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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七月·擇捉島

第二部

七月·擇捉島

「有沒有船被偷了?」
大冢一看到馬背上的鬍鬚巡查,立刻挺直了身子喊道:「署長!看樣子,對方是紗那那邊的警察署長。」
有紀將口中分泌出來的苦汁咽下肚,她覺得自己的雙腳有些不太對勁,不由得將手搭上了宣造的肩膀。宣造也急忙扶住有紀,她感覺,自己似乎有點貧血。
「你可以幫忙去敲門嗎?」
「我要挨家挨戶地進行搜索。」
警察署長將居民們趕出操場后,將巡查和勞改營的男子們全部召集到驛站馬棚的陰暗處。從這裏到小屋只有五六十米,正適合用來監視宣造所在牧草地角落的小屋。有紀在署長詢問下回答說:「宣造早上送客人時還在,之後就進到馬棚去工作了。後來沒多久,署長你們就趕到了,然後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似乎聽見了不尋常的馬蹄聲,派出所的大冢巡查連忙扣上紐扣跑了出來。他五十多歲的樣子,臉上戴著一副圓形眼鏡,是位個子矮小、微胖的男子。
有紀回到島上已經過了兩個月,時間也開始進入到夏季了。
戴鴨舌帽的男子,滿臉蒼白地逃回了馬棚陰暗處,他的燈籠褲前面濕了一大塊。署長說道:「總之,我們已經知道他躲在裡頭了。接下來就只能等海軍來了。」
那間位於牧草地當中的小屋,連一點點動靜都沒有,小小的玻璃窗上也沒出現任何人影,門就這樣緊緊關閉著。在屋子正前方的草地上,橫躺著刺青男子的身軀,他一動也不動,看樣子應該是已經死了。那名從勞改營脫逃的朝鮮工人,現在已經殺害兩個男子了,毫無疑問地,他一定會被判處極刑。倘若他只是逃離工寮的話,現在出面投案或許還來得及,不過他已經殺了兩個人,那麼就只有逃亡到底這條路可選了。
有紀嘗試著辨認坐在馬上的人的身份,前面有兩名穿著制服的男子,看樣子似乎是巡查,還有兩名穿便服的男子,正緊跟在巡查的後面。馬飛奔的速度奇快。有紀用圍裙擦乾手后,便拖著木屐走到驛站外。
然後,他又對光頭男子說道:
回過神后,有紀走向小屋。她心想,趁著還沒有完全燒盡的時候,應該多少搬點宣造的財產出來才對。宣造立刻從後頭跟了過去。煙霧已經從屋檐和牆壁間的縫隙里瀰漫出來,屋子裡頭可能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可能是被那名逃跑的勞改犯拿槍挾持,」大冢說,「所以才會不見人影。」
「你們給我去守住天寧那邊,那傢伙搶了槍,所以發現后格殺勿論。」
「沒必要。」署長說,「目前首要任務是阻止更大的損害。」
軍官又注視著有紀,這次他毫不客氣地,更加仔細地上下打量著她。他的視線從有紀的臉到胸部,然後看遍了她的整個身體。
有紀的店裡面,商品數量明顯減少了許多。分配給漁船的燃料量變少,聽說在留別和紗那村裡,漁夫、失業者和警察之間經常頻繁地在發生衝突。每年六月便會來這裏耍猴的,這一年卻不見蹤影。
宣造飛奔到馬棚圍籬旁邊,一口氣翻過了圍籬,在道路旁邊的地上趴了下來。
「我沒事,沒事的。」
有紀自己則在驛站里收拾吃過的早餐,並在洗菜盆里清洗餐具。就在那個時候,從敞開的窗戶外,遠遠地傳來了馬蹄的聲響。有紀抬起頭,從通往留別的燈舞街道方向,有好幾個男子正騎著馬賓士而來。那場面簡直就像是秋季慶典賽馬時一樣急迫,四匹馬的後面塵煙四起。
「由我們去吧!」另一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也點點頭。
有紀向軍官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我剛回來的時候,在往留別半路上的道路施工現場見過他。對他的臉我記得一清二楚。」
「勞改犯逃跑了,還殺了一個人。」
「那簡單。交給我,我馬上收拾乾淨!」軍官對士官下了一些指示后,士官便引領著水兵們離開了馬棚的陰影處。
「那兩個男的!」
