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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第一章

昨天

第一章

「可條件對我來說也是一樣啊?」
我低頭看著攤開在膝蓋上的寫生集,這時我才明白,不,應該說才領悟到,這幅畫與前面兩幅畫,為什麼看上去如此不同。那是因為父親,我想,那是因為父親愛過這個女人。
父親無力地搖了搖頭。
「看上去還不錯啊。」
「也許是那樣。」父親點點頭。「但是,我不知道久慈女士現在在哪兒。」
「就算找到了,你打算怎麼辦?說不定這會給對方帶去麻煩。說不定對方會說,我不認識你,不要你的什麼遺產。」
父親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期限比我預想的短得太多。
「那她朋友那兒呢?」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分手時她已經懷孕,是在那以後又過了很久,在和你媽結婚後,從她的一個朋友那裡知道的。當然,知道后我到處找她,但沒有找到。和我分手之後,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一個人悄悄搬離了原來住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把孩子生下了。但我想一定生了。」
「嗯。」父親點了點頭,像在琢磨如何開口。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病房,窗帘輕輕地飄動起來。
「答應為我做這件事了?」
父親那憔悴的臉色,恐怕經受不了任何責備。我把那些眼看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強咽了下去,只是裝著不經意地問道:
「你進來的時候我剛準備離開。」
我正要繼續往下翻,卻被父親用不耐煩的聲音制止了:
「是嗎。」
「醫生是這麼說的。但事到如今再動手術,只會讓身體更衰弱。沒用。」
父親小聲但卻毫不猶豫地說出那個和他年齡不符的字眼。
「是嗎。」
不用回頭我就能感覺到父親醒了。但他沒有吭聲,我也就繼續眺望著窗外。坐著輪椅的老婦的身影已經在院子里消失了,那隻黑貓伸了一個懶腰也提起輕快的腳步走遠了。從雲縫裡擠出來的日光又被低層的薄雲遮攔,投射到地面的陰影正在漸漸地擴大。
父親終於先打破了長長的沉默。那熟悉的低沉的聲音傳人我的耳朵,和以往一樣,馬上在我心中點燃了反感的火苗。在火苗還未熊熊燃燒之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過身去。
父親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來,看著我。我知道父親想和我說什麼,便避開了他的視線,望著窗外。是接受,還是拒絕?在我還沒作出決定前,父親把我預料中的話說出了口:
「哦。」
「我要是說給,你要嗎?」
「那樣,怎麼還會分手呢?」
「喜歡的東西是肖邦和滿天星;討厭的東西是交通工具,所有的。」
「不勝感激。」
「這些,都是父親畫九-九-藏-書的?」
「這個,我借用一下。」
「和我相識的時候,她的父母已經去世了。她沒有可以投靠的娘家。」
「情況不太好?」我問道。
我吃了一驚,抬頭看著父親,但父親避開了我的視線。
「希望你能找到她,如果她還在的話。還有那個孩子。」
「有什麼線索?」
「過獎了。」
「已經是35年前的事了。」
「誰?」我脫口說出自然會產生的疑問。
父親精疲力竭地閉上了眼睛。
「線索不多。」父親凝視著對面的牆,像是在記憶里搜尋。
「噢,你在啊。」
「這可沒聽說過。」
父親點點頭。我拿著寫生集站起身來,從牆上的衣帽鉤取下夾克,正想和父親道別,病房的門打開了。
