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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十五節

第四章

第十五節

這是她繼承父親的為人準則:永不姑息那些小人陰暗的心理和卑鄙的手段。萬一「遭遇」到這樣的陷害,就堅決予以消滅而且決不手軟。每個人,都有著自己不可侵犯的鐵的人生境界。對那個在電話里以死相逼的小女人,馮雪雁同樣不打算做出姑息和讓步。
「可現在我該怎麼辦呢?雪雁,親愛的,我該怎麼辦啊——」
所有的人,都正發出睡夢中酣甜的呼吸。這幫人,怎麼會累成這個樣——難道能比我何四媽洗了三百多個盤子,還累不成!
皇糧衚衕中徹夜未眠的,還有一個人——馮雪雁。
馮雪雁對喬秘書從來也沒有一句責備之詞。相反,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小人物——永遠保持著小人物應有的本色。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同情、需要援助的事情,只要你對我馮雪雁直說,但凡我能夠出手相助,就不會吝嗇、不會視而不見。她甚至能夠理解並設法去滿足任何人正常範圍內的野心和慾望——
她始終就是那樣,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直盯盯地望著她、望著她,直到那充盈著淚水和無限幽怨的墨綠色瞳仁,漸漸地、漸漸地黯淡下去……
「費先生,您知道夢荷兒生前住在小金絲衚衕的那所房子,房契的名義人是誰嗎?就是副市長夫婦身邊那位喬秘書。法院之所以那麼快就下達了查封那所房子,其法律依據,就是那個所謂的『房主』,提交了夢荷兒自從入住這個院子以來,從來沒有交納房租的一紙申訴。所以,在夢荷兒自殺后的第二天上午,法院就以『依法查封欠租房客全部財產』的名義,把可能與那位大人物發生直接關聯的所有物證,最神速地封鎖在任何人的視野之外。」
當馮雪雁看到:在與夢荷兒相依共舞時,丈夫注視著她的那雙眼睛,柔和的目光正是自己從未享有過的「愛的注視」。這刻骨銘心的感受,開始宣告著一種深層崩潰的降臨——作為一個女性,馮雪雁一點兒也不遲鈍。可她也有著無法解脫的一個精神枷鎖:自己絕對不能成為一個被拋棄的……怨婦!
馮雪雁放下電話,直視著高子昂那雙躲躲閃閃的眼睛。她突然覺得,這個自己當年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胆「進攻」,主動追求到手的貧民才子,竟是那麼……猥瑣!那麼的獐頭鼠目!
馮雪雁上前用手一推,兩扇院門就自動打開了……哼,她這是在等「他」呢!馮雪雁在黑暗中發出了冷笑。她邁著一貫自信的步伐,向亮著燈光的正北房走去……
最後那句話,丈夫是特地用英語說出來的,一口無懈可擊的倫敦腔。不知是為了掩飾真實的心態,還是為了勾起他們之間那一點點「美好的回憶」……
小町舉手就用指頭彈了孫隆龍的腦門一個響賁兒。心裏卻在說:這渾球兒最近像是有點兒長進了,講話也還上路子。九九藏書
馮雪雁,必須永遠是馮雪雁。
費陽意味深長地對曾佐點點頭:「是的,我想起來了——您是高子昂和馮雪雁的私人法律顧問曾佐先生。您的話,很有現實意義。那麼,請各位在座高人指教,我應該具體做些什麼嗎?」
雖然他也會因為你的機敏、你的見識、你的才華,你那一身平庸小女人根本不可能具備的品味,由衷地崇拜你。但是,他永遠也不會真正的愛你——這就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談話,就這樣一直繼續到了天色微明。
何四媽捂著胸口、屏住鼻息,輕輕地推開客廳的門……接著,復又猛地呼出一口氣來——
馮雪雁在夜色中把汽車開到什剎海名叫「小金絲」的衚衕口。
最可怕的是,寫信人的目的,明顯意不在金錢。來信的大意如下——
今晚的曾佐,真不像以往那樣含蓄。也許還因為他依然擔負著馮雪雁的私人律師:
費陽再次為之一怔:「怎麼會量刑那麼重呢?他並沒有造成人身傷亡。照我看,那不過就是一場……挑釁而已嘛!」