男子們沿著靠燈舞川的道路一路賓士而來,接著又相繼飛奔而去,大有要一路直接衝到單冠灣的架勢。有紀撤回身子,退到大門屋檐底下。四名男子在有紀眼前停下了馬。驛站房舍前正好是三岔路口,幾匹馬發出聲響,相互碰撞、然後又彼此彈開,大概是因為突然停下來的緣故,不情願地嘶叫、跳躍著。
「漁場的倉庫呢?還有米倉和放漁網的地方?」
署長臉色大變,連忙問道:
包含捕鯨場和漁場的僱員,國民學校操場上聚集了上百村民。大伙兒全身僵硬地依偎在一起,竊竊談論著發生的事情。小孩子們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騷動感到相當興奮,他們喧鬧著,在人群間穿梭奔跑,前仰後合地模仿槍擊的樣子,無視大人的不安與https://read.99csw•com恐慌,恣意嬉戲著。
「別這樣!」有紀瞪著那名巡查,「那是宣造自己蓋的小屋,還放著很重要的物品,不可以隨便放火燒掉啦!」
「子彈也全被搶走了嗎?」
「我上個月才剛到天寧上任,說起來,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看樣子,不光是天寧村子,我也應該到這裏打聲招呼才對呢!」
「報告警長,沒有!」大冢面露緊張地說,「其實您只要打電話到郵局那裡就行了。」
「那傢伙手上有武器嗎?」
「要不要請海軍支援?」大冢說,「或許可以派軍隊給我們。」
「不如放火吧!」年輕巡查說道,「用火攻,把他逼出來!」
「你看起來相當年輕,原本就是驛站的負責人嗎?」
「沒有。」大冢回答,「這個季節捕鯨場還在作業,片桐水產的作業小屋裡,也住有相當多的僱員。」
有紀向前走了幾步后,在路上看見了那個滾落在草地上的光頭男子。在他的額頭上,正好是刺青的部位開了一個洞,看樣子已經死了。一名巡查蹲下身子,查看他的情況。水兵們從小屋前,將死去的逃犯屍體給拉了過來。有紀和宣造從署長和軍官背後,窺看著那名殺了兩個男子的兇惡犯人的模樣。屍體仰躺著,胸前染成殷紅一片。他的臉上沒有傷,雙眼睜開。在那雙眼裡仍然殘留著強烈的憎惡與詛咒。
光頭男子歪了歪嘴,露出了牙齒,紅色的牙齦整個翻了出來。他的嘴唇內側和牙齦,在唾液滋潤下閃閃發光。
「放任不理的話,傷害會更大。好了,你就先別擔心吧!」
「幫我聯繫年萌和天寧村,我要封鎖道路。」
「全員都到齊了吧?」大冢向居民們問道,「包括自己的家人還有鄰居家,全部都到了吧?」
在前往操場的途中,有紀聽見了署長和大冢間的對話。
「你明明是被他抓去當人質,但卻似乎不覺得他是壞人呢!」
有紀感到焦急不已,於是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想請教一下,你究竟打算怎麼救出宣造?」
在燈舞川上游,有個長約三公里左右的沼澤,那裡設有鮭魚天然孵化場。這一帶河岸和河川的漁業權,都是屬於總公司位於根室的片桐水產公司所有。該公司為了監視非法捕魚,在這片沼澤也設有管理員。巡查之所以從燈舞街道前往沼澤,應該是為了查看這間管理小屋的情形。
「該不會是工作做完,回小屋去了吧?」
騷動開始約達兩個小時后,日本海軍天寧警備隊的水兵們才從天寧機場趕過來。派出所的大冢巡查,從燈舞郵局先打了電話回紗那總局,然後再請總局轉接到天寧的機場警備隊。警備隊接獲聯絡后,決定接受紗那警察署長的請求,讓十二名隊員當中的半數全副武裝,立即開拔前往燈舞村子。
這時,有紀突然發現宣造不見了。
有紀問署長說:「一定得有人去敲小屋的門吧?」
光是這樣想象,有紀就忍不住更加擔心宣造的安危。
有紀感覺脊背一股寒意襲來,令人不寒而慄。那個微笑簡直就像是野獸在獵物面前舔舌頭,或是餓鬼眯著眼,張開大嘴打算吞下生肉一般。
那名署長一邊制止嘶叫的馬,一邊說道:
小屋背後散開了一陣白煙,煙霧中混雜著木材碎片和塵土。放牧地上的馬匹受到驚嚇,大聲嘶鳴了起來。是手榴彈嗎?那個軍官把宣造也一併炸了?幸好和有紀的瞬間想象不同,小屋並沒被炸掉,依然存在。炸彈似乎也不是被丟進小屋內,而是在外頭爆炸。不久后,有紀聽見了木材噼里啪啦的爆炸聲,與爆炸時不同的白色煙霧緩緩升起,小屋後方似乎著火了。那名海軍軍官似乎想用警察曾經想過但最後放棄的方法,來解決這起事件。先跑出來的會是宣造,還是那名工人?
