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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罩

燈罩

她的中指上帶著一隻鑲嵌著兩條清晰白線的蜂蜜色戒指,那是貓眼石吧。
不知不覺沙計時器里的沙子全都塵埃落定了。老婦人拿起茶壺,緩緩地往兩隻茶杯里注入紅茶。她身旁貨架上的一隻陶瓷娃娃,彷彿也急不可耐地盯著老婦人,等著她趕快言歸正傳。
我拿起茶杯端到嘴邊,不知不覺,杯里的紅茶只剩下最後一口了。
如果我以前就認識她,也許我的心裏就不會出現這種感情。但是,在我認識她之前,還有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她。照片里的她比現在的我更年輕,身穿美麗而潔白的婚紗,用非常幸福的笑容,我從未在她臉上見到過的幸福的笑容,看著一旁身著無尾晚禮服的男人,那個在我的生涯里從未出現過的男人。在那裡,我沒有存在的必要性;在那裡,即使沒有遇到我,她也能過得非常幸福。這我以前並非不明白,但是,當我真實地看到這個證明,我頓時失去了平靜,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地喪失了平靜。開始是強烈的嫉妒心,接著是絕望般的無力感。她和那男子相遇,相愛,如果她沒有失去那男子,甚至不會遇到我。如果時光能夠倒轉,我希望能夠回到那時以前,至少,我希望能和那個男人、那個讓她曾經看上去如此幸福的男人競爭。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事。
線香已經燃燒了一半,長長的灰燼無聲地掉落下來。我突然聽到從外面傳來音量高得令人難受的聖誕歌,那是什麼宣傳車正從商店街緩緩駛過。它那毫不顧忌地大聲播放著的音樂,終於讓櫥窗內外時光的步調合到了一起。老婦人看看櫥窗外面,然後又看看我那空空如也的茶杯。
那人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戒指呀,這你都不懂?世上的人可把它叫作結婚戒指哦。
「是嗎。」
老婦人看著我,我點點頭,說:
「黑暗不是在她的心裏,也不是那死去的男人帶來的,而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
是啊,也許那時一起死了更好。
「兩人開始戀愛了。他們在食堂見面,一起吃飯,有時一起去海邊散步。他們倆是什麼時候做了男女間的那回事的,打聽這可就有些俗了吧。島上的人對這對情侶,基本上還是抱著好意的。就是藝人團的人,也沒有責備他們的意思。這樣的時光一定能夠永遠繼續下去,他毫不懷疑;但她不同,她是到處漂流的藝人,總有離開小島的那一天,她心裏明白。」我在心裏想象他們兩人的戀情。他對那女子的愛,以及那女子對他的愛。兩者看似相同但又絕不相同,女子明白這一點,而他天真得一無所察。他可真渾啊。但我笑不出來。我無意識地伸手拿過沙計時器,把它倒過來,青色的沙子馬上「沙沙」地往下掉。老婦人看了一眼,接著說道。
「他母親在鎮上的食堂找到一份工作。這並不困難,因為她母親和她的孩子們都深受鎮上人的同情,她母親帶著這麼小的孩子,今後怎麼生活,鎮上所有的人都非常關心。有好幾個人都給她母親介紹工作,而他母親最後選擇了在食堂做服務員。食堂就在她家附近,食堂老闆和他們家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他不僅給母親提供伙食,連孩子們的都給準備了。但即使這樣,他們的生活還是很不容易。他母親將以前的儲蓄,都分給了在丈夫船上工作的那些遇難水手們的家屬,不僅如此,就是食堂那份微薄工資所剩下的,只要水手的家屬提出要求,她就又借又送地用來幫助那些家屬。因為她丈夫生前告訴她,萬一出了事的時候就要這樣去做,所以她毫不猶豫地照著做了。」
他的形象開始在我的腦子裡凝結成形。在小島上一個海風吹拂的港口城鎮里,住著一個體魄壯碩的青年,他有一對少年般純凈的眼睛。真不錯。
我盯著老婦人,老婦人也回視著我。
最近剛來的合同職員。
「老玻璃匠人的家裡,有許多書,大都是關於如何提高玻璃製作工藝的,那是老匠人家世世代代的主人們所收集的,其中很多是異國的書籍。當然,他不認識異國的文字,但他喜歡那些遙遠的異國的書籍所散發出來的味道,那種味道,好歹能夠安慰一下他那焦躁的內心。」
老婦人說她見過我朝櫥窗里張望,也許她還曾經看到我和女朋友一起在櫥窗前瀏覽。但是,我和那個「朋友」是什麼關係,老婦人並沒有深問。水煮開后,老婦人把熱水倒人茶壺,然後再次把沙計時器倒過來,又開始往下說。
「你好像想要,沒錯吧?」
我又看了看手錶。再呆在這兒的話,就真沒時間給女朋友買禮物的了。但猶豫了一會,我還是拉過老婦人指著的那把椅子,坐了下來。反正現在去買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禮物了,與其湊合著送一份禮物,還不如改日再送一份像樣的。可要是不買禮物,現在就去女朋友公寓的話,那時間又太早了。今天女友向她們公司請了假外出了,而我現在就傻乎乎地等在她的公寓前,我心想這樣自己也太可憐了。
「每天都去食堂的他,突然消失了蹤影。在那些日子里,食堂里的人都相互轉述著關於他的流傳。有人說他得了相思病病倒了,也有人說他為了斬斷情絲離島出走了。當然,那都是開玩笑時說的話,大多數人認為,他原來過的就是不怎麼和別人接觸的生活,一時的心猿意馬,完了之後便又回到原來的生活節奏中,不用多久,他就又會來這兒了。但是,他母親不這麼想。只有他母親,仔細捕捉到了兒子在看那女子時,眼睛里閃動的光彩;那眼神是真摯的,他母親很清楚。也許他真的因為憂鬱消沉而病倒了,如果今天他還不來,幹完活我去看他吧,那天他母親心裏這麼想。但那天他在食堂出現了。看到他大家都驚呆了,因為他的模樣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彷彿是久病初愈。只見他雙頰凹陷,皮膚粗糙,只有那對眼睛,好像完成了什麼心愿一般,熠熠生光。他母親慌忙朝他跑去。他把手上拿著的布袋放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幹了點活,花的時間比我預計的要長,他好像在安慰他的母親,微笑著對她說。還好,兒子總算沒事,母親放下了心,又回身工作去了。他一個人安靜地、慢慢地吃完飯,時常來食堂的老朋友們見到他,向他打招呼:嘿,船長,最近怎麼沒看到你。他默默地笑笑,算是回答。沒過多久,那一行藝人也來到了食堂。當他們坐下后,他拿著布袋站起身來,徑直朝那女子走去,然後嘎的一聲把布袋放在那女子的桌前。
「不,沒事兒。謝謝你。」
我把戒指放回到相架前。
「到了這個年紀,還不明白愛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在戀愛的時候,覺得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並沒關係,反正愛情就在這裏,不必把它搞得那麼一清二楚。而不再戀愛的時候,那就失去了理解它的必要,覺得它不會再回到身邊來了,還是不去想它為好。」
「那麼,她呢?」
我脫口問道,心想老婦人的話或許不那麼誠懇。就算是有過無數次,但其中真正的戀情只有那麼一次吧?經過了長久的歲月,重新回首往事,留在記憶深處的應該只有一次。但老婦人毫不猶豫地回答說:
我伸手去拿茶杯,我的指尖不停地顫抖。
我坐的椅子旁,一隻白貓突然動了一下,我嚇了一大跳,我一直以為那隻貓也是用什麼做成的裝飾品。白貓伸了個懶腰,又用和剛才一樣的姿勢盤作一團。
「自那以後,他頻頻前往母親的食堂,第二天去,第三天也去,他等著女子的到來,然後只是遠遠地注視著和其他藝人一起吃飯的女子。他想上前搭話,但怎麼開口,他不知道。有時,認識他的人發現他獃獃地坐在食堂里,便對他說,不管說什麼都成,先開口和她說上話吧。有的人這樣說是逗他,有的人覺得他動了真心,所以這樣教他。但他不以為然,和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一定得是很特別的話。他這麼想。但是,他想不出這句特別的話是什麼。」
我划著了火柴,緩緩點燃了蠟燭。
我覺得鐘擺好像擺動起來了,便抬眼望去。當然,鐘擺依然停著。那白貓似乎責怪我不該分散注意力,舔了舔我的手。我用被舔的那隻手撫摸著白貓的下巴,讓視線重新回到老婦人那兒。
「是啊,真幸福啊。」老婦人滿臉認真地點著頭。「年輕,這是最幸福的事。」
老婦人輕輕地笑了,她把蓋子蓋在酒精燈上,熄了火。
我記得女友半年前曾經這麼說過。那時我們在旅行途中,隨意到一家舊傢具店去轉了轉,我們在等候中轉列車。為了打發時間才走進那家店裡,並不打算買什麼東西,但我看到一張很不錯的大書桌,便停下腳步,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打量著書桌的尺寸大小。這時,女友對我說了這句話。
「他呢?」我又吸了口氣,問道。「那以後,他怎麼了?」
「有更合適的就好。」她說。「真的算了嗎?列車可以坐下一班的,二手傢具可不會有相同的第二件。」
我想老婦人是不會知道我們之間這一切的,她不可能把這些都告訴老婦人。那老婦人看到各自來買禮物的一對戀人,她一定感到了什麼吧?她根據自己感受到的,編了一個故事。不,我又想,那一定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定是真的。
「那,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回了一個笑容,「好,謝謝。」
「如果沒有光明,黑暗也就不存在。但是,一旦製造出光明,黑暗也就同時出現了。就那麼一線光明,會產生無限的黑暗。」
「在那兒,他遇到了那位女性?」我問。「那位溶化在黑暗中的女性?」
我本想回頭就走,又覺得有些不禮貌,便四下巡視了一下,看看有沒有其他可以做禮物的商品。但我的視線所至,那些商品都顯得不願讓我帶走似的,避開我的目光,身體綳得筆直。我沒看上什麼,正想返身離去,聽見老婦人在身後輕聲說:
「是啊,他確實有才華啊。」
嘿,原來你喜歡年紀大的。
「是的,挑戰。不是向她,也不是向那個男人,而是向自己內心的黑暗挑戰。只要那裡還有光明,」老婦人說,「就要不斷地挑戰。要在黑暗中守護著光明,只有這樣。」
「哪裡。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老婦人忽地吹飛了那根白毛,說,「微不足道的售後服務。」
「幾乎連想都沒想,他就打開了那隻箱子。那裡面有一幅捲起的畫,他隨手拿了起來。」
「這就是關於那隻燈罩的全部。」
「那隻燈罩啊,」老婦人看著曾經擺放著燈罩的貨架說,「是一個玻璃匠人,為了守護一個女子而製作的。為了不讓那女子溶化在黑夜裡,他用全身全靈,心懷祈禱,做成了那隻燈罩。」
「啊,是九九藏書啊。」我尷尬地笑笑,點點頭。「您說得對。」
「那也不清楚。」
「哪裡。」我說著,站起身來。
「對,千萬不要讓它消失。」老婦人也微笑了。
「他抱著那畫兒,強壓著聲音哭了。他哭著哭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就像緊繃著的絲線噗地斷了,他昏沉沉地睡著了。當他睜開眼睛,慌忙跑到她的身邊時,蠟燭的燈光早已經熄滅了,沉重的黑暗緊緊籠罩著她。那是一種濃厚得幾乎有些黏稠感的黑暗,彷彿伸手觸摸,黑暗便會沾在手上。他焦急萬分地給蠟燭點火,可怎麼也點不上,點了幾次都點不上。他心急火燎地把蠟燭扔在一邊,朝她伸出手去。但是,他摸到的臉頰已經冰涼了。他獃獃地俯視著她,不知什麼時候,籠罩在她四周的黑暗漸漸消失了,她那毫無血色的臉上好像掛著非常幸福的微笑。是的,那笑容完全和那幅畫中的一模一樣。」
店裡狹窄但很整潔,懸挂在店中央的裸電球,無精打采地亮著,使店裡顯得昏暗。時鐘,寫字檯,圈椅,小工具筐,銀制擺設,銀制燭台,手工鑲木寶石箱,店裡陳放著的各種各樣的物件,都埋怨我破壞了店裡的靜寂似的,瞪著破門而入的我。而只有坐在店角收銀台內的老婦人,全沒注意我跨進店門,只顧拿起古董模樣的咖啡杯往嘴邊送。在店內,能動彈的只有這老婦人,而看上去沒有生命的,好像也只有這個老婦人。因為面積不大,有老婦人腳邊的那隻石油取暖器就足夠了,店裡相當暖和。我邊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倒身旁的那些商品,邊脫下了外套。
檢票口擠滿了和我一樣剛下班,行色匆匆的人們,我隨著人流走到站前商店街。我要去的是一家很小的古董店,那家古董店坐落在街燈通明、路面整潔的商店街上,店面已經相當陳舊,很久以前我就看上了那兒的一件禮物。但當我快步來到那家店前,朝櫥窗看了一眼,我不由得一下停住了腳步,我想買的禮物,已經從櫥窗里消失了。因為我突然停下腳步,走在我身後的人一個趔趄撞到我身上,他不滿地咂咂嘴走開了。對不起,我朝那人輕聲表示歉意,但那人頭也不回地走遠了。他的手裡拿著蛋糕盒和一個大紙袋,也許他家裡有孩子正在等著他吧。那隻大紙袋裡,肯定裝著聖誕禮物、彩條拉炮、無酒精香檳和圓錐形帽子之類的東西。我想象著他們一家歡度聖誕的情景,臉上不由露出了微笑。這麼一想,我覺得商店街上快步往家趕的人們,他們的腳步節奏似乎比平時更快一些。為了不擋住別人的路,我往人行道的內側靠了靠,然後又朝櫥窗張望了一眼。每次來回女友公寓的途中,我總要張望一下的那件禮物,確實從櫥窗里消失了。鑲嵌著精巧的金飾的香爐、銀制的全套茶具、木製的地球儀等,依然在原來的位置,只有我看中的那隻燈罩不見了。剛才那個不認識的人對我不滿地咂了咂嘴,現在輪到我自己對自己咂嘴了。這之前只是因為考慮到它的價格,所以一直猶豫著沒買。我確實有些小器了。雖說那燈罩價格不菲,但還不至於貴得需要節衣縮食才買得起,實在不必拖到聖誕節再買。現在再怎麼後悔也遲了。
「啊。」我說。
是的,我聽說她曾經結過婚,但她失去了丈夫。那是一次不幸的事故。以後她依然戴著結婚戒指,為了生活而外出工作。於是,在工作單位里,她遇到了我。她至今還戴著那枚戒指,我開不了口讓她摘下戒指,雖然那令我有些不舒服。
「她病倒了。最初以為只是點小病,但是過了十天、一個月,她的身體還是不見起色。鎮上的醫生找不出病因。一來二去,她的病加重了,重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他拿出了以前所有的積蓄,從大地方請來良醫、名醫,但這些醫生也還是找不出她的病因。能試的葯都試了,完全看不出有什麼作用。不久,她連飯都吃不下,憔悴得不像樣了。死神正在降臨,他想。你絕不能讓她的身邊失去光明,他回憶起團長的話來。對了,光明,他豁然開朗。於是他邊看護著她,邊利用空隙時間鑽進了作坊。好幾天,又是好幾天,他來回在她的病床和作坊之間,沒有像樣地休息過,也沒有像樣地吃過一頓飯。連續不斷地忙碌著,他幾乎和她一樣消瘦,和她一樣憔悴了。但他沒有停止忙碌,好幾天,又是好幾天,他投入了自己的全身心靈,他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創造出能和死亡這種壓倒性的黑暗相抗衡的光明。他製成了一隻燈罩,他把這隻燈罩放在她的床邊,為了不讓光明消失,他一刻也不讓蠟燭的火焰熄滅。從玻璃燈罩內側發出的各種顏色的光線,溫柔地覆擁著瘦瘠衰弱的她,鐫塑在燈罩表面的太陽和月亮女神,彷彿也在慰藉她,讓燭光更加亮麗。在這美麗的明亮之中,她的病體看上去在逐漸恢復。」
