽女先生一直在問小町:知道不知道,葡萄酒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什麼時代?葡萄酒又是什麼人最先引進到中國來的?波爾多的葡萄酒,為什麼質量、產量和銷量,都堪稱天下第一?波爾多葡萄酒有一個美麗的雅號兒,知道是什麼嗎?
當費陽從紫姨手裡接過那瓶「澳大利亞公主」時,燭光把一道粉紅色的光暈,正好反射到她的臉上。使她的表情變得有些詭異莫測了:
只有最後那個問題,突然被秋姍代為回答出來了:「法蘭西葡萄酒皇后。」
小町回答:「那就由我給您講一個『媽媽和女兒』的故事。」
紫姨笑著「坦白」道:「可別冤枉我閨女,警官。犯人,是我這個你們認為最本份的人。」
小町跟費陽坦白說,平時亂到一定程度時,何四媽就跑來進行一番「掃蕩」性的大掃除。
尊貴的女客人對美酒純正的品質,表示的稱讚:「有酒香從口腔溢出,直到喉嚨里也是很柔順的,感覺非常好。真是很地道很上品的法蘭西餐前開胃酒。」
費陽也笑了:「我猜對了。那麼,就請小町給我講個『媽媽和女兒』的故事吧。」
這一通牢騷話,把奉命為了準備這頓飯,忙了整整幾天的何四媽真的要「恨死」了:這小渾球光是看看書,就說要「煩死了」——北平又不是巴黎,不要說到處奔走去備齊這頓法國晚餐需要的材料,光是設法去把這一桌子餐具從庫房裡取出來,一件件地洗凈擦亮,就折騰了整整大半天啊!
費陽只有繼續安坐,跟眾人一起品嘗那瓶「澳大利亞公主」。先用鼻子一聞,果然是有一種異樣清鮮的果香,沁人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