那名逃犯似乎是中了槍,整個人往後彈了出去。只見他攤開雙手,咚的一聲仰面朝天倒在門前,身體一動不動了。水兵們放低身子一步步靠近,男子依然躺在地上沒有爬起來。三四名水兵持著槍包圍了那名逃犯。其中一個人用腳翻動工人的身體,接著士官朝馬棚這邊揮了揮手。
宣造似乎沒事的樣子,至少沒有什麼重傷……覺察到這點的有紀放慢了腳步。
「朝鮮人在振別的工人宿舍里,殺了工頭逃跑了。村裡有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大冢一聽,連忙從旁插嘴道:「如果朝鮮人在裡頭的話,人質會變成兩個人哦!」
突然間,小屋的門打開了,從裡頭躥出一個人影。人影一下子滾進了草叢中,但是馬上又站了起來。那是宣造!有紀一把推開馬棚的門,大聲喊了出來:「不要開槍!他不是犯人!」
「蔬果店前排起了長龍九九藏書!」從東京遠道而來的雲遊商人這樣告知有紀,「聽說每月有兩天是『無肉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知道是不是認為我們在剩下的二十八天里會有肉可吃呢?」
「管理員的傷沒有生命危險,雖然疼得叫個不停,但我想可能只是小傷而已。」
「是朝這裏來了嗎?」
在東京和大阪,已開始實施白米配給制。火柴、砂糖也從去年起,開始實施票券兌換制。
當警備隊抵達時,家家戶戶都緊閉著門窗,外出以及由窗戶觀看四周的行為,全都遭到了禁止。不管是街道上還是海邊,都看不見任何人影,只剩下只狗,靜靜地漫步在房舍與房舍之間。
署長抬頭看著男子問道:「雖然你這樣說,不過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只是,這是個相當危險的任務,不知道有沒有人志願前去?」
「我還沒見到宣造。」大冢臉色一變回過頭,他回頭的方向正是宣造的小屋。
「他可能逃到山裡面去了。」
軍官從馬背上躍下。他身著野戰服,腰際佩帶著手槍,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歲。他的年紀看起來和有紀相當,軍階章顯示他是一名中尉。
巡查中有一名體格健壯留著鬍鬚的男子,還有一名一副娃娃臉的青年。在鬍鬚巡查的制服底下可以窺見到子彈帶,除了軍刀外,他好像還攜帶著平時不會帶在身上的手槍。年輕巡查的馬旁,則放置著槍盒。兩名平民百姓都是身穿燈籠褲,背上背著槍,其中一個是光頭男子、另一個則戴著鴨舌帽。
有紀迅速地觀察了一下眼前這名軍官。雖然說起來還很年輕,但他眼中卻流露著與外表年齡不相稱的傲慢光芒。他的五官清晰、相貌端正,微微上揚的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容。
「今年春天才從我伯父那裡繼承的。」
「要不要繞到屋后看看?」有紀說道。
「他說想沿著島逃到俄羅斯去,順利的話,還可以帶我一起走。」
這時,又發出一陣短促的爆裂聲。
將居民們全部集合到國民學校操場上,花了不少時間。
大冢喃喃地說著:「那邊,還沒去查看過。」
「你是什麼人?」士官問道。
「會不會已經到年萌或天寧去了?」
「還真是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騷動哪!」
「岡谷有紀。」
有紀凝視著外頭,發覺水兵們正匍匐前進,慢慢地接近小屋。小屋背後的斜坡上,隱約可見鋼盔的形影。從小屋裡頭應當也看得見水兵們的動靜,不過和先前不一樣的是,現在前去包圍小屋的人數有六人,因此,就算知道有人接近,一個人想要應戰多人,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中尉!」警察署長對軍官叫了一聲。
「在哪裡見過?」宣造也小聲地問道。
由軍官率領的警備隊包含了士官以下的六名士兵。士兵們全都穿著陸戰隊用的野戰服,在他們身上背著步槍。
派出所旁的監視瞭望台上響起了鐘聲,鐘聲劃破了夏天單冠灣的天空。在海風中摻雜了些許讓人焦灼不安的氣息。
「遵命,還有呢?」
「請不要讓宣造受傷,希望你不要亂來。」
「沒那個工夫,我是一路賓士過來的。先追上才是首要任務。」
「你說得對啊,那邊也得調查看看才行。」