「我和她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和你母親相識之前。」
「這也能成為線索?」
「心情問題,呵。」
父親輕聲答道。和也狐疑地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我,臉上露出警戒的表情。平均分配的份額可能會從二變成三,看上去和也有些擔心。
「今年春天好歹算是進了大學。一所除了歷史悠久以外別無可取之處的二流學校。」
趁著和也還沒有正式開始說教,我走出了病房。和也雖然沒有肉食動物的那份兇狠,但卻有老牛咀嚼、反芻時的那種執拗,只要一開始說教,就會慢慢發展成牢騷、抱怨,等他回到原來的說教,提出自己的論點,常常要花一個小時,我可沒有心情奉陪。
「最後!」
「有什麼線索?」我再次問道。
「其實,是有件事兒想拜託你。」
真山澪。
「對啊,他們倆是不可能認真去找的。」
走廊里靜悄悄的,我用兩腿夾住寫生集,把夾克套在身上。夏天馬上就要到了,而在這個夏天結束的時候,父親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我這樣想著,但卻絲毫沒有現實感。人從誕生,走向衰老,最後重歸黃土,這是個不可抗拒的自然過程,而父親眼下正在邁向他的人生的最後一章。說白了,也就是這麼一回事而已。
「上面那兩個,認為你放棄了遺產,已經開始盤算你的那一份了。不過,你大概也確實不會接受我的財產吧?真不明白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啊。」
「最後的一頁!」
「死期就在眼前了,就讓我心情好一回吧。如果身前留有遺憾死後就成不了佛了。」
「在家裡是兒子,在公司是部下,只要父親一聲令下,肯定會比我更賣力地去找的。」
「別胡扯。」
話音剛落,父親便好一陣乾咳起來。我沒顧他的咳嗽,咳聲一停,便簡單回答他的問話:
當和https://read.99csw.com我目光相交,父親沒有表情地點了點頭,隨即把視線移到窗外。
「有什麼辦法。」我面露不悅地回答。
「您說什麼呀,父親這不是好好地嘛。」
風吹在他臉上,父親微微眯縫起眼睛。他似乎有些猶豫。這種情形可不多見。
父親竟向我深深低下頭來。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完全沒有料到,我有些不知失措。
但父親一言不發。我接著又翻到下一頁。盛開的櫻花樹下,一張孤零零的長椅。無論是艷麗多姿的櫻花樹,還是在空中飄舞的花瓣,都不過是在襯托那張孤零零的長椅的寂寞。
父親緊盯著我,然後像宣言般地說道:
父親費勁地支起身,我好不容易才扶住了他那顫顫巍巍伸出的手。父親動作緩慢地拿起放在毯子上的對襟毛衣,披在肩上。
「錢呢?夠用嗎?」
父親沒聽我的嘀咕,接著說道:
「真山澪。」
「我說了,已經是35年前的事了!」
可能長時間講話有些累了,父親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是嗎。」
「那,」我問道,「你有事兒要和我說?」
我的臉上不禁露出譏諷的笑容。
「大學呢?」
「很陰暗啊。」我隨口說道。
我把倒吸進去的涼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
「真實的大山,三點水加一個零,真山澪,她的名字。」
父親臉上毫無笑意。我離開窗檯,在床邊的椅子前坐了下來。才一年沒見,父親竟變得如此蒼老,令我感到驚訝。他臉上的那些老年斑和皺紋,都是我所不熟悉的。
父親抬起頭,微微笑了。
「我會回去看看的。」
「如果我現在死了,一半財產歸你媽,另一半就是你們三兄弟平分。可是,如果再增加一個人呢?」
和也笑吟吟地點了點頭,突然皺起眉問:
「已經是35年前的事了。」
「我和這人有個孩子。」
身外之物?
