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姨和秋姍，還在不厭其煩地摺疊紙鶴，目標是一千隻；

「子昂，我的愛人……」

馮雪雁上演的這一幕接一幕，真相沒有被任何一個媒體曝光。

兩個月以後，也許是因為實在無法忍受那位新任副市長夫人——上海籍小護士一家子的淺薄，喬秘書終於憤然辭職。她曾對熟人說，「不過就是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老同學」，跑到廣西那片蠻荒之地以後，便再也沒有人見她返回到北平來了……

聽到費陽這番話的馮雪雁，沉默了。

「馮雪雁……她們……那些女人，都瘋了……瘋了！」

皇糧衚衕十九號院兒，小牌室里恢復了平靜的聚會。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從攝影大棚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也傳出了幾個不肯露面的人的笑聲……

「持槍搶劫犯」的弟弟姚仲梁，到底還是用費陽「義賣」油畫一幅所得的那三百元，就讀了市機械高專。入校后，校方認為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的老母親，還得到了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善人」的生活援助。

良久，目光空洞地看著費陽。突然，她發出一聲悲憤的嚎叫——那叫聲，在攝影大棚空曠的天頂下，震撼得除了費陽之外，所有人都保護性地迅速捂住了耳朵。

紫姨說：「這人世間的舞台，無非是『男為欲死，女為情亡』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地往下演呵……」

紙里包九九藏書著一隻西洋小鎖頭形狀的金質項鏈墜。而那張包著項鏈墜的紙片兒，正是夢荷兒那上半封絕命遺書，開頭的稱呼寫的是：

「……」

「馮雪雁，你不懂。你這個中國小姐，還差得太遠了——你也只配給那個猥瑣的得志小人高子昂當幌子、當墊腳石罷了……你真可憐。比我的女兒夢荷兒，更加可憐。」

小町抱怨，她永遠也沒有成為「名記」的機會了……

「夫人，我們現在可以進行交換了。你把『東西』帶來了嗎？」

秋姍說：「我有個病人特別逗，說那位新副市長夫人講話嗲聲嗲氣的，酸得能讓孕婦省下買山楂片兒的錢。最近，她開始親自指揮著大興土木，改造皇糧衚衕二十五號副市長府邸了。她要把那間馮雪雁開過舞會的西式大廳，也統統改造成卧房。好把上海的父母、祖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北平來過日子。」

接受了紫姨的建議，費陽帶著她的自梳女夥伴黃姐和段越仁，也帶著重新被開棺、火化后的夢荷兒的遺骨，遠離了這座傷心的古城……

多虧了德寶那一身好筋骨，輕而易舉地就用繩子，把那個體態輕盈的女替身演員，在千鈞一髮的當口上，一把拉到了空中……

這個當年不名一文的教書匠，居然敢當眾出手，打了民國元老的千金——堂堂馮雪雁的耳光！

孫隆龍說，自己的私人偵探所，已九*九*藏*書經開始有人走動了，儘管還是沒有接到正式的探案委託；

段越仁的「暗殺未遂」事件，因為高子昂副市長親自出面陳情，以確實是在那場影星頒獎會上「奉命當眾表演小品」，小夥子無恙無驚地被放出了市警署的臨時拘留所。

坐在輪椅里的紫姨，身邊站著曾佐、秋姍、小町和孫隆龍。他們知道，這場戲，按照預想「拍」完了。

在人們的面前，當丈夫的高子昂，附送給了「觀眾」一個不夠高明但寓意明顯的小品：他瑟瑟發抖地一鑽出汽車，揉著撞痛了的一側肩膀，看著同樣面如土色的妻子，突然，上前就是一個耳光！

空曠的大棚里，遠遠聽到這異常音響效果的高子昂，在笑聲的震撼下，腮幫子上的一塊肌肉又開始痙攣：

費陽的聲音，如同冰凌一般：「但是你沒有制止她、搶救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眼睜睜地，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在你的腳下流盡了鮮血——將近三十分鐘，對於一條受到傷殘的生命，我問你，夫人，這意味著什麼？！」

只有一個為馮雪雁的離去而痛心不已的人，就是她的大學同學喬秘書。

馮雪雁苦笑了：「那天晚上，當我從小金絲衚衕回到家裡，把這個造型獨特的項鏈墜拿到高子昂面前時，他連忙對我發誓，這不是自己送給夢荷兒的禮物，而是那個混血女孩子的九*九*藏*書一個等待。夢荷兒曾經親口對他說，如果有一天，拿著一把小金鑰匙，來打開這隻小金鎖的人出現了，那麼，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顯然，這是高子昂對我講過的……唯一的真話。」

