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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一九三八年十月·西班牙

序章 一九三八年十月·西班牙

與山谷相反,從街道方向傳來了撤退部隊軍靴的聲音。那是國際義勇軍第十五旅團下屬的麥肯齊帕諾大隊的士兵。從他們的腳步聲當中,絲毫感受不到昔日義勇軍行軍時的輕盈和活力。感覺就像腳負了傷一樣,步履沉重。街道前方匹克沙山的斜坡,正被夕陽的余陣染成一片金黃。
那位年輕士兵是來自底特律分隊中最年輕的隊員,十八歲。他畏畏縮縮地伸出手,遲疑了幾秒鐘,最後終於抽出一根稻草。抽出來的那一瞬間,他緊繃的臉一下子鬆弛了下來。
「就不再給我機會申訴了嗎?」
在斜坡上一個比較平坦的地方,有一間快塌的倉庫。倉庫西側的石牆由於一星期前的炮擊,已經完全被毀壞了。這裡是先前分隊駐軍的場所,吹著口琴的士兵就坐在那被炸毀的石牆後面的彈藥箱上面,腋下還夾著一把短槍。他留著一頭金色短髮,是個白人,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
「繼續說下去。」亞洲人說。
「抽吧!」亞洲人說,「就由抽到長稻草的人來處決那個傢伙。」
亞洲人搖搖頭,平靜地說道:
「就這麼決定,我同意。」
白人士兵繼續說:「托米才是真正的叛徒。他跟法西斯分子通風報信!」
那名亞洲人好像在確認什麼似的,一一窺視著每個https://read.99csw.com白人士兵的眼睛。有人點點頭,有人回答「yes」,也有人一邊不太自信地點頭一邊故意避開東方人的眼睛。
年長的士兵躊躇不決地抽出一根稻草后,長吁了一口氣。稻草長約五厘米。他拿起稻草給同伴們看過後,輕輕地丟在自己的腳下。
「現在我不想跟你談什麼革命大義、共和國理想,那些都是臭狗屎!他們是我的戰友,曾與我並肩作戰,我絕不能饒了那些殺害我戰友的傢伙。」
「告發喬伊的不是我!」
「難道就算喬伊被槍決,你也無動於衷嗎?」
溪谷東岸的斜坡上,傳來了低緩輕柔的口琴聲。對於林肯大隊分隊的雇傭軍士兵來說,這是他們早已聽慣了的旋律。那是首蘇格蘭古老民謠。其旋律宛如掠過牧草地的微風般,夾帶著濃濃的濕氣。勾起所有聆聽者的思鄉之情,令人無限感傷。小分隊的義勇軍士兵們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不語,與強烈的鄉愁做著抗爭。從士兵們所處的瓦礫堆這個位置,隔著山谷,可以眺望到遠方佛朗哥軍隊的陣地。
「並非全都跟我有關。」白人士兵語氣虛弱,而且從言語間能感覺到底氣不足。
「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我嗎?」
白人士兵盯著口琴看了好一會兒,九*九*藏*書一邊用胸口的軍服擦拭著口琴一邊說:
「你最清楚他是清白的。」
那名叫肯尼的義勇軍士兵聽見呼喚,轉過身來,一眼便可以看出這是個亞洲人,在軍帽下可以看見露出來的黑頭髮,他的眼窩凹陷,那蒙古人種特有的高顴骨,顯得格外引人注目。肌膚被灼|熱的陽光曬得通紅,陰沉的眼神,給人難以接近的印象。
這裡是一九三八年十月初,厄波羅河流域的加泰隆尼亞山區。此刻支配整個山區的是,經歷過一場大戰之後,那短暫的和平時光。夕陽西下的黃昏,顯得格外寂靜。這一天,佛朗哥軍隊這邊同樣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大動作,而國際義勇軍已經決定撤出西班牙,現在正有序地撤離前線。
「沒錯,我不能不管我的戰友,殺害我戰友的人,我絕不會放過他的。」肯尼這樣說道,「我們是最後離開戰場的人,你被誰所殺,是不會有人知道的。」
亞洲人拾起口琴,又回到了小分隊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開口講話。大家都保持沉默,互相避開對方的眼神,或是看著河谷對岸,或是望著對面的街道。
五名白人義勇軍士兵屈膝彎腰圍攏在這名東方人周圍,其中一名年長的士兵,表情凝重地說道:
