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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十三節

第五章

第十三節

值得一提的是十九號院兒的廚房一一它是用真正的方形大麻石建在地下的,堅固得幾乎可以形容它是一處「永久性工事」。要到廚房去,颳風下雨也必須步下一道長近兩丈的麻石台階。冬天供暖的小鍋爐房也被很科學地隱藏在這座「工事」的裏面。
飄零在海外的我,無數次地夢見這座我美麗的院落……終於,我提筆讓自己心中幾個聰明、善良的老北京人,走進那座古老的「十九號院兒」里,來扮演我心中的故事、心中的角色——
她卻做並不在意狀,語調淡淡地說:「曾佐,這是秋姍讓我轉交你的——她抱歉晚了好些天,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啊!」
我聽說,來到北京的遊客只需花很便宜的費用,參加一個叫什麼「衚衕游」的項目,就會在四下通風的電瓶車上,聽到年輕的女導遊手指著十九號院兒的「大屋頂」說:
坐北朝南的正房,就是一棟大屋頂的主體建築。中西合璧的建造風格莊重大氣。屋頂的琉璃瓦是深綠色的,嚴絲合縫的青磚承重外牆,每塊磚的體積足有常見磚頭的六倍之大。從綠漆大門走進院子,不會碰見傳統四合院的那面避邪影壁,有兩棵桃樹拱門。那是我姑夫打進北京城后的四九年栽下的「勝利紀念樹」。草木有情,姑夫病逝后不出三個月,那兩棵桃樹隨之枯死……
小時候,每次在姑媽家趕上吃飯,我就期待那隻銅鈴鐺發出的丁當聲。然後搶先跑過去,握住那隻金屬搖柄的紅木把手……公務員小李叔叔擔心我體力不濟,鬆手把那辣子雞丁、酸辣湯之類,重新扔回廚師古伯伯那裡。他把自己的大手壓在我的小手背上,一起用力轉動著,提升起冒著蒸汽、發出噴香的兩層木箱子……
我家佔用了後院兒的幾間北屋,其中一間主房也是北京人常說的那種「大屋頂」。天花板很高,房間的面積也很大。那裡曾經是父母的卧房兼客廳。就在那座大屋頂下,我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還玩過捉迷藏的遊戲……很奇特的是,門前長著四棵名副其實的參天大樹。在樹下我聽纏著小腳的老保姆講過鄉下鬧鬼的故事;認識了喜鵲、烏鴉和胸脯上有片紅色九-九-藏-書羽毛的啄木鳥……
紫姨一見,心也酸了。
廚房直接通往餐廳的神秘渠道,是一個兩層木格箱子的人力「升降梯」。每當飯廳里的人聽到來自廚房的銅鈴鐺,就應該趕緊搖轉升降梯出口邊的一隻金屬搖柄,一下一下穩穩地……趕緊把出鍋的菜肴,從一個直徑兩尺的垂直豎井中,趁熱提升上來。那搖柄上的紅木把手,早已被磨得光可鑒人。
一輪好大好亮的中秋滿月,正懸挂在皇糧衚衕十九號院兒的上空。天上沒有一絲兒擾月的雲彩——明兒個,該是個太平的艷陽天吧?
「這是她跟那個薛護士剛學會的。人家巧手的女孩子,這麼簡單的平針兒打條圍脖兒,兩、三天的功夫也不用。咱們秋姍是初學,她笨,打了整整兩個星期呢……」
作者往往會在一道籬笆後面,隱藏著真實的身影。期待著真正的知音能夠聽到籬笆後面那一聲低婉的嘆息……
至今三十年過去了,無論是被趕走後又回來的,還是先趕走了別人,自己後來又被趕走的,相繼也都走到了動蕩人生的安寧彼岸。
我一天天地長大了。親眼目睹了這個院子的春秋變遷……「文革」中,十九號院兒里搬進了「四人幫」在軍內的親信一家。當黑暗被光明所取代的一天,我看到,姑媽一家失而復得的十九號院兒和房間里包括壁櫃在內的傢具、設施,被糟蹋得慘不忍賭。就連同樣也為「那一家人」奉獻過甘甜的一架子葡萄,都未曾倖免……
我寫《皇糧衚衕十九號》的故事,與自己在日本大量鑒賞推理文學作品有關。我很喜歡這種集社會、文化、民俗、知識、人情……於一體的傳奇故事讀本。這類風格的作品,極具挑戰性——作者必須比一般讀者要「狡猾」那麼一點點兒。構思好一個完整、合理而又吸引人的推理傳奇故事,是最艱難的腦力勞動。我始終對結構故事的能力極不自信,卻無法壓抑挑戰的慾望。將近二十年,我在鑒賞了相當數量的日本推理文學作品后,終於第一次斗膽嘗試性地提起筆來……
都是六十年代初的記憶了——老衚衕,老四合院兒和老北京人。
衚衕九_九_藏_書的大量消亡,難道不是我們北京人的遺憾么?