「我的父親,是一下子就去的。那天,他突然昏倒在地,被送進了醫院。兩天後我去醫院探望的時候,人已經死了。而且直到臨死都沒有醒來過。和他相比,我還算幸運,能知道自己的大限,還可以有個準備。」
「這心情可真不錯。」
「你可真能說。」我輕聲說。
「戀人。那時候的。」
「你以前畫過畫?」
「是哥哥,還是姐姐?」
我再次把眼光落在寫生集上。畫中的一根根線條和前兩幅畫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整體上卻似乎有著某種根本性的不同。
父親見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淡淡地笑了:
「我有臨時工的工作,好歹能對付。」
「你來這兒,是聽誰說的?」
其實這個問題,我在走read.99csw.com進病房后也一直考慮著。究竟為什麼,我和父親那麼格格不入?一年前,因為一些瑣碎的小事,和往常一樣產生了口角,但那次卻沒有像以往那樣止於口角。因為那年的大學入學考試考砸了,我為此整天處於煩悶之中,碰巧父親那時心情也非常不好,所以,在我18歲那年的春天,我做出了一個與自己年齡不符的魯莽決定--離家出走,開始了半工半讀的自立生活。但我想那也是早晚的事,就算沒有那次口角,我遲早也會離開的。自懂事起我就討厭父親,同時我覺得父親也同樣討厭我。
「我也不知道。不,我連孩子是否出生了都不知道。」
在我看來,父親的人生,只不過是一個不斷積累身外之物的過程。
「那也沒關係。我並不想強迫對方接受我的想法,也不打算硬要對方接受遺產。我只是想,如果我有什麼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儘力為對方去做,不管是什麼事。如果他們沒有任何困難的話,那我就放心了,即使他們有困難卻又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那我也能夠理解。總之,這是我的心情問題。」
父親的電報是昨天寄到我租賃的舊公寓的。自那次和父親大吵一場后我離家出走,已經有一年了。這一年來,就連母親、哥哥們,我都沒把我的住址告訴他們,更不要說父親了。不知道父親是怎麼知道我的住址的。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只要他想找,哪怕我在地球的另一半,他也能找到。他就是具有那樣的社會能力的人。這一年裡父親從沒和我聯繫,那隻表明他沒什麼事要找我。在昨天的電報里,他只說自己患了癌症已經為時不多,有要事想和我立刻見面。電報里還簡明地留了醫院的地址。不打電話不寄書信,而用電報這種方式,這是父親一貫的行事風格,我看著排列著印刷字體的電報,心裏只是獃獃地這麼想著。
「怎麼回事?」
「你,怎麼樣啊?」
「對吧,」和也說著又回頭看看我。看著和也那副若無其事的德性,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在和也在我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的當口,父親用眼神催促我快離開。
「我要是說不夠,你給嗎?」
我和父親對視了一瞬間,視線馬上分開了。我和父親都笑了起來。
「這畫可真彆扭。」我說。
「交通工具?」
「也不知道你現在住在哪兒,不過你也該回家看看啦。父親病成這樣……」
「拜託,呵。」我拾起飄落在腳邊的花瓣,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條件是一樣,但你不同。」
「你認為我能把事兒託付給那兩個人嗎?」
「啊,還行。」
九_九_藏_書「這不關你的事。」父親嘟囔了一句。我停下翻著寫生集的手,緊盯著父親,父親卻生氣似地轉過臉去。
「還有其他線索嗎?」
「不知在什麼地方還有一個從沒見過面的兄弟,這感覺可不怎麼好。這是我的心情問題。」
父親苦笑了一下,可那個苦笑倒讓父親顯得年輕了幾分。
「那我走了。」我向和也招呼道。
「那位久慈女士真的不知道她的下落嗎?也許只是不想告訴父親吧?」
父親躊躇了片刻,鄭重其事地說道,這讓我有些驚訝。我轉眼向別處望去,正好看到那簇紅花,有片花瓣被風吹落到地上。
「我想作一下參考。並不是對自己的父親曾經同什麼樣的人墜入情網感興趣。」
「那就會少得一份。」
進來的是二哥和也。大學畢業后,和也在別的公司「修行」了兩年,然後進了父親的公司,現在他正管理著位於吉祥寺的一家進口雜貨店。我趕忙用外衣將寫生集裹了起來。
「啊,確實好久沒見了。」
「唉,我已經沒多少時間了,別再瞎扯了。」
「別把事兒交給沒用的小兒子啊,上面不是還有兩個能幹的嗎?」
