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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九月·橫濱-東京

第三部

九月·橫濱-東京

「被牧師這麼建議,我還真是感到意外啊!」
「有點籠統。」賢一郎回答道,「首先是通報日本海軍的動向,以及和其艦隊移動有關的情報;其次則是日本開發新武器的情報、補給物資的動向等兩者。不過說極端一點,只要能送出一項有關日本海軍動向的決定性情報,那樣就足夠了。」
「我問的是,你是自己主動加入,想幫助美國的諜報活動呢,還是有什麼把柄被抓住,或者說是為了錢?」
「為了給你方便,我準備妥了許多東西。」史廉生站起來,「來看看我在屋頂內側的儲藏室吧!」
「他擄人是確定的。」
憲兵叫住一輛正好經過的日軍汽車,強行坐進後座。史廉生也跟著坐了進去。
第二天的下午,賢一郎和泰勒少校指定的人見了面。那天一大早就開始下雨,賢一郎在頻繁地更換交通工具,繞了遠路之後,造訪了那所坐落在安靜住宅區中的教堂。賢一郎進入禮拜堂,等待約好的時間到來。不久后,在他眼前出現了一位高瘦的傳教士。賢一郎說了暗語。傳教士羅勃特·史廉生立即招手,請賢一郎進到傳教士宿舍的客廳。兩人禮貌地相互打過招呼后,走到了桌子前面。
賢一郎迅速地觀察史廉生。以傳教士來說,他算是個年輕人,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或許他會被認為是北歐血統的白人,因為那藍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憂愁。看起來,他似乎不像是一位會對信徒們不斷散播關懷,並娓娓闡述信仰的牧師。
年輕女性是日本士兵最大的獵物,軍官帶頭將女孩們擄走並強|暴的案例也比比皆是。
「跳舞也不準,西洋樂也禁止,排斥英語,就連開口笑都被說成是言行輕率。你知道嗎?在劇場等地,他們也禁止使用麥克風,他們說,這種利用電力來加強音量的卑劣機器,不適合日本男兒的作風。」
那是個雪花紛飛、寒氣凜烈的早上。秋庭的呼氣變成白色,散落在南京冬季的風裡。
史廉生扣下扳機,接著又繼續扣下第二次、第三次。在遠處圍觀的居民發出尖叫聲,紛紛尋找著掩蔽自己的地方。史廉生調轉身體的方向,拿著手槍做水平射擊,路上建築物的木片爆開,玻璃碎裂散落一地。
士兵們堵在史廉生面前,用步槍抵著他不讓他前進。史廉生舉起雙手,退後一步。
「你所謂的方法,該不會是叫我侵入海軍省大樓吧?」
傳教士宿舍的屋頂小房間里,還有另外兩個小型的公文包。賢一郎確認了一下之後,發現其中一個公文包里放的是一套美國制的工具。如果內行人看到,一定馬上就會明白,這是一套入侵及破壞保險柜用的工具。另一隻黑色公文包,看似醫生出外診用的包,不過賢一郎馬上判斷出,這裏面置放的是誘拐或綁架時所需的工具及藥品。
「是啊,就是這樣。」
「用我們的車吧。」
「她們可能已經回去了。」
「好,我們走吧!」
「沒關係,我不介意。」
「是齋藤先生吧!」男子說,「我是懶漢的朋友。他交代我擔任你的嚮導。」
「聽不懂。」
「既然如此就把他……」
「可以請您跟我們一起去嗎?」秋庭說,「不會勞煩您太多時間。」
從門縫中只能稍微看到房間裏面的情形。床鋪上赤|裸的女孩,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不是美蘭。那是個可以說還只是女孩,身體稚嫩的少女。
史廉生的身體顫抖著。秋庭靠過來伸出手。
女舍監說:「今天中午。說是這裡有便衣人員,然後就強行闖了進來……」
傳教士宿舍的屋頂內側,有一間開著小窗戶的狹小房間。那間房屋的挑高大約是一個大人勉強可以站立的高度,裏面整齊地收納著暫時不用的傢具或自用品。
「那麼……」
史廉生放下手槍,毫無意識、毫無理由,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只是一場愚蠢的激|情爆發罷了。