亞洲人沒有任何反應。不https://read.99csw.com露聲色地盯著白人士兵。
「他被人懷疑,也是有根有據的。」
確認過大家的意見后,亞洲人伸出拳頭,在他的手中握著幾根稻草。
「不能。」
「如果我那樣做的話,連我都有可能被當做法西斯間諜了。」
白人士兵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白人士兵帶著卑躬屈膝般的微笑,又開口說道:
「因為撤退開始了嘛。」
亞洲人點點頭:「你早已猜到會有今天了吧。」亞洲人壓低聲音說。他的右手已經插|進了軍裝裏面。
「肯尼。」一名義勇軍士兵低聲叫著依靠在瓦礫堆上的男子的名字。
「閉嘴!」亞洲人終於表露出了可以稱之為感情的東西。他強壓怒火,用異常尖銳的口吻說:
過了很長時間,白人先打破了沉默:「無論如何都要處置我嗎?」
「沒中。」士兵表情僵硬地笑了笑。
「肯尼,剛才的簽你是不是做手腳了?」
亞洲人仍保持沉默,緊盯著白人士兵。好像在說,有什麼想說的趕緊說吧。
第三名士兵抽過後,緊接著第四名也跟著抽了。二人知道了稻草的長度后,原來緊繃的情緒一下子得以釋放,隨即就把稻草丟在地上。
白人士兵的眼神處於遊離狀,不停地環顧四周,神色不定。也許是在期待著有人能救自己。可是,他所九-九-藏-書處的方位看不到任何一位正在撤退的士兵。而分隊的夥伴們此刻都躲在倉庫的陰涼處休息呢。
「為什麼?」金髮白人士兵聲音嘶啞地問道,「為什麼選擇今天,選擇這個日子?」
「你是共產黨員,你有能力洗刷喬伊的反革命罪名。」
「決定了。」亞洲人手緊握著最後一根稻草,站起身說道,「那就由我來吧。」
「大家都期待著你能戰死,那樣的話,就不用我們親自動手了,誰都不願意接這個差事。」
「肯尼。」白人士兵吁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道,「我知道你說到做到。」
話還沒說完,亞洲人便一刀刺進了白人士兵的胸口。白人士兵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便斷了氣。口琴掉到了乾燥的地上,滾了好幾圈。
「那些傢伙不也是沒得到申訴機會,就被槍決了嗎?」
「為什麼要等到撤退?」
第二名士兵也一言不發地抽了一根稻草。
亞洲人將步槍掛在肩上,拋下那五個白人士兵,獨自一人徑直朝倉庫方向走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口琴吹奏的曲子已經換成別的蘇格蘭民謠了。
「革命由於那些人的背叛而停滯且出現了墮落分子,不管是在戰線的哪一側其實這些墮落分子的所作所為都是對革命的背叛。」
「鮑勃明明知道托米私通法西斯分子這件事,卻一直保持沉默,https://read.99csw.com結果造成共和國軍陷入危機。」
亞洲人靠近白人士兵並迅速卸下了他的短槍,夾在自己的腋下。白人士兵放下口琴,好像受到驚嚇似的身體往後退了好幾步。亞洲人緊挨著白人士兵靠右側坐了下來,把腿很自然地貼在地上。白人士兵被夾在亞洲人和瓦礫之間,不能動彈。
「你打算對我處以私刑嗎?」
亞洲人手中的稻草只剩下兩根了,他把手伸向身子正往後退縮的年輕士兵面前。
「鮑勃、喬伊、安迪都是為了對抗法西斯才來到這裏。他們拋家舍業,與戀人分別,可是最後竟然被自己最信任的同志出賣,被安德烈·馬爾蒂的行刑隊拖出槍斃,他們死不瞑目啊!」
當亞洲人吹完這首曲子時,分隊中最年輕的那名白人士兵開口問道:
「我要殺了你。」
亞洲人離開了分隊士兵,一個人坐在瓦礫上,吹起了口琴。剛開始時,他所吹出的是混濁刺耳的聲音,士兵們紛紛轉頭看著他。亞洲人不以為然地開始吹起一首曲子。那是剛才那個白人士兵吹的曲子,是綠色國度蘇格蘭的民謠。口琴的旋律猶如鎮魂曲般,帶著哀傷凄婉的韻律飄散在黃昏下的加泰隆尼亞山脈里。
亞洲人沒有回答,將口琴放入行囊,留給那個士兵的只有背影。
「因為當時正處於戰爭最慘烈的時候,難免有些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