一,本人已經藉助北平××醫學院的血型學研究室,確認了這塊手絹上一塊血跡的血型,與死者夢荷兒的血型,是一致的。即:AB型。而據我從醫院得到的有關病歷檔案上得知,夫人您本人的血型則是:B型。
那天,趕上這位年輕、靦腆、其貌不揚的高子昂先生講課,她舉手要求到黑板上去寫個造句。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別跟我來這一套!」
喬秘書在學校的時候,就對馮雪雁這位任何一切都與自己截然相反的幸運的校花,懷著無條件的崇拜。許多人不相信,在女性的世界里,也存在著這種不含絲毫忌妒的純粹的敬愛。喬秘書家境平平,相貌平平,外加才智平平。但是她很可靠,不該說的話,絕對不說。她是馮雪雁親自安排給副市長擔任秘書的。於是,又表現出對上司高子昂同樣的忠誠不二。
「雪雁,我對不起你。她挺漂亮的,長得像個英國女孩子。是她主動接近我的。我不過就是想跟她玩玩而已。再說,她一口咬定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她有什麼證據?那些小戲子,目的不就是想上兩部戲,想演個主角么?原諒我,親愛的,原諒我的輕信和脆弱。相信我,永遠只愛你一個人。」
黑板上一行簡單而詞義確切的英文,霍然于眾人眼前。
一個絕對古典歐洲紳士式的表演性舉動,出現在馮雪雁的眼前——丈夫單膝跪地,雙手握住夫人的一隻手,仰視著她。接著就把自己的面頰,「痛苦不堪」地壓在妻子的手背上:
至於說,那個企圖用一塊手絹,就膽敢跳出來「叫板兒」的小小毛賊姚頂梁,他與馮雪雁其人,當然就更加沒有對話的任何資格了……
他可以當面對你百依百順九_九_藏_書,面帶羞澀地全盤接受你的家族勢力給予他的社會機遇。他的骨子裡,仍然是個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但凡象徵著地位、虛榮和實惠的官場功利、世俗甜頭,他統統稀罕。
二,我已經在上海淮海路公共租界里的那家荷蘭人開的納納帽店,確認了這塊手絹的訂購者,正是夫人您本人。
也許,想到自己處在一個渺小插足者的地位,夢荷兒她認為自己無話可說;也許,她從來就不認為,自己跟這位貌似不可一世的「一品夫人」,能有什麼可說的——因為自己的「愛情」和肚子里那「愛情的結晶」,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習慣於聞雞而起的人們,率先享受著炎夏以來久違的清涼。打算出門去買早點的何四媽驚詫的發現,除了昨天晚上受到了十九號院兒特別招待的那位女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身影。大客廳里,紫姨竟還坐在輪椅上,歪歪地垂著頭,一動不動;其他五個人,則東一個西一個地,倒在她的周圍……
眾所周知,她那堪稱「輝煌」的家庭背景,自然也為她的鶴立雞群,增加了形象力度。
對丈夫與那個混血女演員的卿卿我我、勾勾搭搭……她一直表面上佯作不知。
就連這條衚衕的名字,都會令人聯想到那個天生一頭茶金色捲髮的雜種小妖婦。夜色下,她曾經懷著複雜的心情,上下端詳了一分鐘那座精巧的青磚西洋小門樓——
三,雖然以上事實,尚不能構成您百分之百的犯罪證據,卻無疑是漂亮的新聞題材——從一個漂亮女演員神秘的割腕自殺,到一個持槍搶劫犯悲慘的葬身車輪;從一場至今罪犯撲朔迷離的舞會中毒事件,到一場令人匪夷所思的頒獎會未遂行刺……已經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其中毫無關聯!這絕非不是一場充滿血腥氣息的陰謀!
但是,馮雪雁還是被廠橋那個老瞎子不幸言中了:感情用事。根本就不理解屬於丈夫那個平民階級的價值觀和審美觀。那絕對不是靠留英留法鍍金鍍銀,便能夠改變的「種姓的血液」——丈夫最終還是要鍾情于那些小家碧玉、市井釵環。
面對著從未有過的情景,何四媽的心口嗵嗵直跳——難道,這個被小町子自稱「天下無雙」的紫町牌友俱樂部,昨晚便被那位神秘的女先生,統統給「放倒」了不成?