有紀回頭看了看發出聲響的方向,軍官的手槍正對準倒下的勞改犯,似乎是開了一槍。是要給他致命一擊嗎?接著軍官將手槍收進槍套中。
儘管如此,在這個季節里,還是可以見到宛如絨毯般鋪滿整個山野的千島竹,以及蝦夷松密布的濃綠森林,正鮮明地散發著光澤。單冠山上殘留的雪,潔白得讓人為之目眩,海濱的後面和沙丘上,野薔薇正狂野奔放地綻放著。有紀每天早上都在驛站後面散步,享受這美麗的季節。雖然與村民們的關係並沒有改善,但是她找不出任何後悔回到島上的理由。有紀摘了天竺葵與鋸齒草等野草,掛在驛站屋檐下晒乾。
大部分的居民在搞不清楚狀況的情形下被叫了出來,看到騎在馬上的巡查以及手裡拿著槍的男子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儘管已經從先出來的村民口中聽說了事情原委,但每個人還是縮著頭,戰戰兢兢地一邊張望四周,一邊走向學校。就連上了年紀的村民,也被毫不留情地從家裡帶了出來。
「怎麼了?」宣造說。
那名巡查沖開了人牆,闖進了三岔路前的人群當中。
「我完全不知道裡頭發生了什麼事,擔心死了!」
刺青男子沒有站起來,他躺在地上,身子一動也不動。
這時,軍官轉過頭來,面向有紀露出一個高傲的微笑。這個笑容,似乎是在表示他對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感到很滿意且充滿了自信。在有紀看起來,那笑容甚至像是希望得到別人鼓掌似的。九-九-藏-書
這時,頭上有刺青的男子開口了:「別再啰里啰唆的了,從正面進攻就行了!」
「立刻去辦!」署長說,「然後敲響吊鐘,把村裡全部人集合到學校操場。」
「如果他是在破曉時分襲擊孵化場的話,那應該還躲在附近。他大概是等太陽出來之後,才會沿著道路逃離那裡的吧!」
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島上的生活也變得讓人愈發感到拘束了。從去年開始,即使是在燈舞這種地方也建立了鄰組,同時也成立了「愛國婦人會」,諸如此類的事情,讓每天的生活變得更能切身意識到戰爭的氣息。小學更名為國民學校,排斥外來語的活動也變得大行其道。從內地開始,國粹主義的狂風似乎正逐漸向這個小島吹襲而來。
「目前還沒有接到通報。」
刺青男子舉目環視在場每一個人的臉說:「就算他偷了槍支,也不能證明他就會用。我聽說那是舊式的獵熊槍,對於一個外行人來說,是不會裝填子彈的。既然如此,那算什麼槍支,連個屁都稱不上!而且他應該還負傷了,行動不會太靈敏的!」
就算在燈舞的捕鯨場內,對於剩餘鯨肉的管理方法也越來越嚴格了。過去在解體作業中產生的碎肉,不管是被稱做「saikas」的舌頭,還是用來做熟食的腸子,還是裹著鹽的肚,只要居民們想得到的都能得到。那是長久以來居民們既有的權利,也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菜肴。如果在捕鯨場內有熟人的話,連鯨魚的下巴肉都能拿得到。可是這一年,解剖場負責人對於居民們來解體場這事兒,不再像以前那樣笑臉相迎了。據說上面的人已經下達了指示,不管是怎樣的碎肉,都要製作成罐頭以備用。居民知道了以後,不禁氣得破口咒罵起捕鯨場的所有者片桐水產來。
水兵們的行動終於停下來了。他們在離小屋五米遠處,用槍口瞄準了小屋,靜候接下來的指示。
有紀睜大了眼睛。那兩個平民百姓,看起來非常眼熟——今年五月,她在去留別的路上,也就是勞改營的施工現場,曾經見過這兩個人。一個戴著鴨舌帽,另一個則是在光頭上有刺青。有紀敢保證自己絕對沒有認錯人。他們在三岔路口旁安撫馬匹,並小心翼翼地巡視四周。燈舞村在單冠灣沿岸道路的山邊,林立著成排的人家,這三岔路口正好就位於村子的中心位置。在它的一角並列著驛站、岡谷商店、派出所等各種公共設施。
那似乎是某種暗號,經歷幾秒的靜寂后,突然響起了爆炸聲。
「手段還真是粗暴!」有紀皺著眉頭說道,「他們實在沒必要燒掉你的小屋。」
「聽說火藥和子彈都被搶走了。」
「國家會有補償嗎?」
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有紀再度進入馬棚中,透過門縫窺探著外頭的情況。
從騷動開始就一直沒見到他的人影,就連自己到了操場上,也還是找不到他。他會不會還在小屋那裡呢?