桃子
這條衚衕因為路面寬闊,院落宏偉,加之新、老居民們的社會地位,從解放前到解放后的最初一、二十年,小轎車和大轎車進進出出,那會兒算是那一條頗有氣派的大衚衕了。
讓人物生活在三十年代的中國,一是因為這樣我就不會過多顧慮到,對現實的「影射」之嫌;二是因為我不太喜歡現代刑偵手段高度的科技性——指紋、竊聽、錄像、電腦、DNA……對於我,阿加莎和柯南道爾筆下,主人公們那富於綜合素質的敏銳洞察力,永遠充滿魅力。如果我讓自己的人物活在今天,未必就能夠使得情商與智商本身的較量,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也可以說,這是我對自己短弱之處的迴避吧。
很多年以後,我曾一度回到那條童年的衚衕——老槐樹所剩無幾了,座北朝南的門洞和它們的門墩,要麼消失了,要麼破敗了;「八一大院」還在,走進去,覺得已不似記憶中那麼寬敞、整潔;我家門前那四棵參天大樹,連樹根兒都沒有留下;衚衕里的很多老四合院,因為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而增建的小磚房子,使原來的宜人景觀蕩然無存……儘管我們說,這就是歷史,誰也無法令現實生活之水凝結不動。但我在美國的紐約和波士頓,看到過很多一百年前甚至將近兩百年前的古老建築。它們仍在為子孫後代們擋風遮雨,迎來送往……
其實,我筆下描述的「十九號院兒」,是童年記憶中一個真實而難忘的地方。至今,我不知道坐落在皇城根北街的這個院子,建築設計師是哪國人?只是知道它的擁有者或居住者們,曾經有洋、有中、有官、有民,皆非等閑之輩。住在那一片兒的老百姓說起這座十九號院兒,自始至終都懷著敬而遠之的好奇心。當我走進「十九號院兒」時,共和國剛剛成立十年。院子的主人是我的親姑父母。他們是打進北京城的,也是作為「敵偽房產」,這個院子被安排給了紅色政權第一代公安部的負責人之一,安了家。從表九*九*藏*書面看,十九號院兒臨街的大門,跟一般的四合院沒有什麼區別。內部的建築格局,則大不相同……
十九號院兒倖存中的「大屋頂」,被改造成專門接待貴賓的茶室。裏面所有曾經隔出房間和走廊的牆壁都消失了,整個主體建築的內部空間,給我的感覺並非記憶中那麼寬大。建在地下的石頭廚房,成了幾個單身員工的集體宿舍——他們對我這「路過的遊人」稱讚,住在這裏真是「冬暖夏涼」呢!
兒時的我那個大客廳里,見過許多位被歷史記載的人物。
「這裏過去是我們家的……老宅。」
待到酒酣飯飽、主客盡興,已是月上中天時。
記憶中的《皇糧衚衕十九號》(代後記)
十九號院兒沒了,只有「大屋頂」還頑強地、孤零零地站在皇城公園的一片紅花綠草中間。令人頗為費解的是,院兒里一棵高大的白皮松,還有高齡的棗樹、花椒和柿子樹……它們不但未受到絲毫傷害,還被細心的公園管理人員掛上了一塊塊小木牌子。就像對待故宮、北海、景山和頤和園那些已俱文物價值的古樹、名樹一樣。
這是我有生之年親眼見到過的最別緻的一個廚房。
九十年代中期,老北京改建的大潮洶湧澎湃。十九號院兒差點兒被徹底夷為平地。我毫不誇張地告訴讀者:正在大鏟車已經高高地、無情地舉起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北京文物保護部門一紙「鏟下留情」的紅頭公文……從天而降!於是,十九號院兒的座北朝南的主體建築——遠近一帶被賦予雅號的那座「大屋頂」,得以倖存至今。
紫姨和她的牌友們,不能做到「打遍天下無敵手」,每次抗爭的結局,都包含著無奈的妥協。他們這幫「好心人」,也未必就能保證好心不做壞事,違背初衷的客觀結果層出不窮……我想,這就是人生永遠無法逃避的遺憾——皆大歡喜的大團圓,那是自欺欺人的。
曾佐猶猶移移的伸手接過一個樸素的紙包。打開來,是一條銀灰色的羊毛圍脖兒。耳畔只聽到紫姨還在絮絮叨叨:
紀家的「三太奶奶」,是一位拄著根雕花硬木拐杖的佝僂老婦人。三指寬的黑緞子「抹額」中間,九-九-藏-書還鑲著一塊翡翠帽花呢。她的滾邊兒夾坎肩是發光的綢緞,古色古香的黑色百褶裙,裙裾下露出了尖尖的三寸金蓮……這種人物形象和家居環境,讓我這個革命軍人的女兒覺得,時光是倒流的,是凝固的。我回家問媽媽,為什麼我的同學要叫那個老人「三太奶奶」?媽媽回答我說,也許,你同學的太爺爺有三個老婆唄!