自己當初「百里挑一」,居然就主動挑了這麼個永遠也不可能「進化」成貴族的傢伙……
孫隆龍總算有了插上一句話的機會:「再說,那個段越仁知道得太多了——關於那對高官夫婦與一個女演員的自殺內幕,一旦引起了咱們小町子這種以幸災樂禍為生的記者的注意,真不知道會生出多麼精彩的新聞效益哩……段越仁不死,便意味著有人永遠不能高枕無憂啊!」
無法輕視的是,這read.99csw.com封信寫得書法流麗、措辭嚴謹——雖然還是關於那塊手絹的事情。跟上一封高小文化也達不到的拙劣勒索信相比,眼下的這封信,則提示出了不容忽視的科學、法理與情理的依據。
究竟,在夢荷兒臨終前的腦海里,曾經瀰漫著怎樣的思緒,使她和馮雪雁兩個女人,同樣都失去了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和解的機會」?
在高子昂拈花惹草的事實面前,馮雪雁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自己的長期未孕,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個女性潛意識中永存的自卑。她努力去做,事實上,還是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協——
別跟我來這一套——小妖精!只要你對我說,你委屈。你可憐。你需要拯救。需要幫助……但是,別跟我來這一套!別跟我來這一套!!!
她早就知道了那個混血小雜種住的地方——當不久前的一天,她無意中發現賬上額外地被支出了一大筆錢,就逼著一臉窘迫的喬秘書,坦白了這筆款項的去處。
高子昂的父親是個私塾先生,自幼家境清貧。他完全是靠自己優異的成績公派留英,回國后在燕北大學教授英語和英國文學。那時的馮雪雁,卻是燕大一支當之無愧的校花。她不但出身名門、聰明美麗,而且性格豪爽。人們傳為美談的另一個故事,就是她在讀書的四年中,曾經先後把自己的七塊手錶,送給了當面表示「喜歡」、「真漂亮」的女同學。
「子昂,到今天,我已經整整四個月沒有來例假啦。我想,我肯定是有了,天哪——這可怎麼辦?還有一部等著我出演女主角的片子呢。你不能再躲著我了,必須馬上到我這裏來,告訴我怎麼辦……你要是到現在,還不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答覆,我就死給你看!」
從看到那隻生生割向雪白手腕的刀子開始,馮雪雁的腦海里,就只有一句話在鏗鏘作響,一遍又一遍:
到時,如果您不曾出現,我們就改在報刊上相見。
也許,這個叫夢荷兒的小女伶,從一開始就沒有料到,不是對自己曾經信誓旦旦、充滿柔情蜜意的「大情人」聞電倉皇趕來,而是他那位以出身高貴、才華橫溢且意志堅定而聞名北平城的夫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許多人直到現在,也依然能夠感受到馮雪雁那火焰一般的人格魅力。她的確與眾不同,包括曾佐這樣的人,也曾那麼欣賞她的活力、想象力和運作力。
記得,廠橋有個總是坐在路邊的瞎子給她算命說:「有的人,生來家境富足,卻沒有聰穎和美色;有的人相反,聰穎和美色都有,卻出身低微……這位小姐,是與生俱來什麼都有了——這樣好的生辰八字,我還是第一次測到哩!您是一個從娘胎里就帶著八成本錢的有福之人。不過,餘下的那兩成,我卻擔心您要為一個『情』九-九-藏-書字所困。這個『情』字,我可不是單單指您命中的男女之情,還包括著『人情』、『世情』、『性情』……如果不小心,您不但修不成百分之百的人生運勢,說不定,還會為這『情』字,把從娘胎裡帶來的那八成本錢,也都賠光的……」
為此,請夫人在十月九日這一天,到燕京電影公司最近晚間無須使用的攝影大棚來。
今天,又是這樣一封故伎重演的匿名信,企圖跟自己進行這種愚蠢的較量!