「已經習慣了,你大可安心。」
史廉生答:「我本身是學神學的,也在教團本部接受了專門的教育。」
「隨時歡迎你來司令部。今天就請你先回去確認那女孩的安全吧!」
史廉生將一隻老舊的革制皮箱在地板上攤開來,在那裡面,有一台被毛巾緊緊包裹住的電子機器。
「在這混亂中,只要不是現行犯,要逮捕都很困難。」
史廉生低聲問道:「那名軍官會被逮捕吧?」他的聲音既沉著又冰冷,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曾經在九州島的煤礦坑工作過,大約十年前逃跑來這裏的。」
「那就請你重新告發,我答應你會嚴正處理。軍官也好、參謀也好,對於破壞軍紀的人,我都會毫不留情地處置。所以……」
一到事發的飯店,史廉生一行人立即下車衝進大廳。那些士兵又跑來制止,開始和他激烈爭辯了起來。當憲兵隊的軍官正要強行上樓梯時,樓上那名軍官下來了。他用嘲笑般的視線望向史廉生。
秋庭搖搖頭說:「沒有證據顯示這是他的作為。」
「先試著闖入幾位軍令部軍官們的宿舍,從那裡盜取得文件怎麼樣?」
「可是,日本和美國之間的貿易不是已經斷絕了嗎?」
入境手續比想象中還要簡單得多。
憲兵盯著史廉生的臉,抱歉似的搖搖頭。
那天,賢一郎住在靠近橫濱港的飯店裡,自稱金森的男子也一起住進了這家飯店,他們曾經特別注意自己是否被人監視,但到目前為止並沒有發現這方面的跡象。看樣子,泰勒少校僱用日裔地下工作者的策略果然是正確的。賢一郎在飯店的餐廳里出示護照,利用外國人的特權付美金用餐,至於金森則是享用自己事先準備好的便當。
史廉生將那手鐲收進外套的口袋裡后,站起身來。他感覺到,自己的臉上連一絲血色也沒有了,可能是因為早上強烈寒氣的原因吧!睫毛上沾染的雪花,濡濕了史廉生的眼眶,磯田上等兵不安地仰起頭,望著史廉生的臉。
大概是感覺史廉生的表情很不尋常吧,磯田將手槍朝著天空開了一槍。或許,說不定從那表情中,他明顯read.99csw.com地感受到了所謂的「恐怖」意味……
那名中年的入境管理官,不在乎賢一郎的國籍,只重視他的血統。堅持著頑固父系主義的日本法務官僚,似乎僅因為賢一郎身上流著日裔父親的血液,就相信賢一郎必定是天皇陛下的忠實子民。官員向賢一郎詢問了他的旅行目的及停留地點、停留時間等等。這都是賢一郎早就已經準備好答案的問題,等他用日語輕鬆作答完畢后,官員就在護照上迅速地蓋下了入境許可的戳印。
史廉生走近后,跪了下來。
「只有美蘭嗎?其他人呢?」
只有二十人的難民委員會,對此根本無力制止。
那是個眉毛濃密、有著宛若爬蟲類般濕潤黝黑雙眼的軍官。他的年齡頂多二十五六歲,冷酷無情的薄唇扭曲,上半身赤|裸。
「已經準備好了,還有身份證、配給手冊。」
接著,虐殺開始了。投降的士兵們被日本軍依序地集體處刑。同時,日軍也開始進行對便衣人員的大搜索,試圖找出潛逃混進市民當中的士兵。只要一發現年輕男性或短髮男性,以及疑似為士兵的男子,全都一個不漏地強行拖走,一律格殺勿論。許多市民因此而受到了連累,特別是在警察與消防員中,出現了許多無辜的犧牲者。
來到一樓大廳,秋庭大尉靠過來說:「那個中隊長說沒有強擄女人。」
美蘭的遺體被運回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三天後舉行了簡單的葬禮。這是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底,接近聖誕節時發生的事。對美蘭下手的男子最終還是沒有查明。史廉生離開南京,是在那件事發生大約兩個月後,南京好不容易恢復治安的時候。
史廉生將秋庭大尉用力推了出去。秋庭屁股著地,跌落在冰凍的地面上。