署長向身旁的年輕巡查說:「你去警戒年萌方面的道路!」
又過了十分鐘后,居民們反過來被趕回了各自的家中。巡查們報告說,村子里所有的建築物和設施都搜查過了,只有一間除外,就是宣造的小屋。
「我被毆打又被捆綁了起來。剛才那傢伙割斷了我的繩子,然後我就被他一腳踢了出來。」
「要做什麼?」
大冢走進操場中,繼續問道:
「是啊,那傢伙肯定路過燈舞街道。我在半路上撿到那傢伙的毛巾了。」
「請指示我應該怎麼做?」
「你知道嗎,那些海軍本來打算不管是誰,看到誰就要射擊誰的!」
警察署長及眾人們,在廠舍後方迎接警備隊的到來。
「如果沒離太遠的話,應該能聽到才對。況且,他今天沒有必須遠行的要緊事,而他自己也沒提過有這樣的計劃。」
「我們剛才在小屋中稍微聊了一下。他說大約在兩年前,警官來到他故鄉的村子里,不分青紅皂白地便將他帶到九州島的煤炭礦坑去。他從礦坑裡逃了出來,四處躲藏,不過最後終於還是被抓到勞改營。」
牧草地里那名看起來像士官的男子揮了揮手。
有紀躲進馬棚,透過後門的縫隙觀察著情況。那兩名男子越過柵欄,正來到斜坡處。在旁邊的草叢裡以及後面偃松的陰影之間,隱約可見巡查的白色警帽。男子們隔著五米的間距,近似傲慢地大搖大擺地靠近小屋。高大的牧草隨著海風不停搖曳,綠色的光影奔流在整片斜坡上,顯示著風的方向。小屋裡沒有任何動靜https://read.99csw.com。有紀才剛這麼想沒多久,小屋的門旁便燃起了白煙。接著的瞬間,槍聲響起。有紀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瑟縮了一下。刺青男子像是中彈了似的,整個人從小屋正前方十米處向後滾了下去。鴨舌帽男子眼見情況不妙,連忙一百八十度轉身逃跑,他的帽子掉落在牧草上。
「不會,他還在村子里。」署長斬釘截鐵地說,「那傢伙應該是打算要偷船,不然不會到這裏來。」
「搞不好,他在裡頭已經被殺嘍!時間拖長對我們這邊也不見得有利。」
擇捉島的夏天,沒有內地夏季那樣日照強烈,也沒有令人熱得發昏的暑氣和激烈的傍晚雷陣雨。這是個溫和、平靜而充滿新鮮感,宛如淡彩風景畫一樣的季節。其實說起來這段期間並不長,不過是四個星期罷了,而在這當中,可以稱其為「盛夏」的,也只有一個星期而已,可說是個極其短暫又讓人覺得難以依靠的季節。
軍官的嘴角略微動了一下,轉過頭對著署長問道:「狀況如何?」
「請別讓宣造有危險,輕率行動的話會傷了宣造。」
水兵們抬走了逃犯的屍體。
「宣造!」
軍官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有紀的外貌。有紀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讓人看了后便會不由自主地一直想瞧著它看。有紀在函館時,也常常遇見男子不由自主展現出類似的反應。
勞改營的工頭們在確認自己槍支的狀況后,便從馬棚的陰影處走向外面的街道。從那裡到宣造的小屋,僅有兩百步的距離而已。他們沿著道路往北走去,中途從馬棚柵欄的盡頭,一轉進入了放牧地的斜坡。刺青男子手握著獵槍,鴨舌帽男子則是拔出了手槍。男子們配合著彼此的腳步,大步且小心翼翼地朝著小屋方向前進。
巡查又對署長說道:「大約是今早,正在睡覺的時候遭到襲擊的。勞改犯還搶走了槍。」
四面八方同時響起了槍聲。
「混賬!」署長在馬棚外面怒吼著,「是勞改犯沒錯。是那個朝鮮人!」
有紀心想,宣造八九不離十,恐怕是在屋子裡面被對方給抓住了。宣造是個體格很好、粗重工作也難不倒他的青年,應該不至於那麼簡單就被制伏或捆綁挾持才對。就算對方手上有槍,只要不是突然遭到開槍射擊,他應該也沒有那麼簡單就被抓去當做人質才對。
