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暴躁啊。」

「向二尾子？」

「你去哪兒？」

「我厭惡和他一起做那事，做完之後老是想吐，但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自己還活著，對此不會再有任何疑問。所以，只要那傢伙想要，我就和他睡。我這樣，很變態吧？很奇怪吧？」

「她認為二尾子是我殺的。」

「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我們坐上了末班輕軌。安井要去的，原來是學校。校門當然關著，安井從垣牆的裂縫處鑽進校園。她圍著教學樓，一一辨認每個房間的窗戶是否都上了鎖。勤務員室的窗子沒關嚴，安井便打開那扇窗戶。我想勸阻她，但安井那不毫不猶豫翻過窗架的背影，顯得那麼不容分說。就這點小事兒不至於坐牢吧，我說服自己，默默跟在安井身後。

她又滑行般地移到安井一側，低頭朝欄杆下方看了一眼，於是安井也背過身去，用手扶著欄杆，往下探視著。女孩看著安井，她的嘴簡直就要貼在安井臉頰上了，對安井說道：

「滾出來，臭小子！」安井對著屏幕里那個獲勝后洋洋得意地自報姓名的空手道拳手吼道，「你小子，我五秒鐘就擺平你！」

「很短的一瞬？」安井問道。

我們來到樓頂，安井拿出私配的鑰匙，打開樓頂的鐵門。寒冷的空氣一下子撲到我的臉上，那冷冰冰的月亮以比剛才更近的距離，向我們迎來。

安井臉朝著月亮，抬著頭，閉上眼睛，那姿勢像是在淋浴。

安井在說什麼，我一點都不明白，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弄明白。我只是獃獃地問：

「我想和他睡的人，不是同年代里的古怪男孩，就是年紀比自己大得多的小家子氣男人。」

「當我和他乾著那事。那傢伙哭似地呻|吟的時候，我就能夠證明我還活著的意義。還有就是，那傢伙撫摸我身體的時候，真漂亮啊真漂亮啊，他念經般地這麼說的時候；他進入我的身體，嘴裏發出些不知什麼意思的聲音的時候。我除了感到疼痛，什麼快|感也沒有。」

「沒有啊，什麼也沒發生。」

為什麼看不見月亮？月亮被雲遮住了？是風在吹動雲朵？不，去管月亮幹嗎，我怎麼會琢磨起月亮的事兒？

當我回過頭，一個人影和我的視線交錯而過，輕輕站到了我和安井之間。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我心裏明白，安井是在很認真地詢問這個問題。我還明白，至少出於友情，我也必須認真地回答。

「那些都是真的。如果你想把我從這兒推下去，我絕不反抗。」

「你在那兒？」

安井對我露出笑臉。

女孩慢慢地移動著。她是在行走嗎？當然，當然是在行走。但我怎麼看不到她的兩腳？她滑行般地來https://read.99csw.com到安井身旁，站住了。

「那人並不壞。最初是他引誘我，還是我引誘他，已經記不清了。」

「所以，你就散布了流言，說那女孩和二尾子在一起？」

「一點兒不疼。」

「你確實很堅強啊。」她的聲音混雜著嘆息聲。

「我可算不上堅強。」我說，「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希望自己變得堅強。」

「自己的意志？」

「是的。為了使人相信她是魔女，我還讓鈴木撒了謊。流言的結果怎樣，我一直在觀察。我一直在等待，有一天，看到樓頂那一幕的那個人站出來說，當時和二尾子在一起就是那女孩。或者有誰說，不是那女孩，是安井。但是，誰也沒有站出來。所以我說服自己，那只是錯覺，誰也沒有看到樓頂上的事兒。但不管我如何說服自己，還是感到惶惶不安。我想那人也許也在觀察形勢吧？所以我剪了那女孩的頭髮，打算在適當的時候讓自己受點傷，讓人更相信我散布的流傳。直到剛才的剛才。」

「安井！」

「那種問題，當然得不出結論。」

「那女孩？」

我笑了起來。安井好像能夠理解似的。是嗎？她點了一下頭。好像幾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安井顯得很疲倦。