史廉生在從事市民救援活動的同時,也一面將日軍殘暴的場景攝錄在相機里。儘管日軍的殘虐行為幾乎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但它還是以每天不斷擴大規模的方式,有組織且公然地持續進行著。說起來,史廉生一想起那些殘虐的手段,就覺得不如被機關槍直接掃射還比較幸福些。許多俘虜及市民被軍刀砍頭,或者被刺刀刺穿。有人活生生被埋在洞穴里,有人被趕入熊熊燃燒的火中、有人頭上被點火,也有人被木棍毆打直至被殺害。那場景,就宛如一本記載了人間一切殘忍行為的記事本。令人驚訝的是,日軍並不介意這樣的行為被拍成相片,他們甚至不認為那是必須要隱藏的行為。
「不是。」賢一郎老實回答道,「如果真要我說的話,我覺得,與其說你是在台上講道的人,倒不如說更像是台下的聽眾——需要救贖的人,反倒是你自己。」
「到了下星期,補充的憲兵就會加入行列,到時軍紀就會恢復的。」
因為YMCA已經被日軍燒掉,所以史廉生這陣子都住在位於安全區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國際難民委員會在這裏收容了許多難民,史廉生也是其中的委員之一。
出乎意料地,秋庭以強烈的語氣說:「我絲毫沒有那種打算。我決不饒恕玷污皇軍名譽者。」
史廉生壓抑住不安,跟隨著他們兩人。即使坐在車裡,秋庭和磯田也都沉默不語。對於究竟找他是為了什麼事,他們似乎也不打算就此說明,不過從那僵硬的表情,可以想象得到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或許,有可能是最糟糕的狀況。
「若是侵入某間屋子裡面或偷東西之類的,你做得到嗎?即使必要時得毆打、捆綁、或傷害對方?」
憲兵的臉看起來明顯很憤怒。
「是我看起來太年輕了嗎?」
那名叫做齋藤賢一郎的日裔回去后,史廉生獨自進入禮拜堂,坐在長板凳上。空無一人的禮拜堂裡頭,空氣冷冰冰的。這時候應該快要六點了吧!光線透過前方的彩繪玻璃射進來,微弱的光線下,看不清楚教堂的各個角落。這樣子的昏暗,最適合隱藏苦惱的臉龐。
史廉生在秋庭大尉的催促下,走進那小火災的現場。包括老人、小孩等,有好幾位居民正從遠處觀望著。石子路面的盡頭,有個居民共享的自來水設備,在那自來水管前鋪著一張草席。草席下裏面隱約有東西隆起。
史廉生又給他看了放在皮革公文包里的兩把手槍,一把是美國陸軍的半自動式手槍。另一把則是左輪手槍。
「昨天下午,這名女孩已不在那宿舍里。你應該也確認過了。」
賢一郎謹慎地說:
到了飯店裡,史廉生對擔任警戒士兵的制止充耳不聞,徑自奔上了二樓。憲兵也跟著上了樓梯。
「鮑伯!」女舍監緊緊拉著史廉生說,「美蘭她,美蘭被帶走了!」
「這樣才是我們日本的好男兒!」
史廉生和軍官及憲兵三人,搭乘轎車沿中正路往南走。在車上,史廉生問出了他們兩人的名字。那位軍官叫做秋庭保大尉,士兵則是磯田茂平上等兵。
史廉生他們這些少數留在南京的歐美人,拚命地要阻止這種無法無天的暴行。國際難民區委員會接到市民們的通報,不斷地發出面向日本大使館及日軍司令部的抗議,要求強令禁止這些暴行。但是,虐殺、放火、掠奪,乃至強|奸的數目實在是太多了。
——需要救贖的人,應該是你才對吧?
磯田將草席稍稍挪開了一半。
除此之外,日軍在街上公然掠奪、放火,甚至強|奸殺人的情況,也變得越來越嚴重。進城后的日軍指揮系統已完全亂掉,軍紀蕩然無存。在連補給都來不及的情況下急速進軍,日本士兵們又累又餓,因此一進到南京城,九-九-藏-書所發生的景象就如同將黃鼠狼放進雞窩裡一樣。從軍官到小兵,每個人都無法無天、為所欲為,大型的住宅或商店,乃至於辦公官署,也全都成為他們挨家挨戶掠奪的對象。他們四處搜尋現金、寶石,搜刮食物,爭相掠奪汽車和機車。建築物被單方面地接受,傢具及藝術品也被一一搬走。許多房子莫名其妙地被放火燒掉。
「請逮捕那名軍官並追究他的責任!你應該無法否認他有擄人與施暴的嫌疑吧?」
「沒錯!」史廉生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在向他人講道之前,在將《聖經》的話傳遞給異教徒之前,的確,自己才是真正需要被救贖的人。