宣造說道:「軍隊還真是粗暴呢!」
有紀小聲地回答著:「這個人,我見過!」
一聽這話,村民間頓時驚呼聲四起。
確認了士官的暗號后,軍官和署長從馬棚的陰暗處走出來。
「啊!」有紀不禁大聲地驚呼了起來。
宣造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便走進了馬棚。
這時,在小屋門口出現了一個新的人影,那人影的手上還拿著槍。那個男子手上還拿著槍,從門口往外走了幾步路。
「啊!」有紀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
「你也很恨日本人吧?」宣造並沒有回答。
火勢愈變愈大,小屋發出激烈的爆鳴聲,不停地燃燒著。
「竟然讓逃犯把槍彈弄到手,這下可糟糕了!」
大冢與巡查們面面相覷。現在的情況和搜索全村時不同,是命中率相當高的一場賭博。而且對方是殺了一名男子,又讓另一名男子受傷的兇犯,為此,巡查們更是猶豫不決。
有紀感到很意外。因為她曾經聽說,天寧警備隊的隊長是從士官晉陞的年長特務中尉,不過如果是眼前這位二十五歲左右年紀中尉的話,很明顯是出身自海軍軍官學校。可是,想到天寧機場警備隊的規模,派軍官學校出身的軍官前去赴任,是很不自然的一件事。
「從小屋應該可以看到屋后的斜坡和正面的情況,沒辦法偷偷靠近。」
「我是這間驛站的負責人,那個小屋是我的員工居住的地方。」
宣造不會有事吧?
這時,有紀局促不安地站了起來。大冢驚訝地面向有紀。有紀斷然地脫口而出:
「我是帝國海軍中尉,濱崎真吾,天寧機場警備隊長。」他說的一口標準話,語句裏面聽不出任何地方口音。
有紀隔著沙丘向放馬棚望去,宣造的小屋就位於緩坡上的放馬棚那端,距離村子大約兩百米遠的地方。那是宣造自己收集廢材和漂流木建造的,靈活運用了可利魯人的傳統,是棟半地下的小屋。從外面無法窺見小屋內的情景,雖然現在看起來,裏面像是完全沒有人在,但感覺起來,似乎又有種不尋常的味道。
事情發生在那年夏天七月底左右。在某種意義上,那個事件對擇捉島來說,或許正是往後那籠罩整座島的戰爭烏雲最初顯露其兇殘本性的徵兆,然而當時卻沒有任何人察覺到這點。
鍾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居民已經全部聚集在操場上。大冢命令居民們原地坐下,於是他九九藏書們便在沙土夾雜的操場土地上就地坐了下來,原本喧鬧的談話聲,也漸漸地趨於平靜。
有紀無視於軍官的笑容,轉過身背對著他。
「希望不要為時已晚才好」有紀默默地想著。
「你叫什麼名字?」
燈舞與天寧機場之間大約距離八公里遠,道路並非全部平坦,途中必須經過海獺岩斷崖。在無法使用汽車的島上,就算是軍隊也必須徒步走完這八公里的路程,只有身為警備隊隊長的軍官,才能騎乘馬匹。
「這村子里有空房子嗎?或者是沒在使用的建築物?」署長問道。
「我沒事!」宣造站了起來,呼吸仍然有點紊亂,「發出『砰』的一聲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幸好沒有被槍打中。」
大概是聽見了外面的騷動聲吧,附近民宅的村民陸續走出家門。就在這時,從燈舞街道的前方又傳來了馬蹄聲,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往了道路的方向。好像也是巡查,他正不停地蹬著馬腹,催促著它往前疾馳。
在火勢不斷增強的情況下,有紀他們也離開了現場。