「你是惡魔吧。」
「您把這拿去吧。雖然這代替不了燈罩。」
一生一遇,我心想。
「女子看著他,他點點頭,女子打開了布袋,把布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店裡的人們屏息無聲地看著女子打開布袋,然後一下子進發出了摻雜著嘆息的嘈雜聲。那是一尊從未見過的、如此美麗的女性的玻璃塑像,柔軟的身材,彷彿一碰就會折斷的細長脖子,意志堅強的鼻樑,還有那雙眸子。彷彿是塑像深處閃發出的光芒,照亮了那光彩奪目的美。那女性是誰,不用問,一眼就能明白。那女子也沒有問那塑的是誰。大家都叫你船長吧,這是女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小時候,我希望當一個水手,他回答。他說,可以的話,我們一起去那兒吃飯吧?女子點點頭,他和一行藝人打了個招呼,便牽著女子的手,將她帶到自己的桌前。兩人交談的話語並不多,他注視著女子的眼睛,女子也回視著他,有時女子伸手觸摸著他的玻璃塑像。沉默的時間長了,有些不自然了,兩人中的一個便會有些羞怯地開口問些什麼,而另一個人則回答。兩人之間其實並不需要語言。」
她開始把菜肴擺上餐桌。大概在我走進那家古董店的時候,她就已經回到家裡了吧。和平時的風格不一樣,今天她做的都是些看上去相當花時間的菜。
「不要道歉。」老婦人微笑著。「也不要性急。」
我心想,肯定沒錯,那隻燈罩已經被人買走了。肯定是那樣。儘管這家店的店面非常陳舊,儘管很少看到有顧客出入那家店,但只要還是一家商店,只要還是商品,那商品被人買走的可能性就不會是零。但我卻從沒有想過那隻燈罩會被人買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我不由啞然失笑。我看了看手錶,時針已過了七點。約好八點去她公寓,所以還有些時間。但再返回市中心去購買禮物,似乎來不及了,我又咂了咂嘴。那燈罩也可能是被放在其他地方了,我心裏抱著一絲希望,推開了店門。一年來,在來去女友家的途中,我曾無數次朝店內張望,但真走進店裡,這還是第一次。
「兩人開始了在作坊的生活。女子帶來的,只有少量的一些衣服,和一隻用貝殼作裝飾的小箱子。不要打開這隻箱子,女子笑著說,以後我遲早會給你看的。他沒怎麼在意。和以前一樣,他依然不會製作注入靈魂的作品,但他的工作量增加了。雖說生活稱不上富裕,但是幸福洋溢在他們倆周圍。女子的手出人意料地非常巧,平時在一旁做他的幫手。有時他們兩人一起把玻璃器皿運到鎮上換錢,有時也到母親的食堂吃飯,喝些果子酒。如果鎮上的人懇求,她也會在那兒為大家唱歌。而更多的時候,兩人牽著手沿著海岸線散步。他是幸福的,偶爾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凝視著遙遠的遠方,他想,那一定是在懷念到處漂泊的其他藝人吧。遇到這樣的時候,他便在心裏發誓,一定要讓她過得比以前更幸福。他拚命工作,而且注意儘可能留出更多的時間和她在一起。」
「他母親是個堅強的人。不,也許作為一個水手的妻子,她早就明白,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無數次,在丈夫長期出海在外的夜晚,她都考慮過這種可能性。風吹樹枝發出的輕微響動,讓她想象遠方的船隻是否遇到風暴;尖銳的鳥啼聲,令她產生種種不祥之感。所以丈夫出事時迎面襲來的悲傷、後悔、沮喪,她肯定無數次預想過。他母親沒有因為悲傷而浪費時間,她更多地是在考慮,為了讓她和她那些年幼的孩子們能生活下去,需要怎麼做。」
老婦人緩緩端起茶杯,對我微笑著。
「其實那兒並沒有黑暗啊。」
自己選定的地方。我看著空茶杯底部描畫著的常春藤的圖案,心不在焉地想著。我待的地方是自己選定的嗎?我覺得,我在以往的生活中所作的選擇,大都是水到渠成聽其自然而已。就是現在的這家公司,也是如此。上大學、找工作,最後在幾家已經內定的公司里,挑選一份最輕鬆的工作。水到渠成地進公司,聽其自然地工作,然後在公司遇到了合同職員的她。她被配置到我所在的科室,我們兩人之間完全不存在必然性之類,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麼,我愛上她,那也是聽其自然而已?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戀愛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工程。當然,這世上,不同類型的戀愛也是存在的。
最後一粒青沙掉落下來。老婦人拿過一隻和她的那隻同樣花紋的茶杯,注入紅茶,遞給我。
老婦人點點頭,像正在從遙遠的記憶里搜索往事,好一陣子,她的目光停留在酒精燈的火焰上。長頸燒瓶在火焰的加熱下,發出唧唧汩汩的聲音。店門關得很嚴實,但好像哪兒漏進了風,線香冒出的細煙輕輕地飄蕩著。老婦人不知從何說起似地看著酒精燈的火焰,終於抬起頭來。
他那傻乎乎的單純樣,和我自己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一年前,我向她正式求愛的時候,她第一次向我說起她那死去的丈夫。她和她丈夫相遇,戀愛,然後是短暫的婚姻生活。她淡淡地講完之後,說了上面的那句話。她朝我微笑著,那笑容里既沒有感傷,也沒有煩惱,那是很奇怪的、近於透明的微笑。我注視著她的微笑心想,她已經死了,至少她的某一部分,已經和她丈夫一起離去了。
「抱歉,我來遲了。」
那天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她做飯做到一半,發現醬油用完了,便出門到便利店去買。我閑得無聊,發現指甲已經長得挺長了,便四下尋找指甲鉗。我搜索著目標,打開了電視機旁的柜子最上層的那隻抽屜。
「會溶化的。」老婦人微笑著說,「有時,人是會溶化在黑暗裡的九_九_藏_書。」
「也許我不能和那人一樣愛你,我說,但是,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來愛你。」
線香燃到了最後,它的灰燼悄無聲息地掉落下來。老婦人靜靜地結束了她的故事。
老婦人也點著頭,繼續說。
我聽到她說了一生一遇這個老掉牙的詞,笑了,然後又打量了一番大書桌,看了標價,甚至連運回自己住所的手續和費用都考慮了,但結果還是沒買。
我有些局促,但並不是因為我覺得老婦人的話有多麼妄信、癲狂。只不過是一隻舊燈罩,為什麼令我如此記掛,我覺得似乎能在老婦人那兒找到答案。
「玻璃作坊,」老婦人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身上,繼續說道。
「死去的時候她心裏想著誰?」
「啊,到底還是這樣啊。」我大失所望。
她是誰?