「沒事啊。我永遠都沒事。」

「那以後呢？發生了什麼事？」

「對。」女孩用非常明確的聲音回答，「從這裏跳下去。」

「我真的沒搞錯嗎？」

「一點兒不疼？」

安井，別聽她的！你不覺得奇怪嗎？

「那女孩，」

「那天，我對一切都感到厭煩，便騙了二尾子，讓他去了學校。他走了之後，我洗了個澡，喝了牛奶，心情好一些了，就覺得自己有些不地道。那天天氣很好，我想早些去學校也不壞。」

「是很變態，很奇怪吧。」

我取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女孩的手機號碼。鈴聲才響了一下，女孩便接了電話。

「誰？」安井問。

「憑直覺。」

安井將後背靠在欄杆上，呼地嘆了口氣。

安井有些恍惚地反問。

安井睜開閉著的眼睛，走到二尾子跳樓的那個位置，用手扶著欄杆。

「這樣，欠你的債就算還清了？」

「嗯。說是有不祥的預感，真是個怪人。」

「啊？」我提高聲音說道，「為什麼？」

我聽清了她那耳語般的聲音。那聲音離我不可思議地近，比來自耳邊更近，它彷彿直接訴諸我的大腦，在我的大腦中輕柔地回蕩。

「這，可太奇怪了。無論怎麼考慮，都很奇怪，對吧？第一，這人是誰？真是那女孩嗎？如果是那女孩，為什麼她的頭髮已經長得那麼長了？不是剪了嗎，那是你自己剪的，對九九藏書嗎？怎麼可能這麼快就長長了？所以，這人不是那女孩，是我們不認識的人。不，不能說不認識，應該說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你看你看，你看清楚，你旁邊一個人也沒有。月亮都出來了。你可別受騙，那都是胡說。你以前什麼都沒做錯，往後一定能好好生活下去，我敢保證。所以，你，別站在那兒，快過來。小心啊，腳下千萬別打滑。媽的，這是為什麼，我從剛才起身體就動彈不了了？連說話也，對了，我這算在說話嗎？我的嘴也動不了了。真怪啊，好像全麻木了似的。這以前可從沒有過，連嘴都麻木了。膝蓋發麻倒是有過幾次，但是，怎麼嘴也會發麻？算了這不管它了。對了，你怎麼還站在哪兒？快點過來呀。喂，安井，我說安井，安井哎。別看下面啦。安井、安井，你朝這兒看吧，對了，看著我，喂，安井。」

「手機？」

「在啊。」

「那個，沒事吧，你？」我問。

「委託人。托我找一隻失蹤的野貓。」

「隔著內褲，用手，這樣……」

「一眨眼就結束了，從這兒，到那裡。很短的一瞬間。如果往後還得生活下去的話，和那漫長的日子相比，這真的是很短的一瞬，對嗎？」

「什麼？」女孩反問道。

「好像打架輸了，不過並沒有受傷。嗯，沒事兒。」我回答。「我說，倒是你，不要緊吧？」

安井站在那兒，雙手像抱了個足球似的抱在胸前。沒多久，她的手又無力地垂了下來。

安井、安井、安井！你看著這兒，別看她！

女孩剛說完這句話，便掛了電話。我收起手機。

安井不可思議似地看著我，奇怪地問：

「你去那兒幹嗎？」

「就這麼一生煩惱下去？」

「在樓頂上，我向他道了歉。然後又自然而然地和他幹了那事。和往常一樣，在他面前跪了下來，剛脫下他的長褲，嗯？我覺得好像有人在那兒。也許是心理作用。反正我覺得有人，所以回過頭，看到樓頂的出入口確實像是有個人影。其實被人撞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那有損我的名譽。所以我必須堵住這個人的嘴，於是我便追了出去。怎麼啦，二尾子在我身後喊道，我沒回頭。可是結果我並沒有發現什麼人。但我也不想為了二尾子而再次返回樓頂了，所以我出了校門，隨意打發了一段時間后，便回到學校。」

「對，很短的一瞬。一點兒不疼。」

「和那女孩。你剪了她頭髮，那以後。」

「這以前你做錯了，所以，現在必須改正，對嗎？」

「關於前者，你不想問問我？」

只有最後一聲我清楚地喊出了聲音。但這是安井微笑的表情消失在黑暗的另一https://read.99csw.com端之後才發出的。我閉上眼睛。但是，我錯了，我應該捂住耳朵。我聽到樓下發出一聲我不願聽到的沉悶響聲。