在這之前,國民黨政府已經趕在戰火擴大前急速放棄了南京,將首都移往揚子江上游的重慶。政府機能也一併轉移,同時,各國的外交使節團也隨著國民黨政府移往重慶。由唐生智將軍率領的中國軍隊接獲了蔣介石「死守南京」的命令,駐守在這座城市之中。
「美國人!」磯田又叫了一次。
史廉生在那間光線昏暗的房裡向賢一郎問道:「你知道一九三七年,在那個叫南京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面朝揚子江的古都——南京,被日軍佔領已經將近一個星期了。
回到房間后,金森說:「既然已經成功入境,那麼從明天開始,請你就變身成普遍的日本人吧!你的身份固定成一個在鄉下失了業,不得已上東京來找工作的男子,目前正住在東京的便宜公寓里,到處找尋可以僱用自己的工廠或商店。當遇到巡查盤問時,你就用這樣的說辭來掩飾。當然,如果遇到使用美國籍比較有利的情況,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它拿出來用。」
「我明白你倆的誠意。」史廉生縮著雙手,抑止住顫抖的身體。「但美蘭已經回不來了。對你們而言,為了讓暴力事件不再持續發生,應該要增強憲兵的力量吧!」
「我去試試看。美國海軍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選了我來這裏。」
「我與美國海軍情報部也還有約定在,至少在回國之前,我會擔任起這個作為中繼者的角色。『懶漢』對你下了什麼命令?」
賢一郎驚訝地瞧著史廉生。史廉生點點頭。
「是朝鮮口音。」金森答道。
金森在這條狹窄巷弄的某間老舊出租公寓里租借了一間房間。那是個大約三張榻榻米大,幾乎和單人禁閉室沒有兩樣的房間。一進房間,廁所強烈的臭味便撲鼻而來。屋主是一位將近七十歲的老婆婆,看見賢一郎他們后,便頻頻鞠躬行禮。
金森回答:「除了每月的租金外,我還又給她兩斗左右的米,所以住宿也付早餐跟晚餐。」
然後,一切突然歸於靜寂。
「國家一旦發生了什麼事,你會為了日本而戰吧?」
史廉生將眼前的槍口推到一邊,朝房間里闖去。周圍的士兵立刻上來阻擋。他們從四面過來將史廉生的雙手交叉扭到後面,用刺刀抵住他的鼻下。史廉生停止了掙扎,房間里隱約可以聽見有人抽泣的聲音。
究竟過了多久?一瞬間,還是數秒?手槍的子彈好像都射完了。耳邊巨大的聲響已經不能聽到,史廉生逐漸恢復意識。
「不管怎麼說,他們強擄女子是事實!他們從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宿舍,強行把女學生拉走!」
看樣子,他的意思似乎是說「之後再來吧」。就這樣,史廉生跟在憲兵後面,回到了中正路上。
那是美蘭。美蘭痛苦地扭曲著臉,雙眼茫然地注視著虛空,從她的鼻子下方到嘴角邊,全都沾著血。上半身到處都是內出血的痕迹,胸口開了兩個漆黑的洞。雪飄落在美蘭的臉上、胸上,但卻沒有融化。雪花結晶的形狀,就這樣停留在美蘭已失去溫度的肌膚上。
「我們可不想變成那樣子的國家,那種國家只是仗著有錢就橫行霸道,連半個充滿氣魄、為了守護國家與大義而戰的男子漢都沒有!」
軍官說:「是你在找的女孩嗎?」
屍體的右手,握著一塊像是潔白的輪狀物般的東西。打開手指拿出來一看,是個精緻的象牙手鐲。那是史廉生送給美蘭的。此刻,那手鐲已經缺了一塊,變成了半月形,大概是美蘭被折磨那時折斷的吧!那是美蘭曾經和他約定過要好好愛護、充滿回憶的重要物品,而美蘭在臨死的瞬間,還緊緊握著那個手鐲。
那是前一天幫史廉生忙的士兵,以及黑眼罩的軍官兩人,也就是磯田茂平上等兵和秋庭保大尉。他們說有事要跟史廉生講。

02

史廉生坦然地交出手槍。他的身體還在劇烈顫抖著。
「那我要怎麼做呢?他們叫我聽從你的指令,不是嗎?」
當時露面的日本陸軍軍官的臉,史廉生至今仍然忘不了。
「你是不是背地裡有什麼門路?」