「把您留了這麼長的時間。」
我走到衣櫃前,拿起那隻相架,一下子看到她平時總帶著的戒指,正放在一旁。
「多謝。」
「歡迎光臨。」
那肯定不是她有意藏起來的,根本談不上藏,只不過她覺得放在我面前有些尷尬,所以才收起來的。我發現抽屜里有一隻倒扣著的相架,便拿了出來,看裏面的照片。這一看我一下子覺得全身變得僵直。
我伸手接了過來。是蠟燭,鮮艷的橘黃色和深紅色混雜在一起,非常漂亮。
從外面看不清店裡,但人在店內,透過貨架外側的玻璃,能將街燈照射下的商店街看得清清楚楚。
「挑戰?」我問。
「不必客氣。」
「你戀愛過嗎?」
老婦人又將兩手交叉著放在收銀台上。
我把外套搭在手腕上,招呼道。我覺得邊上那隻鐵盔甲彷彿也想開口應答似的,但是當然,真朝我轉過身來回答我的,只有那老婦人。老婦人把咖啡杯放回托盤上,向我露出微笑。那不是生意人臉上擠出的笑。老婦人像是對著好久未見的小孫子那樣,微笑著對我說道:
「即使沒什麼像樣的東西,總還能換幾個錢吧?他這麼想,把手伸向那隻小箱子。」
「當然,這蠟燭不就是為了現在才買的嗎?」
「昨天,我原想婉拒那位客人的,但那人好像也非常想要那隻燈罩。」
我說。我在心裏想象著失去了她,甚至失去了對她的愛,在失意中漸漸老去的他那孤獨的身影。
「那一年颱風的季節要比往年長得多,船一直駛不出港口,所以那些藝人也就一直待在島上,這樣就大大超過了他們原先預定的時間。但是,再長的颱風也有結束的時候,一行人就要離開小島了。我必須走了,離開藝人團我就活不下去,女子對他說。他大吃一驚,因為他一直以為女子會留在島上,和自己一起生活的。於是他激動地責問女子。那麼,女子說:你和我們一起走不就行了?他猶豫了。看著猶豫的他,女子溫柔地微笑了:就像你不能離開小島一樣,我也不能留在小島上生活。他決定去找他的母親。見到兒子來看自己,他母親立刻對他說:你絕不能走。兒子在那女子的眼睛里所看到的真正的東西,他母親非常明白,那是他在遙遠的孩提時代就已經放棄了的,對於外面的廣闊世界的憧憬。長年在外漂泊的女子,她的那對眼睛,折射出對於那個令人嚮往的廣闊世界的記憶,它們牢牢地捕獲了兒子的心,只有他母親理解這一點。他母親哭著懇求他:你一定要留在島上。在哭泣著懇求他的母親面前,他的心動搖了。因為出海而失去了自己最愛的丈夫,靠一個女人自己的雙手把孩子撫育成人,如果毫不理會這樣一個母親的心情,毅然離島出走,那實在是太不孝了。但是,要他放棄那女子,他連想都沒想過。他一籌莫展,最後他去找藝人團團長。團長把那女子從小養大,就像是她的父親一樣。他對團長說;我到死都不會和她分離,請您無論如何讓她留在島上。團長看著他的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她不是能在同一個地方長期生活的人,團長說。他說:這,還沒試過,怎麼知道呢?看著咬牙切齒頂撞自己的年輕人,團長憐憫地對他說;很久以前,已經試過了。他非常驚訝,這話他從沒聽女子提起過,他原以為女子一直過著到處漂泊的日子。但團長接下來的話更讓他吃驚,她曾經有過丈夫,那男人死了。」
「對不起,放在那兒的那隻燈罩,」老婦人並未看我手指的方向,她的笑容有些變了,變成了從心底感到遺憾那樣,搖了搖頭。
啊,不好。我心裏叫道。
老婦人站起來,返身往茶壺裡加入紅茶葉,背對著我回答。
「團里的人又帶著她,繼續四處漂泊。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終於恢復了健康。如果還留在那個地方,死神肯定不久就會降臨,把她帶走的。團長這麼告訴他。聽了這話他笑了,這都是些無聊的迷信的話。假如死神真找上她,我一定會守候著她的。團長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不可動搖的決心,又深深嘆了口氣。既然這樣,團長說,那你絕不能讓她的身邊失去光明,只有光明才能讓死神遠遠地離她而去。他聽了團長的話,就去找那女子。我決不會讓你的身邊失去光明的,他對女子說,我一生永遠愛你。於是女子留在了島上。」
「再給你添點兒茶吧?」
「那玻璃匠人偶爾也去她母親工作的那個食堂,所以,有關他們倆的關係,鎮上就傳出些庸俗的閑話來。當然,事情並非如此。他母親的想法是,這孩子最需要的是一個父親。確實,比起同年齡的孩子來,他聰明得多,更像個大人。但是,畢竟他還是個13歲的孩子,這點不會有任何改變。他要長大成人,前面還有許多高高的壁壘、深深的陷阱在等待著他,他需要獨立對付這一切,所以必須有人來開導他,教育他,鼓勵他。他母親在食堂幹活,同時也在慎重地為孩子選擇這個能夠把他培育成才的人。他母親有一種能力,她會觀察人的眼睛。除了水手和與船只有關的工作外,鎮上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行當,食堂里會有各種各樣的人物光臨。大家都是好心腸的人,大多數人的眼睛里折射出的都是善良的目光,其中有的人眼裡還不乏知性的神采。但是,他母親在那些眼睛中尋找的,不是聰明,不是公正,不是清純,也不是善良,他母親測試那些眼睛的標準,只是器量的大小。自己兒子的器量並非一般,這是很明顯的事,並非出於母親的偏執偏信。但孩子還是未成品,還要用正確的方式,才能讓這未成品真正地成材。這必須仰仗一個更大器的人。而他母親看中的人,就是那個玻璃匠人。玻璃匠人每次來食堂,他母親就懇求他僱用自己的兒子。最初玻璃匠人很冷淡地拒絕了,但他母親很有耐心地、不斷地請求。到底他們之間談了些什麼條件,那不得而知,但那玻璃匠人終於答應見見她的兒子。對那個被帶到食堂見面的孩子,玻璃匠人覺得怎樣,那也不得而知。但是結果,玻璃匠人終於同意僱用那孩子。那孩子被玻璃老匠人帶走了,開始了在鎮外的那個作坊里的生活。」
也許是聽累了,那隻白貓支起身,噗地跳到我疊放在膝頭的外套上,乖巧地坐了下來。老婦人看看我和貓,繼續說下去。
「聖誕禮物。」
那個,老婦人輕聲說,她兩手交叉著放在收銀台上。那不是一雙飽受生活艱辛的手。無論從這雙手的指甲、指尖還是指關節,都讓人很難猜測她曾經度過的是怎麼樣的歲月。她的雙手沒有留下其他痕迹,只不過漫長的歲月使它們變得枯萎了。
「到了必須換蠟燭的時候了,但他卻沒能回到她的身邊,現在,他絕對不願讓她看到自己臉上浮現的表情。」
「住在附近嗎?」
「『這裏存在著無限的可能性,』老匠人指著液狀的玻璃漿水說道,『如果你的手藝成熟了,你就能隨心所欲地將它們製成你想要的形狀。但是一旦你的製品成形了,就再也不能改變了。那形狀是在一瞬間被決定的,瞬間決定的形狀就那樣永恆地傳下去了。』永恆?他追問。他覺得脆弱易碎的玻璃製品似乎與永恆這個詞相距甚遠。玻璃這麼容易破碎,他說。是的,很容易破碎,老匠人答道,但是,破碎並非終焉,碎了之後就再也不能恢複原狀了,所以,這難道不就是永恆嗎?他並不理解老匠人所說的,然而老匠人的話卻讓他怦然心動。一瞬間,在無限的可能性中,決定一個沒有終焉的永恆。」