安井笑了。

「失蹤的野貓找到了。」我看著安井說道。「現在，我們在-起。」

「聽說二尾子死了的時候，我心裏直叫壞了。有誰看到我們在一起了，要是這人出來作證就糟了。也許警察會懷疑是我殺的，即使不懷疑，我也不得不說明為什麼在現場的理由。但我又想，我只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人影，對方在我背後，應該看不到我的臉，所以我只要不承認就沒事了。」

「安井，再說我可生氣了！」

「啊？」

安井不知什麼時候哭了起來。

「除此以外，還有誰想和我睡？」

「沒搞錯啊。」

「聽你這麼說，你好像和二尾子搞上了？」我笑了，「這究竟開的是什麼玩笑？」

「前者我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人，但是對方好像不願理我，所以只能向後者出了手。」

為什麼我的身體動彈不了？不，不僅是身體，連嘴都動不了。有什麼想說的嗎？那就說吧，說什麼都行，快點，什麼都行。

「考慮過啊，我又不傻。」

「安井。」

「我的審美情趣還不至於這麼差吧。」安井笑了。

「二尾子他怎麼都行，我是問你啊，你喜歡他嗎，二尾子？」

「你來了？」

安井笑著說。

「在脆弱的人眼裡，你這樣的人才堅強。」

「可惜？」

安井說著，站起身來。

安井在粗斜紋布襯衣口袋裡找了一下，又用手摸摸牛仔褲，然後搖搖頭。

女孩回答。那是帶著輕輕的笑的聲音。她臉朝著安井，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能看清的，是女孩那比黑夜更黑的頭髮。

「活著的意義，你考慮過嗎？」

安井沒注意到我，她胡亂地拍打著遊戲機的控制桿，胡亂地按著按鈕，屏幕上，她操縱的那個拳手，不到二十秒鐘，就被對方的空手道拳手打趴下了。

女孩用母親在哄撒嬌孩子的語調，對安井說。

到了樓梯拐彎處，安井吐了口長氣，調節了一下呼吸，說道。

「沒錯，我是和他搞上了，直到那天早上為止，有一年左右了。」

安井擦了擦溢出的眼淚。但擦了已經流出的，又有新的眼淚流出來。安井不再擦拭，抬頭望著月亮。

安井又往下窺探了一會，便用兩手撐著欄杆，撐起身體，兩腳跨過欄杆，站在了欄杆的外側。完了，我絕望地想。如果我是安井，我也會和她一樣的。

「等到急不可耐了，那傢伙便啊啊地叫起來，總是那樣。那聲音像哭聲一樣，啊啊。他還喜歡讓人看自己那時的模樣，所以總是抬起我的臉，讓我看著他。」

「那九九藏書是個挺認真的人噢。他說，以前曾想做個正兒八經的老師，但自己的努力全白費了，行不通。他內心受了傷害。只有和我睡的時候，心裏才多少有些安慰。至少，能和他的一個學生，用這樣的方法聯繫在一起。」

「我並沒有那麼堅強。所以，我只考慮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不是在腦子折騰那些將來的、可能性之類的東西。我考慮的就是現在、眼前。」

「那以後？」

「算我求你的。」

大樓里只有警備燈亮著，實在有些令人害怕。我對走在我前面、開始爬樓梯的安井說道，昏暗的樓梯里頓時迴響起我的聲音。

怎麼回事？

「有事嗎？」

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安井抬起頭：

「可惜啊。」

安井咚咚地點著頭，鬆開了握住欄杆的兩手，轉過身子。

「嗯，基本上。」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安井前輩沒事吧？」女孩說。那聲音還在顫抖。

「那天，天氣很好，對嗎？我從窗口望著天空，看到那晴朗的藍天，我一下子很討厭和他在一起，只希望他早些下床、滾蛋。所以……」

天上掛著月亮。那月亮像是冰做成的，彷彿你一觸摸它，它就會沾濕你的手似的。我快步走在去車站的路上。也許是輕軌剛停站不久，我不時和從車站方向走來的人擦肩而過。我在遊戲機房門口朝里張望，心想安井在這裏的可能性，也許有百分之五十。果然，我一眼就看到了安井。遊戲房裡除了安井之外沒有其他客人，硬幣兌換機旁的櫃檯內，一個店員在看漫畫。

