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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90年——香雲小學

第一章 1990年——香雲小學

「媽媽,請你不要拋棄我!」
我們終於下了樓。
也對,大概把我生下來后,媽媽就不曾認為我有多麼正常。
媽媽沒有給我留晚飯,我就在自己身上找錯誤——哦,一定是我在外面玩瘋了,錯過了晚飯時間。
我沒有玩具,沒有零食,沒有新衣服……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媽媽的錯。我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所以不該享受這種母愛。
「醫生說我有書寫障礙……」
他安慰著我們,儘管他也和我們一樣緊張。可是,奇怪的是,他的話語似乎擁有某種神秘的力量,那力量神聖又純潔,輕易地便將車廂里緊張而又壓抑的氣氛瓦解消散。
這些都是特殊兒童,身體有殘疾,同樣被父母拋棄了。
這天是四月十日,剛過清明節不久,天氣微微涼。天空是灰的,像生了無可救藥的皮膚癬,死皮在自行剝落。天地間一切鮮艷的色彩都消失了,所有東西都顯得那麼鬱悒。
我看見門口上方掛著一塊長方形的牌匾,寫著——香雲小學。
我們情不自禁地望向窗外。周圍一片荒涼,幾乎沒有其他的建築物,除了前方一棟偌大的樓房。
而後,我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只見好幾張怪異的臉在我的眼前晃啊晃……
所以,我不得不離開原來的學校。那是一所普通的小學,我原先讀的是四年(1)班。那裡有許多同齡的小夥伴,他們經常嘲笑我,因為我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好。每次考試,我明明知道答案,可是卻怎麼也寫不出來。於是,我是班上最後一名。老師說我一定是超級大笨蛋,她把我媽媽請到學校,不知道跟媽媽說了些什麼。第二天,我就沒能去那所小學了。媽媽說我這樣的笨蛋已經被學九九藏書校開除了。
「父母不要我了唄!」他輕描淡寫地說。
「那你呢?得的又是什麼病?」
「別害怕,我們在一起。」
我對這一切逆來順受,我只希望媽媽別讓那個女人來,別讓我去那個地方。
麵包車就在面前,一個司機模樣的男人拉開了車門,粗魯地把我推進去。我沒來得及看清車裡的情況,車子便啟動了。因為慣性,剛站穩的我頓時向後倒去,整個人幾乎要重重地撞在車門上。幸虧有一雙手及時地扶住了我。
「那你呢?」我反問道,「你又有什麼病?」
可是,媽媽根本沒有理會我的哀求。媽媽打電話給那個女人的時候,我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她的大腿,我痛哭流涕,懺悔自己的過錯。我知道自己是個特殊兒童,讓媽媽受盡了左鄰右舍的白眼,丟盡了她的顏面,這些我都知道,可是……
掛掉電話的媽媽趾高氣揚地看著我,她那輕蔑的眼神慢慢地將我的心臟五馬分屍。
命運安排我們坐在同一輛車上,開往同一個地方。
我終於知道,對媽媽來說,我只是垃圾,越早扔掉越好,不然會留在家裡散發出腐爛的惡臭。她是一個多麼愛乾淨的女人,她寧願把我和那些發臭的垃圾一起處理掉。
從那一刻起,我們便知道小寶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他會成為我們的領袖。
「嗯?」
「那你怎麼也上車了?」