十二日到十三日之間,日軍從八處城門攻進城內。守城軍隊呈現徹底崩潰的狀態,朝著唯一的逃生口——下關方向擁去。一部分人脫下軍服,丟下武器混入市民當中,逃得慢的士兵們則舉起白旗向日本軍投降。
史廉生回過神來。
「我有件事想問你,可以嗎?」
「我會盡全力調查。我答應你。」
那位承辦官員一邊將護照交還賢一郎一邊說道:「聽說美國人在這麼不景氣的時代,依然每天聽音樂、跳舞以及尋求樂子,日子過得很墮落呢!明明你們的老大哥英國正處在痛苦之中,但美國卻依然保持中立,不蹚任何渾水。你們這些傢伙儘管很有錢,但論起打仗,卻一點膽量都沒有!」
「我受過這方面的專業訓練。」
「美國人!」
「試試沒關係的,不過我想向你提出另一個方法。」
秋庭和磯田正從地面站起身。
史廉生問道:「你是第一次來吧!對日本的印象如何?」
「你做這份工作很久了嗎?」
史廉生關掉了房裡的燈光。此刻,房間里僅有透過小窗戶映照進來的微弱光線。雨水順著窗戶的玻璃不停流下,史廉生的臉九*九*藏*書大半波掩蔽在陰影之中。
出了入境管理局后,一名男子朝著賢一郎走了過來。男子與賢一郎歲數差不多,肩膀寬闊,穿著暗色的立領服,頭上戴著一頂像是戰鬥帽的帽子。
「管制很嚴吧!像我這種配額對象外的人,也能配給到米嗎?」
「現在的工作是你自願的嗎?」
「無線短波發報機。」史廉生說,「可使用交流電源。重量約十公斤。」
「美蘭曾在他的房裡,是他從文理學院被強押走,也是他指使的。」
「這是在開玩笑嗎?」
「住手!」秋庭大叫著,「住手!」
在那裡,史廉生和憲兵隊的軍官見了面。那是個會講英文的軍官。他的臉龐瘦削、左眼掛著黑色眼罩,右眼周圍因疲勞而滲著濃濃的黑色。
「不管怎麼說,請您快點救救那女孩吧!」
「美蘭……」史廉生脫口而出,「美蘭……」
「我當時人在南京,是YMCA的職員,然後,我親身經歷,也從頭到尾目睹了那場暴行。」
過了三十秒或一分鐘,門終於打開了。
瓦被打穿了孔,變成碎片。槍聲和物品損壞的聲音相互重疊,相互影響,史廉生的情緒則是變得更加強烈。喊叫聲像是要蓋過槍聲似的,變得越發大了。
齋藤說的話,還殘留在史廉生的心裏。
不僅如此,路面上到處殘留著紅黑色的血跡。街上的火藥味、建築物燃燒的味道、血的味道,以及腐臭味四處飄散著。路上幾乎看不到外出的市民,還在動著的,就只有日軍的軍服而已。較大的十字路口停著戰車和裝甲車。
「你聽好。我們憲兵隊已經從國際委員會那裡接獲了數百件的抗議和告發,而必須以如此少的人數去處理這些事情。為此,我們也只能從罪證確鑿的案件開始依序著手啊!」
「美蘭!」史廉生瞬間驚慌失措了起來。
「你是叫我饒恕這種暴行嗎?」
「我是不是也穿上這種奇怪的衣服比較好呢?」
史廉生跑上樓梯,飛奔進房間,但裏面只剩下一片空蕩蕩而已。不管是美蘭的身影,還是那名年幼|女孩的身影都不見了,只有強烈的汗臭味充滿整個房間。
「怎麼了?」
「因為如此,在那之後你捨棄了信仰,你想這樣說嗎?」
「我其實有另一個名字。」
「美蘭!」他不假思索地叫出口。
「鮑伯!」
「是真的啦。對我而言,只覺得這個國家的現況,一切都像不好笑的笑話。」史廉生長嘆了一口氣。
「有一句俗語說:『在這世上,星星、錨、臉孔及黑暗,總是一副傻樣地並列著。』」
史廉生尋遍二樓所有的房間。沒有女孩。甚至連女孩們曾經在這棟建築物里的跡象都找不到。看不到一把梳子、一條緞帶。士兵們咧著嘴,嘲笑地看著搜索房間的史廉生。
賢一郎坦率地回答說:「比之前聽說的,還要更加使人喘不過氣來。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打扮,一樣的長相,走起路都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這根本不是個會讓人想長期居住下去的地方。」
史廉生凝視著秋庭,用虛弱的聲音說:「剛剛,我有點失控了。對不起……」
房間里有女孩的聲音。那是正在向他求救的、尖銳的聲音。
「這可是個有點粗暴又危險的方法哦!」
「不,正好相反。我決定活在信仰中。回國后,我回教團重新學習神學。」