「別說了。」

「人總是不斷變得更堅強，變得更聰明。如果我們更堅強些、更聰明些，即使找不到答案，我想，也總有辦法好好生活下去的。」

「那天，我睡在二尾子家的床上，醒來后看到外面的藍天，一下子對身邊那個打著呼嚕的男人煩得要命，所以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喂，快起來，對不起我忘得乾乾淨淨，那女孩，她托我帶話給你，讓你今天早上去樓頂，說有事兒和老師商量。」

安井一直看著我。但我沒有像樣地回看她，我的目光移到了別處。

面對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安井像不願讓我為難似的，將眼光從我身上移開了。

「是啊，我也思考過自己為什麼而活著。但我不認為這個值得煩惱。所謂煩惱，我想，是因為那些非解決不可的問題而產生的。對我來說，你說的這個問題屬於高尚的哲學問題。哲學問題，是沒有什麼答案的。我就是用上一輩子的時間，恐怕也解答不了。解答不了但又沒有任何煩惱，這樣的人，也許讓別人覺得難以相信，但是對於我來說，恰恰相反，那些能read.99csw.com夠找到答案的人，我是不會和他成為朋友。我可不願意別人向我兜售任何花里胡哨的東西。所以，我想，找不到答案，或者就算有些煩惱，這也並沒什麼不好。」

「哎，忘家裡了。」

「喂，安井，你說的我一點都聽不明白。」

安井沒吭聲，只顧往上爬著樓梯。

安井說著，朝我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臉，我才總算相信，她並沒有開玩笑。

「你認為我會和怎麼樣的男人睡覺？」

「那你是怎麼活著的？」

一時間，安井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我，不久，她還是非常傷感似地搖了搖頭。

「那，為什麼？」

「真的嗎？」安井問。

「是這樣？」

「一年？」我的頭腦相當混亂，對著安井的後背說道。「可是，那個，你說，和二尾子？」

「就是說，自己，現在，這樣生活著的意義。」

我大叫。我是這樣大叫的，可是沒有發出聲音。但安井好想聽到了我的叫聲，她又一次朝我轉過身來。

「請你和她待在一起啊，就今天晚上。」

「什麼也沒發生？」

「別說了，這種事兒，我可不想聽。」

「你陪我一會兒。」

安井一邊說著，接著往上爬，我忙追上去跟在她後面。

安井慌忙擦著眼淚問。

沒什麼變態，一點也不奇怪。

「我騙了他，二尾子。我告訴他說，今天早上，那女孩在樓頂等你。但過後我又覺得這樣不好，所以早早地去了學校，去了樓頂。那傢伙，可真傻啊，一點都不覺得別人是在騙他，我趕到那兒的時候，他還等著。」

「哪兒的話。安井前輩要用自己的意志，從這兒跳下去。」

「因為那天早上，她看到我和二尾子一起在樓頂上。」

「但是，就在剛才，我明白了。看到我和二尾子在一起的那人，就是那女孩，肯定沒錯。她真是個好人啊，我想嫁禍於她，但她卻還為我擔心。」

「以前我想，一定是比你年紀大許多，性格相當怪癖的男人吧。」

「怎麼不接電話？我打了好幾次，都是錄音電話。」

嗯？

我盯著那頭髮，心想。

也許我應該這麼說，但我說不出來。我覺得，如果我說這沒什麼變態、一點兒也不奇怪，也許今後什麼時候，我要為此付出代價。

「得出結論了嗎？」

「究竟怎麼回事？」

「那傢伙喜歡讓我跪著，自己直挺著個身子。我跪在地上，除掉他的褲帶，拉下拉鏈，再褪下他的長褲。內褲派，懂吧？那傢伙就是。」

安井看著我的視線，突然轉到了我的身後，我也不由得隨著回過頭去。

但是，安井繼續說道。

「一點都不可怕噢。」

她好像並沒有想過要去哪裡，我這麼一問，她的腦子才轉動起來。茫然了片刻，她對我說：

安井垂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