我的奇怪夥伴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在那輛殘舊的麵包車上,我們邂逅了。命運註定的,因為我們都跟別的小孩不一樣,所以我們是同類。同類的人們總會在某一天相遇,這就是緣分。
於是,媽媽打我罵我,我沒有哭九_九_藏_書,我反而覺得內疚,我想一定是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儘管大多時候那都是毫無理由的謾罵和虐打。
可是,就是有那麼一些小孩,從出生起就註定不會得到幸福。
而且,我清楚地意識到,我不能反抗她,反抗她我會吃苦頭。
砰——我覺得一扇通向光明的門關上了,從此,世界黑暗一片。
我坐在床邊。
小寶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我們這些棄兒將要被送到哪裡呢?是不是一個人間煉獄,像垃圾那樣被扔進焚燒爐,經過高溫焚燒,最終化為空氣中的塵末消失在這個世界?顛簸的旅途中,我拚命壓抑著高漲的恐懼,而其他小孩顯然也對前景一片迷茫,大家都是一臉惶恐不安的樣子。
他對我笑了笑。
我不是壞小孩。
女人拉開車門,板著臉沖我們喊道。我們惴惴不安地下了車,行動不便的常健康因為磨蹭了好一會兒結果被女人直接從車上揪了下來。
這是我跟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我那時沒有注意到,跟以前的小學不同的是,這裏的校門口有一條紅線。很紅,很紅。
媽媽從不愛我。
我終於要離家了。我站在門口,依依不捨地回頭看媽媽。那時候我心中仍存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希望媽媽會衝過來,抱住我,不讓我離開。可是,媽媽卻在我面前很快地關上了門。
她終於來了。
這棟建築物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之中。
幸福,永遠不會來敲我們的房門。
一個星期之前,我就知道她將出現在我面前,這是我不可避免的命運。即使我那麼苦苦哀求,千萬個不情願,我還是逃脫不了我的命運。我對此感到悲慟欲絕,我恨自己只有十一歲,我對我的命運無能為力。
九*九*藏*書我看到那個女人的側臉,眼角有一顆難看的黑痣,向上揚起。我頓時覺得有點兒噁心,我的胃不由自主地翻攪起來。
她會來的。
小寶一時沒弄明白,眼睛疑惑地眨巴了幾下。
坐在旁邊的小寶伸出手緊緊握住了我顫抖的手。我接收到他關切的鼓勵,緊張的心情才有所緩解。然後,小寶又掏出藏在褲袋裡的糖果,分給我們吃。
「我?我沒有病。」他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這次換成我困惑地盯著他看了。
想到就要離開家,離開父母身邊,我充滿了憂傷,同時更多的是恐懼——對那個未知目的地的恐懼。我忐忑不安地坐著,身體都在輕微地顫抖。那兒到底是個多麼可怕的地方呢?我揣測著,我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
城市灰色調的風景在車窗外迅速地向後捲去,而更荒涼的景色在眼前展開。麵包車駛出了城市,正在郊外的道路上賓士。很快就要到了,那個可怕的地方……
他試圖掩飾自己的悲傷,但他的眼睛卻已經是濕濕的了。那時候,我覺得他在說謊。他一定也是有什麼怪病,所以才會被父母拋棄。
一輛車在樓下停了下來。那個女人來了。我爬到窗台上,看到一輛麵包車停在街道邊。那輛麵包車又殘又舊,車門打開后,一個女人走下來。由於角度的緣故,我看不到她長什麼樣,只是看到她頭上盤著老土的髮髻,似乎還戴著眼鏡。
我抬起頭,像個小乞丐那樣苦苦哀求。眼淚裝飾著我可憐的臉龐,可是媽媽只是拿著話筒,厭惡地把我踢開,然後她對電話那邊的女人說道:「哎呀,我真是一天也受不了這個死孩子了!你趕快來把她帶走吧!」
天啊,我將來九*九*藏*書要跟這樣的女人一起生活!
一個星期前,在我退學在家一個月後,我聽到媽媽在給一個女人打電話。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電話,媽媽叫那個女人把我帶走!
過了幾分鐘,她便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終於看清楚她的臉。大約三十多歲的女人,長相很普通,不苟言笑,雙眼不懷好意地往上挑,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我,嘴唇的兩端向上揚著,似帶著一絲嘲諷。
車子駛起來有點兒顛簸,殘舊的車廂在震動中隨時會垮掉似的。我回頭看了一眼正用手扶著我的那個小孩——年齡和我差不多的小男孩,眼睛大大的,個子和我一般高。他正在對我笑。
「哦。」

惡魔的到來

我看到一個小孩的手腳醜陋地蜷曲著,小寶說常健康患的是小兒麻痹症。坐在我對面的小女孩一直對我嘻嘻地笑,想說什麼,喉嚨里卻只發出啊啊啊的怪聲。她就是啞妹。叫矮仔的小男孩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模樣,但他其實比我還要大一歲,據說他患的是侏儒症。低B瓊,顧名思義,她是個弱智兒。
「我叫小寶。」他自我介紹后,又介紹起車裡的其他小孩,「他是矮仔,這個是啞妹,還有低B瓊,常健康……」
這些小孩的名字都十分奇怪,而且有些人長得也很奇怪。
女人冷冷地說道。
我忘記了車子行駛了多長時間才來到這裏,但是我知道,這個地方離市區很遠很遠,至少,對小孩子來說是這樣。
「快點兒!快點兒!」
「下車!下車!全部下車!」
這裏只是一所小學,並不是什麼廢物處理廠,我們這些被拋棄的孩童不會送進焚化爐消滅掉。我想著,久久懸著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我天真地以為https://read.99csw.com,這裏跟我以前就讀的小學並無不同。
她問我的名字,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她轉過身去跟媽媽交談。
我今天就要到那個地方了……
衣櫃打開著,裏面空空如也,衣服全被裝進行李包了。
麵包車緩慢行駛時,發動機發出低沉類似野獸嘶吼的聲音。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在大門前停了下來。坐在副駕駛座的女人首先跳下車。小寶之前已經偷偷告訴我,女人姓曾,好像是這兒的負責人。
「你們以後就住在這裏!」
和媽媽交談后,女人命令我提起行李,跟她下去。沒錯,是命令。就跟媽媽平時指使我幹活一樣,女人的話更有威嚴。在媽媽面前,女人也敢對我大呼小喝的。媽媽卻一臉的無所謂,甚至,還笑了起來,好像剛剛扔掉了沉重的包袱一般。
女人催促著我。透過眼鏡,她瞪視著我,顯得十分不滿。我又看到了她眼角的黑痣,我胃裡的酸液又一陣翻滾。
車速慢了下來。
我害怕極了,蹲在角落裡,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些眼淚沒有把我所有的悲傷都帶走,它們在我腳下漫成一條憂鬱的河流。從那一刻,我決定乖乖的。我要做一個乖孩子。
媽媽把我帶到醫院,她認為我這麼笨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醫生檢查后告訴媽媽,我患了書寫障礙症。當時,媽媽並沒有大哭大鬧,反而面無表情,她的嘴角輕輕一揚,冷笑一聲,似乎這樣的結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小寶大概看不出我有什麼身體缺陷,於是好奇地問道。他那雙充滿善意的大眼睛令我放下了警惕,我遲疑著說:「我不會寫字……」
我知道,她一定會來把我帶走!帶去那個可怕的地方!
可是,我的想法錯了。
「別怕,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