遺憾的是,那個小女人在她的面前,一句馮雪雁想象和期待中的話,也沒有說。
這是早已被公認的「馮雪雁式」居高臨下的慷慨。然而,面對那些「要挾」、「訛詐」一類小人物慣用的無賴手段,那就對不起了——馮雪雁還是那句老話:
在馮雪雁的眼中,這無非是些不倫不類「中西合璧」的玩意兒罷了。她生來就喜歡堪稱「純粹」的東西。時下,那些招貼畫上花里胡哨的「改良旗袍」,一度吸引了不少名媛貴婦加名伶紅妓們趨之若鶩。而她馮雪雁,從來也不屑一顧。
但是,誰都不知道,那天她出門到小金絲衚衕以前,還是隨身準備了一張花旗銀行空白的現金支票……
嚴大浦繼續發問:「我還想請教費先生幾個問題。一是段越仁事前知不知道您突然決定為馮雪雁虛假的『正當自衛』,充當了目擊證人的真正目的?二是費先生自導自演了那場舞會放毒事件,段越仁事前是否知道這個計劃和您的目的?三是段越仁當眾企圖刺殺馮雪雁,這個冒冒失失的行動,您事前知道不知道?」
二月初九那天晚上,高子昂居然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裡,顯得格外疲憊而又沮喪。晚飯後,她代丈夫接到那個年輕女人的電話。
曾佐回答說:「中國還沒有歐美那樣完善的一部刑法法典。就算是有那麼一部法典,也並不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依法量刑。對國家政權的代表——官僚階級,一旦構成任何被認為是『具有威脅性』的行為,哪怕僅僅是您所說的一場『挑釁』的玩笑,都不會被輕描淡寫、從輕處置的。」
I do love you and I would like to marry to you,Mr Hao。(我愛你,我要嫁給你,高先生。)
一場暴風雨後的清晨,北平的天空,澄凈得如同一個純藍色的幻象,一縷悠揚的鴿哨兒,掠過了皇糧衚衕的上空……
屬於他高子昂自己的力量,早在不知不覺中成長得毛豐羽滿。這就是馮雪雁不想承認,卻不能不承認的無情事實。
高副市長大人又是一宿未歸,他的胃口,真是越來越好了:從一個三流的混血女演員,到祥和醫院一個上海出身,說話嗲聲嗲氣的護士……再這麼換下去,還不該把家裡那個洗起衣服來大胸脯一顫一顫的保定村姑,也九-九-藏-書摟到床上去了?
這種街門,自晚清開始在古城裡流行,被北平人俗稱為「圓明園式」,反映出了當時民間的一種建築文化傾向。它在傳統四合院的基礎上,吸收了一些西方建築的裝飾形式,在西洋柱或高聳的女兒牆上面,加了些西式的磚雕:多情的石榴、葡萄,盤旋的波浪雲頭……門柱頂上,卻放著一對象徵著「國粹」的避邪小石獅子。
馮雪雁憤憤地甩掉了丈夫的手。她覺得一陣噁心,覺得臟!她默不做聲地獨自駕車出了家門……
女人不知是真不知道接電話的人,不是高子昂,而是她的夫人;還是明明知道,偏要故意在電話中表現出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激動……馮雪雁聽懂了她的大概意思:
為了表現出您的誠意,希望攜您的丈夫高子昂先生一同前往。作為交換條件公平的象徵——您可以為著自身的安全,把汽車直接開進攝影大棚裏面。到時,我將為您的如期到來大門洞開。
費陽微微一怔:「這一切,我都不感到特別意外。只是,他們到底是大人物,令行禁止,做事可謂是滴水不漏呵!當然,那位喬秘書背後的真正產權人,也不會偏離我和段越仁的猜測。」
馮雪雁現在回想起來,那瞎子說得還真有點道理——她幾乎要把整個燕大那幾屆的公子哥兒加才子,「一網打盡」了。
嚴大浦插話了:「那個小段子,多少改變了世人的一個成見——『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什麼都跟我說了,唯獨自己與費先生早有交往的事實,隻字未吐。大小也算得上是個漢子呢!可是,段越仁很有可能要被判死刑。」
結婚許多年來,作為妻子,馮雪雁成就了丈夫,也一直支配著丈夫。這種主宰者的地位,持續到了父親去世以後不久……這個曾經唯「妻命」是從的高子昂,已經通過馮雪雁舉辦的一場場社交舞會、岳父出面做東的一次次宴會,就像一隻無聲無息埋頭苦幹的蜘蛛,近水樓台地編織出了自己龐大而實用的人際關係網——「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他從一個北平市府的小科長,迅速平步青雲地爬上來……
也就是在這隻「蜘蛛」,漸漸不再需要依傍馮家這株大樹的時候,有一天,還是在二十五號院兒的家庭舞會上,電影公司派來為客人們伴舞、解悶兒的男女小藝人中,出現了那個穿著一件墨綠色絲綢連衣裙,長著一對墨綠色瞳仁的夢荷兒……
費陽坦蕩地回答:「段越仁確實不知道我前面的兩場……『表演』,也就是您所指的『正當自衛』和『幽靈下毒』。我也同樣不知道,段越仁會去進行那場冒險的挑戰。如果知道了的話,依我的一貫思路,是不會同意他如此冒險的——畢竟,那樣做的代價太大,他還年輕啊——」
您需要用您從夢荷兒「身上和身邊」拿走的兩件東西,來交換您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