「有個叫久慈的女孩,她們是大學的同級生,很要好的朋友。我們三個人一起見過好幾次。永久的久,慈愛的慈,久慈。告訴我她懷孕的就是這個人。」
這是一間寬敞的病房。色調統一的地板和窗帘顯得非常典雅,房裡擺設著大屏幕的電視機、柔軟的沙發,牆上還掛著一幅藤田的石板畫。那張真正應該屬於病房的病床,反而像是放錯了地方。
愛上了一個喜歡肖邦和滿天星、又會暈車的女鋼琴家的青年畫家,將這個青年畫家和現在的父親連接在一起的,是三十五年的時光。我無論如何都難以對這三十五年的時光心存好感。不知道父親自己覺得如何。我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才覺得自己眼下考慮這些毫無意義,不由得搖了搖頭。
「怎麼,死到臨頭的父親,還不能把自己的兒子叫來嗎?」
「一個月到三個月之間。」
「嗯?」
「好久不見啦。」
「怎麼,這就要走?」
「嗯?」
「那麼,期限呢?」我合上寫生集,問父親。
恐怕是那樣。從那修長的眉毛間不難看出她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
「去探望病人的時候,就算是扯謊,也得說些『看上去不錯啊』之類的客套話吧?」父親依然看著窗外,不高興地回答。
「是嗎。」
「好久不見啦。」
「是這麼回事兒,」
「和她分手的時候,她已經懷上了我的孩子。」
我趁父親不注意,用手指把花瓣揉成了一團,彈到了床底下。父親在枕邊摸索https://read.99csw.com著,拿出了一本頗大的筆記本遞給我,我沉默地接了過來。那是一本寫生集,顯得相當陳舊,原本綠色的封面已經泛黃。我轉過頭看看父親,父親催促似地抬了抬下巴。於是,我翻開了第一頁。是一幅用鉛筆畫的素描。好像是什麼地方的港口,在堆積如山的集裝箱的背後,可以看到排列在港口的貨船,集裝箱周圍還有一些正在搬運貨物的男人們的身影。充滿力度感的主體畫面和與之相反的細膩的線條結合在一起,使整幅畫給人以沉鬱的感覺。
絕不做徒勞無益的事,父親就是這樣的人。究竟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成了成功的經營者,還是在成為成功的經營者后才漸漸變成了這樣的人,這我不知道。
我跳過中間部分,直接翻到畫集的最後一頁。畫中是一個抱著單腿而座的裸體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柔美的長發越過肩頭垂散在胸間,她那稍稍側著頭的姿勢略微讓人感到有些稚嫩,可是那修長的眉毛和身體的曲線,卻無聲地顯示出她的成熟。
父親是在逞強,還是真心這麼想,我不知道。但不管是逞強還是真心這麼想,這番話都符合父親的一貫風格。
「是的。」
是父親開口求我的,但現在他卻感到很意外似地,提高聲音問道。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故意為難地長嘆了口氣,可父親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等待著我的回復。於是,我又發自內心地嘆了口氣。
「我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這不說了。但我的身外之物又太多了。」
「她暈車。一上車就暈。」
「是嗎。」父親點了下頭,又陷入了沉默。
「是我叫他來的。」
「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能知道以後的事就不錯了。」
「回父母的老家去了吧?」
「人之將死,是啊。」
「三十五年前,她住在橫濱,元町邊上的一所舊公寓。當我後來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從那兒搬走了。那時她上的是音大,也退了學。多摩音樂大學。她曾經希望成為一個鋼琴家。」
「要動手術吧?」我問道。
父親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那張病床上。除了呼吸時胸部有規律的一起一伏,沒有任何可以證明父親還生存著的跡象。調節得很合適的室溫,從窗戶里照射進來的柔和的陽光,裝點在窗檯邊的紅花,這一切彷彿都是為了父親所剩無幾的生命而存在的。我把夾克掛在牆上,徑直走到窗前,故意胡亂地推開窗子。在由醫院的白色大樓三面圍成的庭院里,護士推著坐在輪椅里的老婦,一隻黑貓正在樹陰下打盹。寧靜的六月的下午,讓人忘了這兒是地處喧鬧的市中心的一角。
父親默默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