史廉生焦急地問道:「什麼時候?被帶到哪裡去了?」
老婆婆走後,賢一郎很不可思議地問道:「我們似乎很受歡迎的樣子呢!」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禮拜堂長椅上,史廉生仍然念著那個名字。他的雙手緊握著,掙扎般地抬起頭望著面前的牆壁,史廉生清楚地叫出聲。
那是一九三七年年底的事。
史廉生被帶去的地方,是中山東路後面的住宅區。那裡有棟建築物正在冒煙,裡頭好像發生過小火災。那邊距離昨天美蘭被監禁的飯店不是很遠,剛好在後面的位置。
「南京大屠殺嗎?我在美國曾經看過那個事件的紀錄片及相片。」
金森面無表情地回望賢一郎一眼,低聲說道:「我們的祖國被滅了,家庭也四分五裂,甚至連自己的名字及母語都被剝奪了。對我來說,只要能夠毀滅這個國家,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當齋藤賢一郎搭乘從馬尼拉出發的客貨兩用輪「里貝爾塔號」(Liberta)抵達橫濱時,已是九月將近結束的時候。
「鮑伯!」那是美蘭的喊聲,「鮑伯!」
史廉生用顫抖的手將美蘭的眼皮合上。在他的胸口上,彷彿出現了一個急速擴大的空洞,那是一片沒有任何痛苦、煩惱,也沒有任何色彩或光明,充滿暗黑的虛無。
史廉生點點頭說:「是我的未婚妻。」
一名士兵用步槍的槍托底部毆打史廉生的背。史廉生疼得整個身體蜷曲成一團,刺刀抵到了他的眼前。
史廉生問秋庭:「我可以帶走遺體嗎?」
「我親眼看見的!」史廉生毫不客氣地反駁秋庭說,「這裡有個年幼的女孩。我認識的一位叫美蘭的女子也曾在這房裡呼救著。難道說這些都是謊言嗎?」
賢一郎沉默不語。金森又接著繼續說:「當你不得已要殺日本人時,如果你有那麼一丁點猶豫,請告訴我。我很樂意代勞。」
秋庭說:「雖然對你說這些話很殘酷,但是當她被發現時,下體插著碎木片。看樣子,她有可能是被輪|奸后,再被折磨致死的。直接的死因九_九_藏_書是胸前的槍傷,似乎是手槍的子彈。」
「武器也準備好了。」
史廉生轉身面向秋庭。幾乎是下意識地,他的雙手伸向了秋庭的領口。史廉生的左手抓緊秋庭外套的后脖領,右手則抵住了他的喉頭。史廉生很清楚,只要自己的右手繼續用力下去,秋庭喉頭的筋肉就會變得僵硬起來。秋庭的雙腳從地面浮起,身體被往後舉,他的帽子滑落下來,滾到了地上。秋庭完全沒有要抵抗的樣子。雖然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但眼裡並沒有恐懼或驚愕,反倒流露著像是同情史廉生似的哀傷的眼神。
史廉生聽了之後,對軍官說:「請恕我直言,您知道這街上每天有多少女孩被施暴嗎?你們到底在做什麼?在這座城市各處所發生的事情,難道您都看不見嗎?」
「只是,我也不會在這個國家待很久了。」
那天傍晚,史廉生將虐殺現場的慘狀拍進最後剩餘的底片中后,回到了安全區。那些底片里拍攝了放置在揚子江岸邊的俘虜們被槍殺的屍體照片。他打算把這些底片交給從上海來的美國領事館職員。
「我在美國時,曾多次被告知日本這個國家在遼東的所作所為。你也是被迫遠離自己家鄉的嗎?」
在草席下結凍的地面上,有一個人的屍體。那是名赤|裸的女子,下半身似乎因為焚燒的關係變了顏色。
「那個女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磯田上等兵在一旁怒吼著。史廉生可以聽到操作手槍的聲音。那是拉開膛后往機槍里送入第一顆子彈的聲音。史廉生斜過眼,看見磯田上等兵用兩手拿著手槍,槍口直接對著他的頭部。
「不過,在這個國家還是用日語的『狐狸』來稱呼會比較自然。」
「在這座城市當中,」軍官沉著臉說,「憲兵現在只有五十個人而已——相對於二十萬大軍,就僅僅只有五十人。」
接著,史廉生立刻轉過頭去。無法說出的心情,從他的喉嚨間迸發出來。那是悲痛的、充滿詛咒的聲音,也是野獸般的咆哮,讓聽者不由自主地發抖,發狂的吼叫。