接著，費陽竟也開始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黑暗中的「觀眾」，有人開始為這精彩的一幕鼓起掌來——費陽走出了大攝影棚的陰影。

曾佐老氣橫秋地搖搖頭：「那些實在夠不上有多優秀的男人，也往往會夢想著去征服世界；可世間再優秀的女人，似乎也只想去征服『一個男人』而已。」

大棚的一角，暫時留下了兩位各自歷盡滄桑的中年女人。費陽對馮雪雁緩緩地背轉過身去，顯然，她在克制自己內心強烈的衝動。

曾佐手裡的紙牌，還是那麼令人眼花繚亂；

「因為你天生的高貴、天生的尊嚴，對么？那麼，生命本身的尊嚴何在呢？我聽說，您經常自命『貴族』。夫人，我請問您，真正的『貴族精神』，定義是什麼？」

嚴大浦嘆了口氣：「唉，咱這座老皇城，多虧女人們死的死，走的走，我也就可以維持治安嘍——」

彷彿是為了證明什麼，費陽從自己的頸項上，摘下了一把金質的小鑰匙。當著馮雪雁的面，用那把小金鑰匙，打開了小金鎖——鎖身被翻開兩邊，裏面嵌著兩張拇指甲大小的照片，一個大眼睛的嬰兒，一個白種hｔｔps://reaｄ.９9ｃsw.ｃoｍ人青年開朗的笑臉。

嚴大浦笑眯眯地對高子昂說：「咱們可不能瘋啊，高副市長。您是大官、我是小官，都還得接著做下去不是？談談吧，想出個大家都好交代的法子，您那腮幫子，也就不用老這麼哆嗦啦……」

「因為你不但低估了仇恨，也低估了愛情——那是你一生都得不到的寶貝。當你落難的時候，會有一個為你冒死行刺的朋友么？不就只有一個為了開脫自己，不惜當眾打你耳光的……丈夫？！你可憐透了——副市長夫人。」

馮雪雁經過幾個月的北戴河「療養」，入冬前回到北平后，突然又隻身跑到廣西一個多山的小縣，落戶在一座叫「出夢」的小庵中，剃度出了家。

這是費陽的「回贈」。積蓄了她全身心的憤怒和仇恨！

馮雪雁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了：「我沒有殺害她，真的沒有。我走進她的房間時，她正用一把剃鬚刀……那還是我送給高子昂的一件舶來品呢……她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她已經開始在流血了！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

馮雪雁被丈夫這意想不到的背叛的一擊，打得兩眼直崩金花，呆若木雞了。還沒等眾人回過味兒來，副市長大人高子昂那張瘦長的馬臉上，「啪」的也是一聲脆響！

嚴大浦呢，也還是那麼昏昏欲睡；

馮雪雁從自己的外套口袋裡，拿出了一個紙包，毫無表情地遞給了費陽。

馮雪雁九-九-藏-書頓時就愣住了。接著，她開始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費陽耐心地等待著對手歇斯底里的發作暫告結束。然後，她拿出了那塊綉著花體英文字母的白絲手絹……

絕望中的馮雪雁，突然驕傲地揚起了自己捲髮短短的頭。

她用低沉的聲音命令道：「夫人，請告訴我——二月九號那天晚上，在你的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馮雪雁終於接過了費陽遞到自己手裡的那方手絹，本能地展開來一看——雪白雪白的，上面並沒有一滴血跡。

那個小縣城的大半百姓，是少數民族中一個叫「壯」的民族。她所皈依的那座山，碰巧也是座叫「西山」的山。山上有一眼自古便被稱作「鳳淚」的清泉，終年甘液噴涌不絕。出夢庵的茶園產出的綠茶，後來被哪個閑人墨客取名叫作「王妃香」。

當地的人們以訛傳訛，說是一位前朝京都的皇族女眷，看破紅塵後到此遁入佛門。若用那鳳淚泉的水，沖泡她種的新茶，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呢……

「……任何人，都沒有要挾我的權利！」

出現在副市長夫婦面前的，還有費陽那位留法歸來的首席攝影大師、兩個不知真相的小燈光師和段越仁那位膀大腰圓的老同行德寶。

窗外，刮著北平隆冬凜冽的風……小點子團在紫姨腳邊的地毯上，似乎是因為這世界還維持著「治安」，它睡著了。睡得很香，就像個小人兒似的，居然還打著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