「光明。」我笑了。
「那個,我來划好嗎?」
老婦人用緩慢的動作擦亮火柴,重新給酒精燈點上火。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老婦人做來,就像是魔術一般,簡直讓人覺得她所點燃的火焰,可能源自人類最初獲得的火種。
老婦人也朝我輕輕點點頭。籠罩在店裡的線香的香味已經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石油取暖器燃燒時散發的味道。老婦人像一下清醒過來似地,「啊呀,」她叫了一聲。
於是,我們開始了交往。那是一年前的事。
看我坐了下來,老婦人微笑著,也坐回到收銀台內側的椅子上。她在檯面上划著一根火柴,然後將放在收款台上的酒精燈點上火。酒精燈上架著一隻長頸燒瓶,瓶裏面盛著水。老婦人像是用它在煮水。
「那燈罩,昨天已經賣了。」
「對,還有那個溶化在黑暗中的女人。」
老婦人又輕輕地笑開了。
像那老婦人那樣,用魔術般的動作點上火,我肯定不行。我能划亮的,是非常微弱的、搖搖晃晃的火苗。我真能守護住這團遇到很輕微的風便會搖晃不止的光亮嗎?現在我說不準。但是,我想試試,用盡我所有力量來試試。
老婦人一口吹滅了火柴。等會兒我還有個約會,我剛想這麼說,但一下子明白了老婦人話里的意思,又把話咽了回去。沒錯,如果我能壽終正寢,肯定比老婦人的時間多得多。
時間可以決定一切,我這樣確信。慢慢地,不必著急,花上更長的時間,一定能夠喚回她在失去那男人的同時所失去的自己的那一部分,讓她比和那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更幸福。我們每天都能在公司里見面,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吃飯。自從半年前第一次結伴外出旅行之後,我們每星期約有一半的時間住在對方那兒。現在,在我的住處有好幾件她的衣服,而在她的家裡也有幾套我的西服。這是我至今為止未曾體驗過的戀愛。不管自己多麼中意的人,開始交往後過了一定的時間,總會產生某種程度的倦怠感,但和她在一起,不管過了多長時間,都不會使我感到厭煩。她笑時的模樣,困惑時的模樣,生氣時的模樣,鬧彆扭時的模樣,都令我百看不厭,我希望還能看到她的其他各種各樣的表情。對我來說,她是非常特別的read.99csw.com人,我那麼想,確實是那麼想的。
「啊,當然。」老婦人微笑著,「有過無數次。」
「老匠人繼續說:在每一個製成的形狀里,都蘊寄著一個生命,這個生命會逐漸成長,而長大成熟了的生命就擁有力量。匠人的手藝越是高超,技術越是精湛,它的生命力就越是強大。不久,這個生命力開始變得難以駕馭,開始改變它的擁有者的命運。誰也不知道它將朝好的一面發展,還是朝壞的一面發展。所以,老匠人說,決不能製作這樣的器物。」
「沒有啊。我一路跑來,倒覺得很熱。」我說著,用鼻子嗅了嗅。「真香啊。」
「要敢於挑戰啊。」
我把凍得有些發麻的手插|進外套口袋,再次瞅了瞅燈罩原來所在的位置。那隻燈罩是玻璃制的,透明的玻璃,混雜著紅、黃,紫等各種顏色,頂部配有二個圓形立體狀的女性像。燈罩覆蓋著的青銅蠟燭台,和燈罩並不是原配的,兩樣東西放在一起,蠟燭台明顯地相形見絀。這並不是說蠟燭台如何粗糙,只能說那隻燈罩實在太美了。櫥窗里的蠟燭雖然沒有點上火,但如果那隻燈罩籠罩著燭光,只要想象一下,那一定美得就想幻覺一般。現在,燈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放置在那兒的一座石膏陳列品。
老婦人自嘲似的,溫和地說著,將放在一旁的沙計時器倒過來,青色的沙子開始往下滲漏。
「『你是惡魔吧,』老匠人呻|吟般地說。『為什麼在我死之前,要這麼誘惑我,令我難以抗拒。』『我不是惡魔』,他對老匠人說,『我繼承了你的手藝,以後再好好傳給其他人。』老匠人到底還是沒能抗拒誘惑。一個才華橫溢、能夠綽綽有餘地繼承自己手藝--那些長年累月磨鍊而成的手藝,精益求精費盡心血換來的手藝--的人,眼裡閃動著誠實的目光,對自己說:請把這些手藝傳授給我吧。誰能拒絕?」
我從她那兒接過火柴。乘她不注意,我輕輕吸了口氣。
線香裊裊地升起了長長的白煙,店內頓時飄散著甘甜的水果味兒,一種可以催人人眠的柔和的香味。
「啊,您知道?」我笑了。
「那也是漂泊在外的時候,她和一個男子相愛了,她和那個男子結了婚,離開了藝人團,留在鎮上,開始和那男子一起生活。但是,婚後不久那男子得了病,年紀輕輕的就死了。過了一段時間,藝人們又回到了那個鎮上,大家原以為她一定和那男子過得很幸福,但沒想到她的生活卻慘不忍睹,大家驚訝不已。不僅僅是貧困,她本人也像得了病似的,瘦骨嶙峋衰弱不堪。死神正在降臨,團里年齡最大的占卜師說。她快死了,她那已經死去的丈夫不想放開她,正在把她往那個世界拉,而她自己也希望去那個世界。再不快些將她從這兒帶走,不久她就要被拉到那個世界去了。」
「有時他也去母親工作的食堂。」老婦人也喝完了最後一口紅茶,接著說道。「在那兒他把自己僅有的一點微薄工資,幾乎原封不動地交給母親,那是讓弟弟妹妹繼續上學的錢。在食堂他也會和以前的夥伴們見面。和夥伴們見面時,他絕不會發泄自己內心的不滿,而是顯得非常快活。他對夥伴們說,你們現在用的水杯,可是咱做的。但夥伴們都為自己的船長心甘情願地待在那樣的地方而感到焦躁,有的甚至嚴詞責問他。夥伴們的焦躁,其實他心裏也有的,那和在內心深處折磨著他的怨氣是一樣的。但是,他絕不會將這樣的感情掛在臉上,他明白,只需發泄一次,生活中的一切都將土崩瓦解。夥伴們對他很失望。不久,當他們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就開始離他而去。他們有的成了水手,有的做了商人,有的繼承家業,有的為追求更大的發展離開了小島。在一段時間里,在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里,他一直默默地在老玻璃匠人手下工作。」
「不,啊,是的,是我想要的。」
老婦人說,又用同一根火柴點著了一支細長的線香。
「要稍微花一些時間。」
「在為黑暗的可怕而感到恐懼之前,應該正視照亮黑暗的光明。沒有黑暗產生的黑暗,一切黑暗都是光明所產生的,不對嗎?」
「啊,這個。」
老婦人慢慢地品了一口紅茶,然後將茶杯放回茶盤上。
「我才得謝您。」