另一方面,從上海往前推進,一邊與中國軍隊發生持續激戰一邊進擊的日軍,終於在十二月九日包圍了南京,並於十二日時攻抵城牆下。南京淪陷,看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如果我能回答的話。」
「什麼意思?」
當金森教到一半時,賢一郎有點在意地問道:「你的日語是哪裡的口音?和我所知道的日語好像有點不同。」
史廉生立刻朝那家飯店趕去。中正路原本是南北貫穿南京市街的熱鬧街道,但此刻映入眼帘的,卻是道路兩旁處處被燒毀的建築物,到現在仍然冒著煙的火災廢墟也不在少數。
史廉生將整件事情的經過從頭說明了一遍,接著憲兵也向軍官用日語做了報告。
「實在看不出來。」
賢一郎拎起其中的一個公文包說:「今天,我就先只帶工具走好了。」
「昨天深夜,這裏忽然冒出火來。附近的居民立刻滅了火,卻發現了裏面的遺體。看樣子,應該是有人想把屍體搬來燒掉吧!」
當他來到要進的房間前時,又有另外一個士兵過來阻擋。那是個以日本人來說算是魁梧的士兵,軍服的前胸敞開著。當史廉生要把士兵推開時,士兵立刻朝著他揮拳過來。史廉生躲開了士兵后,使盡全力揮出一記拳頭,透過手指傳來的觸感,他感覺到士兵的下頜碎裂了開來。士兵痛苦地呻|吟著,在走廊的角落蹲了下來。
「我預定下個月回美國。《宗教統製法》公布后,日本的新教徒組織將被統合為一。自由傳教活動已經不可能了。教團本部已決定要關閉這個教會。」
「金森。」
「你沒有任何信仰吧?」
就在那時,憲兵進來了,用史廉生不懂的語言激烈爭辯著。士兵終於閉上嘴,往後退了一步。
「掠奪和強|奸是軍隊的常態。」甚至連師團長都這樣公開說。
賢一郎懷疑地問道:「你真的是傳教士嗎?」
「也順便從事間諜活動對吧!」
為了遠離日軍的視線,他讓文理學院的女學生們生活在後面宿舍的二樓。到目前為止日軍曾經進行過幾次獵姑娘,但史廉生他們每次都能夠把日軍給趕走。然而,最後還是……
「鮑伯!」一位中國老婆婆跑了過來。那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宿舍的舍監。
「你打算要包庇那傢伙嗎?」
「那麼,我要告發那名軍官。」
他帶史廉生去的地方是日本陸軍的上海派遣軍司令部。它位於中山北路一棟在數星期前稱為「首都飯店」的建築物中。
史廉生一行人和停留在這城市的二十位左右的外國人,在市區內設定了屬於非武裝區域的難民區,希望能藉此保障市民的安全。有關進攻中的日軍軍紀敗壞的種種消息,在南京早已傳播開來,大家都擔心,若是讓日軍進到市區裡頭,恐怕會出現無法收拾的無秩序狀態。
拿著步槍的士兵們,踏著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奔上了樓梯。史廉生毫不猶豫地伸手開門,門從裏面鎖住了,於是,史廉生又試著用身體撞門。在撞門的同時,他感覺到自己或許說出了些褻瀆神靈的髒話,在之前,那些話甚至連從別人口中說出來,他都覺得相當厭惡。
「該怎麼辦?」史廉生用眼神詢問他。憲兵對他招招手,擺出了「跟我一起走吧」的姿勢。
憲兵敲敲門大聲說了些什麼。從憲兵的態度來看,裏面好像有軍官級別的人。
金森教了賢一郎許多有關在東京如何生活才不會被懷疑的注意事項,例如購買電車車票的方法、進入居酒屋時的方法,使用旅館時的禮節,連時下受歡迎的相撲力士名字,金森都一一教給了他。這些都是沃特教授的課程中所不曾教過的東西。
美蘭!史廉生在心裏對著虛空呼喊著,你是我的全部!對我而言,你幾乎就等同於全世界!從那天起,我就失去了這read.99csw.com個世界。就連信仰——不,甚至是信仰,都無法給予我新的光明、新的希望。從那以後,我不再相信有美麗和諧的世界存在。即使渴望又強烈地嚮往著,但如今的我依然失去了世界,獨自一人走在黑暗空曠的荒野里。我是被放置在荒野的一隻不幸的羔羊。我是個心中懷抱著荒野的悲傷復讎者。美蘭,你從我這裏將我奪走,你在結束你生命的同時,也將我的生命一併奪走了!