對皇糧衚衕的描寫,來自我兒時生活過十年的北京東四四條衚衕——路面寬敞,十幾棵古老的大槐樹,夏天在我上學的路上遮下一片蔭涼。我還記得,一座座廣亮大門前,坐著歷經滄桑歲月的門墩兒。有的石鼓上還蹲著呲牙咧嘴的小獅子……它們大都被撫摸得亮光光、滑溜溜的。因為路面寬闊,院落宏偉,大、小轎車進進出出。那會兒,算是一條頗有氣派的大衚衕了。
何四媽說:「隆龍這孩子,長不大啦!」紫姨搖搖頭:「會哭了,就是長大了……」曾佐喝過山楂水之後,一雙眼睛直瞪瞪地望著紫姨,突然湧出兩滴淚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2007年夏月寫于日本富士山下
因為這條衚衕解放前就多有舊官僚的闊大宅第,解放后,有幾座兩進、三進的院子,作為敵偽房產被政府接收,充作了公家的幹部宿舍。我家居住的那個院子,就是其中的一個附有寬闊偏院的三進大院子。記憶中的那個大院兒,裏面至少有大、小上百間的房子。踏上台階走進大門,那塊傳統的避邪影壁正面,曾幾何時被繪製了一個巨大的八一五角星。被衚衕里的老百姓們昵稱作「八一大院」。
我不喜歡讀武俠小說。自己塑造的主人公是一位下肢癱瘓的神秘老婦人——紫姨。她那一頭銀髮和終年坐在輪椅上的身影,是我生活中幾位長輩的縮影——她們美麗、慈祥、睿慧、果敢、學富五車、從善如流……圍繞在紫姨身邊的幾位中、青年:一個律師、一個警探、一個醫生、一個記者、一個花|花|公|子。他們就像桃太郎大戰妖魔時身邊的猴子和小狗們一樣,各有所長所短。唯一共通的,無非是人類心中不應失去的正義九九藏書、善意和友情——他們是我的「夢中人」罷了。
「這就是老皇城著名的『將軍院兒』……」
大浦和秋姍都紅著臉,他們互相攙扶著,告辭出了門;小町喝得又笑又唱的,稀里糊塗地被何四媽弄回自己的小屋裡去;隆龍突然藉著酒膽……放聲大哭,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事情。只有曾佐的臉是喝得越高,就越發青。紫姨只好打發何四媽去廚房,用山楂片給他泡碗解酒的湯來。
小學同學不少就是衚衕里世代業主的子弟。我到過一位姓紀的男同學家去玩,他家那座美輪美奐的院子,就是我在故事《罪證》中描寫的前朝公主府的原型。裏面的紅漆迴廊、假山、亭台、松柏、梅花……
我由衷地感謝我的責編崔卓力女士——《皇糧衚衕十九號》的書名,是她為我確定的;書中幾個小人兒的插圖畫,是她逼著我畫出來的;文字存在的許多問題,是她點點滴滴提示我修改的……她是我這本長篇處|女作的第一位知音。我還要感謝一個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北京衚衕的人,他就是我的丈夫勝男。創作期間,他經常會關切地詢問我:「怎麼樣,你高明地把人殺掉了嗎?」
也有中國的老師批評我:創作風格受日本推理文學的影響過深,存在著局限性和不和諧感。因此我也曾擔心,風格和結構手法的不同,會不會引起祖國讀者的反感?書出了,我只能對作者說,創作的過程是艱苦的也是快樂的,是動情的也是認真的。一部講故事的小說,首先應該好看,其次應該感人。兩者兼備,真的很難。但願《皇糧衚衕十九號》能夠給讀者帶來飯後茶餘的消遣。我還想再接著寫出四到五個發生在「皇糧衚衕」的故事,不知是否因「江郎才盡」無法成章。
從大門通過筆直的五丈水泥方磚通道,登上白色天然石材的台階,推開寬大的兩扇帶硬木框的玻璃門,就能夠直接進入鋪滿楠木拼花地板的大客廳,客廳的東西兩側是主人的卧室和書房……
我還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秋天,從遙遠的海外走來一對中年男女。他們站在十九號院兒的門口,客客氣氣地請求姑夫的警衛員允許他們進院看看。用標準的國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