不知什麼時候起,店內已充滿了線香那甘甜的香味。我隨著老婦人的眼光,透過商品陳列架朝外面看去,櫥窗外的人流還是匆匆忙忙地在大街上行走,櫥窗的內側和外側,流動著的彷彿是不同的時光。在目不旁視地從商店前經過的人流中,我尋找著女友的身影。也許她現在正往家裡趕吧?也許她已經回到家裡了?我剛想低頭看表,但又覺得這舉動像在催促老婦人,所以我忍著沒看。
「對。」
「哪裡,我很願意聽您說。」我忙回答,「我只是很想知道下文,對不起。」
老婦人把長頸燒瓶放回原處,稍稍思考了一下。
一下輕軌,寒風撲面而來,我把臉裹在圍巾里,走出自動檢票口。如果不是因為女朋友住在這兒,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在這個車站下車。但現在,附近的自動取款機和郵局在哪兒,哪家麵包店的三明治好吃,哪家熟食店的老闆娘最熱情,我都一清二楚。
老婦人看著糾纏不休的我,又搖了搖頭。
「那只有她自己知道。」
「二手男人也一樣。」
「是啊,」老婦人微笑著,「很遺憾,這以後的事兒我不清楚。」
老婦人用要求答覆的眼光看著我,我點點頭:
「他父親生前是水手,死後還是水手,所以她母親在丈夫死後也還是水手的妻子,在那次事故中遇難的船員們的家屬,只要開口借錢,他母親絕不會拒人門外,有時就是自己舉債,也要把錢借給那些家屬,讓他們用來做生活費。正因為這樣,他們一家的生活很貧困。事故發生后又過了四年,在他13歲的時候,母親決定讓他外出工作。以前,曾經也有人來介紹過一些工作,那並不是出於對他們家的同情。因為他成為一名水手的素質是不容懷疑的,所以許多船主都希望他能到自己的船上來工作。但是,她母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母親甚至不讓兒子出去工作,而是讓他到學校念書。但是,他們家一直那麼貧困,一刻不息地勞作的母親,身體也不可能永遠那麼年輕。他不斷懇求自己的母親,讓自己去工作,她母親終於讓步了,同意他外出工作,但只有水手的活,母親絕對不同意。而水手以外的工作,他又從沒考慮過。有好些日子,母子倆都耐著性子想說服對方,但是,他是個孝順兒子,他母親知道這一點。母親說,我不希望看到你遠航在外好些日子回不了家。母親這麼一說,他再也無言以對,於是,他被送到了一個玻璃匠人的家裡。」
「二手傢具可都是一生一遇噢。」
我坐到餐桌前才想起來,取出包著的蠟燭。
我這麼說著,她馬上向我伸出手來,用她的兩手裹著我的兩手,只是這樣一個動作,我又覺得我們之間的尷尬,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
開定期會議時,我發現一張從沒見過的臉,便問身邊的女同事。
老婦人背後掛著一口很大的吊鐘,鐘擺已經停了,看上去就像沉沉地睡著了。喂,如果這樣叫它一聲,我想也許它會從睡夢中驚醒,鐘擺又嘀嗒嘀嗒老大不情願地重新擺動起來。
「他還在很小的時候,就希望成為一個水手。與其說這是他的希望,不如說這是他的命運。他從沒懷疑過自己將來會是一個水手,周圍的人也都認為他會成為一個和他父親一樣的水手。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能很熟練地駕著小船,帶著弟弟妹妹和附近的小夥伴們出海,一起釣魚、游泳。他能辨別風向,了解天氣,認識星座,熟識地形,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具備一種能夠很白然地將周圍的人吸引到自己身邊的魅力。你知道,那不是一種想掌握就能掌握的能力。所以大家都深信不疑,他不久就能坐上他父親的船,將來接他父親的班,成為他父親那條船上的船長。船長,他的小夥伴們這樣尊敬地稱呼他,周圍的大人們也這樣親切地稱呼他。不管在誰看來,他會成為一名真正的船長,那就是他的命運。直到有一天,他父親坐的那艘船遇了難。」
「不坐一會兒嗎?」老婦人指著放在店角的一隻舊木椅說。
「這以後,老匠人為了把技術傳給他,奉獻了自己生命中最後的一線光芒。在那兒,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了老匠人用他的匠人之魂所創造出來的作品,用那些在漫長的年代里繼承、結晶而成的技術所製成的藝術品,令他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以前他也看過老匠人所做的東西,也相當漂亮,但那與眼下的這些作品相比,只算是些簡單的玻璃用品而已。如果說在沒有時間的地方創造出時間那是神,在沒有生命的地方創造出生命那也是神,那麼,他望著正在製作一尊女性站像的老匠人,內心深處發出嘆息:老匠人他也是神吧。那尊還很燙手、通體發紅的女性像,離開了老匠人的雙手,被安置在冷冰冰的台座上。從天窗照射進來的光線,反射在用玻璃塑製成的女性像上。在那尊塑像里,的的確確蘊寄著人類之外的某種生命,在她身上流淌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時光。永恆,他馬上想到這個詞。那尊塑像,蘊寄著生存在無限的時光里的虛幻無常的生命。真美啊。他禁不住對著塑像喃喃自語。他好長時間都沒有發覺,自己竟已經潸然淚下。能做出如此美的作品?我?他連眼淚都沒有擦,便問老匠人。老匠人抑制不住哀傷之情,回答說:比這更美。」
「老匠人死後,他開始了獨自一人在玻璃作坊的生活,那時他才20歲。但並沒過多久,人們便知道了他的精湛手藝,島上有個手藝好得驚人的玻璃匠人,那匠人死了,現在又有一個手藝比他更好的弟子,繼承了他的作坊。在大都會的有錢人之間,大家甚至以收藏他製作的玻璃工藝品作為身份的象徵。但那些工藝品,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只不過是空閑的時候,隨便製作的處理品。他嚴守老匠人的囑咐,絕不為自己的作品注入靈魂,那樣的作品會狂亂地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現在,他已經能理解這一點了。」
「謝謝了。我付給您錢,一共多少?」
老婦人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的眼光落在蜂蜜色的戒指上,緊盯著鑲嵌在戒指上的寶石,彷彿在和戒指上的一隻沒有生命的眼睛對視。不久,她抬起頭來,接著往下說。
「是嗎。」
「想著誰?」老婦人反問。
「啊,是嗎。」
「那個,我們剛才說的是燈罩的事兒吧?」
「嗯,」她回頭看了read.99csw.com看我,點點頭。「整整三年了。」
她說。我問為什麼,她顯得有些驚訝。