「一九三八年時,我人在西班牙。街壘另一邊,法西斯黨的戰線里,有個天主教教會。我想,那邊的教會跟你信仰的,大概是同一個神吧!」
士兵們將史廉生的身體強拉到樓梯邊。史廉生想要再度甩開士兵,但對方的人數具有壓倒性的優勢,實在是難以掙脫。史廉生和幾名士兵一起滾落到樓梯底下,然後重新被刺刀抵著趕到外面去。
「Fox。」
史廉生搖頭說:「適可而止吧,我們沒必要爭論這個話題。我們不是為了要辯論,才在這個房間里的。總而言之,你就把這裏當成你的活動據點之一,我會負責信息的傳遞。手腳儘可能乾淨利落。你要特別注意日本的憲兵隊及特別高等警察。」
史廉生察覺到賢一郎的諷刺,頓時有點詞窮。
「那好,與其從山上觀察艦隊活動,倒不如取得艦隊動作路徑的相關文件還來得簡單一些,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不指望。」
第二天早上,賢一郎換上國民服,跟著金森前往東京。為了提防有人跟蹤,他們一路轉搭了好幾班高架電車及路面電車,最後,賢一郎在金森的帶領下來到了淺草。下了地鐵后,他們參拜了一間非常狹小的寺廟,經過路邊攤排排並列的道路,確定完全沒有被人跟蹤后,才離開淺草的繁華街道。之後,他們進入了一條木造簡陋住宅密集的住宅街。
史廉生毫不遲疑地揪住磯田,扭過他的手腕搶奪手槍。矮小的磯田想要抵抗,根本是白費力氣,他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上。
那位獨眼軍官聽完事情經過之後說:「強押婦女、施暴真是豈有此理!我們皇軍的士兵不允許那樣的行為!」
「請不要因此而一下子否定掉所有的日本軍人。」
對於日本士兵稱為「獵捕花姑娘」的獵捕年輕女孩的行動,市民們只能忍氣吞聲。而士兵們因害怕之後的懲罰,或單純情緒不佳,往往會當場殺了遭到施暴后的女孩。
「美蘭……」聲音在禮拜堂內迴響,漸漸消逝成微弱的餘音。
「玲花也一起被帶走,但只有玲花回來了。玲花被施暴了三次,美蘭卻沒有回來。」
所有的一切,都歸於對那位美麗中國姑娘的回憶。美蘭。
「你的名字是?」
「在其他國家,也是有商人想用美金交易的,好比說泰國,菲律賓、中南美等各地,然而,自從經濟封鎖開始以來,我的確逐漸開始有生產物資不足的感覺了!」
史廉生兩手緊握搶來的手槍。磯田立即趴在地上。
那晚,史廉生徹夜未眠。到了第二天早上,日軍憲兵隊造訪了文理學院。
「到最後決定性的時刻,我會自己操作這台機器。」
秋庭說:「若是性命無虞,能否請你暫時先罷手呢?有很多女孩在遭到施暴后被殺害了,只要沒有被殺就是萬幸了,這樣想可能會比較好。」
「美蘭。」
在中正路的圓環處,站著一名別著臂章的日軍憲兵;看樣子,他似乎是在對日軍掠奪放火的行為進行著警戒。史廉生對那憲兵指手畫腳地說明了情形,並拜託他同行。憲兵雖然不會英語,但立刻明白了情況。那是位有著小眼睛、圓鼻子,年紀大約三十過半的士兵。憲兵點點頭后,跟隨著史廉生前行。
「這意思是說,即使物資再怎麼不足,軍人、官員及統治階層的大人物們,仍然可以吮吸到最甜美的汁液。而等待配給的人,只有城市裡的貧民而已。」
「是啊,美國人是很沒出息,」賢一郎隱忍著快要爆發出來的情緒答道,「不只每個人都膽小如鼠,就連軍隊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這無法直接當成殺人的證據啊!」
史廉生從哭泣的玲花那裡問出她們被帶往的地方。據她說,那是在中正路的中央圓環南邊一棟三層樓的飯店。日軍的一個小分隊接收了那裡並把它當成宿舍。
軍官呵斥了憲兵一聲。憲兵不滿地擺出了直立不動的姿勢。軍官瞪著史廉生的臉,嘲笑般地露出牙齒,然後再一次轉向憲兵,語氣嚴厲地痛罵他。
「美元在黑市裡面的兌換價值可是很高的呢!」
史廉生語氣平淡地說道:「紀錄片是我的一位傳教士學長所拍攝的,相片部分則是由我拍的。」
賢一郎瞥了男子一眼。男子的面孔給人一種像在拳頭上安上眼鼻般凹凸不平的印象,他的鼻子彎曲、沒有眉毛,或許是先前遭受痛毆或虐待所留下的痕迹吧!他的眼睛是三白眼(黑眼珠向上挑),眼神之中幾乎不曾露出任何感情。

01

「在橫須賀及廣島軍港,外國人仍無法接近。今年春天以來,那邊的戒備變得極端森嚴。若確實有事要辦的話自是另當別論,若非如此,必然會被抓去盤查。風景攝影或寫生活動等當然也全面被禁止了。」
但是,當史廉生回到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時,美蘭還是沒有回來。可想而知,不是那名軍官說謊把美蘭藏在某處了,就是她在回來途中,又遭到別的日本兵襲擊了。就算是從那個旅館里放出來了,一個二十歲的姑娘也無法安全地逃離日軍橫行的南京市街道,只是再次成為野獸餌食而已。不管怎樣那些日本兵的罪孽是無法消減的。美蘭的叫聲在腦中反覆響起。那向他求救、悲痛的喊叫。
「是的……」史廉生用乾澀的聲音回答,「是叫美蘭的女孩。沒有錯……」
「什麼方法?」
「是的。」金森點點頭,「日語不是我的母語。現在的我仍然不是自由之身,關於這點,你應該知道原因了吧。」
秋庭輕咳了一聲,對史廉生表示同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