這是個天氣晴朗的早晨,舒爽的涼風拂面而來。有紀在七點過後,將三名商人送出驛站。他們是準備前往天寧村的商人。一名不擅長騎馬的商人被夾在其中,整個隊伍一共有八匹馬。送走他們后,有紀向宣造說:「待會兒,從裡頭拉十匹左右的馬過來給我。明天千島汽船會進港,需要比平時多一倍以上的馬匹。」
這名叫濱崎的軍官,仍然一直盯著有紀微笑,那表情看起來既像是告訴有紀「有什麼話之後再說」,又像是在對她說「我想再跟你好好聊聊其他的話」。有紀察覺到他的微笑中隱約帶著輕薄,整個人不禁往後倒退了一步。
「最好不要有所期望。今天開始,你就先睡在驛站吧!我會馬上給你重建個小屋的。」
宣造抱住頭彎著腰走了出來。大冢巡查的聲音也從馬棚旁傳來:「別開槍,別開槍!」
「集合所有村民,我要清查一下。有必要的話,要挨家挨戶地搜!」
署長似乎很滿意這個答覆,留著大鬍子的臉部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他拍了拍刺青男子的肩膀,也許,他一直在等待這句話說出吧!之前的言辭,或許都是為了引導男子這麼說而留下的伏筆。
馬停下來后,巡查向署長大聲喊著:「在孵化場小屋內,有個男的受傷了!」
有紀也朝著宣造的方向奔去。宣造慢慢地從地上撐起了自己的上半身,觀看著四周的動靜。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確認裏面的情況?」署長說道,「我們也無法否定,裏面其實可能空無一人。倘若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就只是在做無用功,特別是在這種應該去搜查其他地方的關鍵時候,這樣的浪費時間更是不可取。」
在這期間,鍾仍然持續響著。警察署長騎著馬,在道路上不斷地來回賓士,吆喝著要大伙兒到外邊來。派出所的大冢則從天寧那頭一家家敲著民宅的門,命令所有的人到學校操場上去。有紀也被大冢從背後推著走向操場。
署長重新面向有紀,開口說道:
濱崎和署長走出馬棚,朝著派出所的方向前去。
署長簡略地向他說明情況。軍官毫不掩藏自己那不感興趣的表情,僅僅是聽著而已。他從馬棚的陰暗處探出頭來,也看了一眼宣造的小屋,然後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你不用擔心,我馬上處理。」
火焰似乎變得更加明顯了,煙霧已經升到十幾米高。四周到處迷漫著焦臭味,連馬棚的鳥兒們,也開始變得騷動不安起來。
「是殺人犯嗎?」
「因為我想起了爺爺和奶奶的事。他們也是一樣,突然有一天日本軍隊來了,還叫他們搬到色丹島去住。」
「有必要去確認一下。」
「他應該聽到鐘響才對。」署長說道。
「全員都到了吧?大家都來了吧?」
全部的人都看著刺青男子。他懷裡抱著槍,倚靠著馬棚的門,臉上浮現出殘忍的笑容。
「搶了一把山刀。」
當署長說明結束后,士官問道:「有必要審問那個朝鮮人嗎?」
「明白了,我會立刻開始調查船隻那一帶。」
「好吧!」署長的語氣突然變得相當堅決肯定,「包圍小屋,不要讓他有脫逃的縫隙。只要一看到槍就立刻開火,一聽到槍聲,你們就沒必要再做什麼確認了,給我立刻反擊!一旦知道那傢伙在裡頭,總之先開槍就對了。接下來,就等海軍的支援了。」在署長的命令下,派出所的大冢和兩名巡查分別散了開來。
有紀屏住氣息,注視著小屋的門口。水兵們能分辨那兩人嗎?情況也有可能變成是宣造先跑出小屋,結果被水兵開槍擊中啊!有紀現在真想狠狠抓住那個叫濱崎的軍官的衣襟,用力地搖著他,對他大聲叫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