我還是意猶未盡,戀戀不捨地追問老婦人。
聽到她開門的聲音,我慌忙把照片放回原處,關上抽屜。
我想象著老婦人以前究竟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問道。
「我知道您會來買的,」老婦人的笑容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樣:
「老匠人一直在尋找能把自己的技術傳授給他的人,尋找能夠繼承自己的手藝,並讓自己的手藝進一步升華的人,老匠人找到了他。他一定能做到,老匠人確信無疑,但同時,老匠人又為此而惶恐不已。所以,老匠人雖然僱用了他,卻下不了把技術傳給他的決心。」
「我真可笑啊。」老婦人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那個……」
「別說得那麼早,」她笑了,「讓時間來驗證吧。」
她也許知道我們的事兒吧?聽了老婦人那好像看穿了一切似的話,我只得苦笑起來。她說得對。我還從未向那黑暗挑戰過。
為了掩飾自己的顫抖,我把手放回在膝蓋上。老婦人看了一眼我的手,然後又說道:
「『這樣的話,』他追問老匠人,為什麼你還僱用我?『啊——』老匠人發出絕望的聲音,呼喚起神的名字。他還是第一次聽到老匠人這樣的聲音。老匠人看著他,懇求似地對他說:『以後,你不要再這樣誘惑我。我把技術傳給你,你肯定輕而易舉地就能學會的。這以後,比起我來,你一定能走得更遠,創造出更有生命力的器物。那一定是一種離奇的生命力。我可真想看看啊。但是,決不能製作那樣的器物。』」
「給您沏杯紅茶吧。」
「我可沒做什麼像樣的,你別抱太大的希望。」
我感到線香的香味漸漸變得濃郁。俯卧在一旁的白貓不知什麼時候也睜開了眼睛,和我一起聽老婦人講故事。
溶化在黑夜裡?我的眼睛從周圍的商品轉到老婦人身上。
我笑著轉過身去,突然感到老婦人的手觸摸到了我的後背。我回過身,原來老婦人在我外套上取下一根白毛。好像是那白貓留在我外套上的。
她仔細地打開包著的彩紙,笑了。
老匠人痛苦不堪地叫道:
那樣的話為什麼……我心想,忘了伸手去接新沏的紅茶。這樣的話為什麼,他也這樣追問。
我深深地吐了氣,那隻白貓「哈」地打了個哈欠。
「什麼?」我反問。
對不起,突然有點急事。我說,沒有像樣看她一眼。
「是的,溶化。」
我拿出錢包,老婦人並沒有過分地推卻。我付完錢,老婦人接過來拿到收銀台,然後取出帶花紋的包裝紙,將蠟燭包好。
「老匠人留下的時間並不很長了,而他卻有充分的時間。老匠人像拚命擠出最後一滴水珠那樣,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技術傳授給他,而他則將那些水珠點滴不剩地一飲而盡。『我死後,你把這兒的成品全部砸碎。』當老匠人自己感到大限將至的時候,這樣吩咐他。這些成品,都是老匠人不惜心血,為了將自己的技術傳授給他而製作的,如果把它們運到大都會,一定是貴得離奇的價格吧。把如此美輪美奐的藝術品砸碎實在太可惜了,那簡直是罪惡。那些藝術品彷彿對看著它們的人這麼說。雖然那是製作者本人留下的遺言,可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接觸過這些作品,但是他在老匠人死後,還是遵照老匠人的遺言,將他留下的作品全數砸碎了。這些作品凝聚著他對老匠人生前的回憶,讓他感到於心不忍,但如果它們僅僅作為一種美的存在,對他卻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因為那時,他的手藝,已經讓他能夠製作出超越老匠人的作品了。」
「對不起,下次我再去找像樣的禮物,今天時間來不及了。」
售後服務。我思考著,心裏有些犯迷糊。
男人可真任性。
「她的病好容易有了好轉,現在必須給她增加營養。但是,從大地方請來醫生,買了各種各樣的葯,再加上為了製作那隻燈罩而停下了所有其他的活,他手頭已經所剩無幾了。還有什麼可以賣的吧,他在家裡翻箱倒櫃地找。他們家的生活本來就不算富裕,值錢的東西幾乎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他,眼光停留在她的那口小箱子上。」
「嗯。」我點點頭,「是的,確實是這樣的。」
那白貓好像明白故事已經講完了,跳下我的膝頭,回到老地方,身子又拱作一團。
「那是他還很小的時候的事兒。他父親駕駛的船,遇到了突發的暴風雨,遇難沉沒了。不過,那從沒得到過證實,船出了海,再沒返回任何碼頭,能知道的就是這個。誰也沒見到那艘船出事,船上也沒有一個人獲救。但是,將他父親那艘船的航海路線,以及當時周邊的氣候狀況放在一起考慮,只能得出遇到暴風雨沉沒的結論。突然問,他們家就失去了一家之主。」
「這店,很久以前就有啦。」
「怎麼樣?」我問。
「外面很冷吧?」她說。「你的手都凍成這樣了。」
「無數次?」
「我去熱一下。」
「不要緊吧?您應該比我更有時間。」
我走出店門。大概因為輕軌有一陣子沒停站了,商店街顯得人影稀少。我低頭看了看手錶,已經過了八點了。我穿過商店街,向她的公寓走去。迎面掠過的夜晚的空氣,讓我的臉頰和兩耳變得冰涼。我快步趕過走在前面、像是從上一班輕軌下來的人流,來到公寓前,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我在下面往上看,她的窗口亮著燈光。我沒等電梯,從樓梯爬上樓去,按響了她房間的門鈴。她開了門。
「但他看上去不像匠人。如果是初次見面,別人會以為他是一個水手。他是個強壯的人,快活的人,不管怎麼說,他的眼睛,那不是一個匠人的眼睛。他長著一對非常清澈的眼睛,無論看著什麼,他所看的東西映人他的眼睛,都會令他的兩眼變色,那就是一對如此純凈的,對,少年般的眼睛。實際上,以前他確實希望成為一個水手,就像他父親曾經是的那樣。」
「是,又不是。」
「啊,是啊。」我說。
聽起來她的話里多少有些自嘲的意思。那是半年前的事,當然我們沒有孩子,我26歲,她29歲。她說的「二手」這個詞,還有另外的含義。我一時有些不俠,但忍著沒生氣,我也露出笑容,說:
「他自己?」
「嗯?」老婦人注意到我的疑惑,慢慢將眼光移到了別處。
站起來送我的老婦人,順勢輕輕地伸出手去,從貨架上拿下了什麼。
但老婦人打斷了我的話。
「他呢,覺得她是在思念誰?」
「您經常往這兒張望,對吧?」
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
我撫摸著鐫塑在表面的女神像,說。
我想象著,但是,我的腦子裡,那年輕人的形象怎麼也具體不起來。老婦人接著說道:
「如果他沒成為玻璃匠人,而是成了一名水手的話,那就不會遇到她了吧。但兩人不是在那兒相遇的。上了年紀的人的話,總是說來話長,也許會讓年輕人厭煩的。」
「他也知道那並不是背叛,正因為知道那不是背叛,他才和她一起生活的。但是,那張畫還是讓他感到如此地傷痛。他原以為,有時她凝望著遠方的眼睛,是在懷念到處漂泊的其他藝人,而絕不是思念另一個世界的那個男人。」
「那玻璃匠人的家,」老婦人在椅子上重新坐穩,繼續往下說。「世世代代都經營著玻璃工藝品製作那個行業。自玻璃製法從海外傳到那兒起,那家的孩子就開始接受成為玻璃匠人的訓練。大都由長男繼承家業,然後再將技術傳給自己的孩子,使工藝技術不斷發展。但是,他被送到那兒的時候,那家家裡只有一個老人了。那老人年輕時曾離開小島,在大都會成了名揚一時的玻璃匠人。那時老人所製作的玻璃器物,據說比同樣重量的黃金還值錢。但是最後,老人還是被迫離開了大都會。在那兒,圍繞著他所製作的那些玻璃工藝品,發生過許多次的災難。某個領主的兩個兒子,為了爭奪領主的繼承權,上演了一幕相互殘殺的悲劇。人們傳說他們爭奪的其實並不是領地,而是玻璃匠人所製作的、一把象徵著領主地位的玻璃寶劍;還有某位商人的妻子,被家裡一名傭人的女兒殺死了,那個還不滿10歲的女孩,在殺了商人的妻子之後,偷走了玻璃匠人所作的一枚玻璃髮飾失蹤了。這樣的災禍出現過好幾次,而出現災禍的家庭,最後全都走向了窮困潦倒的結局。於是大都會裡開始流傳說,玻璃匠人所創作的工藝品有一種魔力,總有一天那些玻璃器物會引來不祥之災。當然,那些玻璃製品本身並沒有什麼魔力。能夠買得起比金子還貴重的玻璃器物的家庭,無論在哪裡都是相當富裕的人家,而富裕本身,往往就是產生爭端的原因。因為富裕而會產生爭端的家庭,原來肯定就有問題;這樣的家庭,只要有些微小的事端,便會走向沒落的命運。所以,什麼是原因,什麼是結果,誰也說不清楚。但是當時,他所製作的玻璃器物,卻被當成了災禍之源。既然這樣,那些美麗的玻璃器物便難容於世了。玻璃匠人被迫離開大都會,回到了小島上。當他回來的時候,正巧玻璃匠人家中的唯一繼承人得病剛死,於是他便在鎮外的一間玻璃作坊住了下來,算是繼承了家業。以後,他既沒有娶妻,也沒有孩子,更不收徒弟。他好像把讓家道在自己的手上敗落,當成是自己的宿命。他獨自一人靜悄悄地在鎮外的玻璃作坊生活,為保證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而做些活計。漸漸地他開始衰老。有時也有一些遠方的富翁,聽到他回到島上的傳聞,便來求購他的玻璃器物,但玻璃匠人斷然拒絕。在島上他只做一些茶杯、水瓶和兒童玩具之類不足掛齒的東西,以便勉強度日。他和鎮里的人幾乎毫無往來。所以當孩子的母親接受了他提出的一些很過分的條件,讓孩子住到他家裡的時候,鎮上的人對他母親的打算都百思不解。母親不想讓孩子成為水手,這心情能夠理解,但為什麼偏偏要讓孩子跟著這麼個頑固古怪的老頭?別人給孩子介紹的,也並非只有水手的活,還有許多其他工作可以選擇。孩子聰明,意志堅強,對夥伴們和藹可親,受到很多人的喜愛。而且他還那麼年輕,無論學什麼技術,都有足夠的柔軟性吸收,這樣的孩子,願意僱用他的人多得是。」
「這故事不能不從頭說起,您聽了就會明白的。」
「自他來到玻璃作坊,已經過了五年的光陰,他18歲了。那些日子,他並沒有怎麼像樣地學藝,只靠邊看邊模仿,他已經能將老匠人眼下做的那些玻璃器物,做得和老匠人沒什麼大區別了。與此同時,老玻璃匠人的手https://read.99csw•com腳卻漸漸地不那麼利索了,曾經創造了那麼多流光溢彩的藝術品的老匠人,現在做出來的東西漸漸失去了優雅。其他人或許看不出,但他就在老匠人身邊看著他工作,他很清楚地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他終於下定決心,對老匠人說:『請把您的技術傳授給我吧。』他知道,老匠人現在所做的那些東西,充其量是些用來消遣的東西,他的雙手,掌握著旁人難以想象的高超技術。他覺得,老匠人就是為了傳授技術,才僱用自己的,只是看到自己顯得沒什麼興趣,才打消了那念頭。而老匠人打消了念頭,自己反倒放下了心。雖然自己似乎已經不再盼望成為一名水手,但依然會夢見自己馳騁在遼闊的大海,闊步在異國的土地上。如果從老匠人那兒學到了技術,如果成了一個真正的玻璃匠人,那自己的最後一絲夢想也就徹底粉碎了。他對此感到恐懼。所以老匠人沒有把技術傳給他的意思,他卻甘之如飴,一直乾著那些誰都能幹的細碎活。但是,今後不能再這樣甘於沉淪了,老匠人撫育自己至今,自己必須有所報答。他這樣想著,向老匠人提出請求:『請您把技術傳授給我。』可是,想不到老匠人卻用堅決的語氣,拒絕了他的請求。他詢問原因,老匠人好像非常傷感地看著他,回答說:『你,太有才華了,遠遠超過我的才華。也許,比起以前任何繼承家業、總管技術的人來都更有才華。』老匠人的話,讓他困惑不解。」
「嗯,」她把火柴遞給我,「好啊。」
「大家都很好啊,母親也很好,我也總算放心了。」
「一天,有一艘船進了港。那艘船和往常一樣,為島上運來了各種各樣的生活必需品。但那一天,它還史無前例地帶了一隊人馬來到島上。那是在各地巡迴演出的一個藝人團,有玩火圈的,有把刀劍吞到肚子里的,有馴獸的,還有小丑。在缺乏娛樂的島上,這個藝人團立刻受到當地人的厚愛,其中受到厚愛的還有一個美麗的女歌手。女歌手有著褐色而柔滑的皮膚,她時而高歌充滿情愛的歌曲,讓年輕人瘋狂;時而又低吟憂鬱的小調,讓老人們沉浸在哀傷的世界;時而又演唱天真無邪的童謠,讓孩子們歡蹦亂跳。為了觀看藝人團的表演,很多人去了位於城鎮中心的廣場。但是他卻很久都不知道島上來了一個藝人團,因為他住在鎮外的作坊,除了送玻璃製品去鎮上之外,他很少有機會和別人接觸。但有時他去食堂那兒,給母親送錢。就是在他母親工作的食堂,他遇到了那班藝人。那時藝人們正在吃飯,他的目光像被什麼有磁性的東西吸住了那樣,落在了一個女人的眼睛上,他的目光怎麼也離不開那對眼睛。讓他心醉神迷的,不是那女人的歌聲,而是她那對綠色的眼睛,在那對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雙手絕對製作不了的光芒。她是誰?他問母親。母親想回答,但又顯得有些猶豫。她到底是誰?和她打個招呼?正當他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女子已吃完飯,和一行藝人一起離開了食堂。」
「那上面畫著新娘打扮的她,和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男人,兩人都幸福地微笑,相互凝視著。」
也許對,也許不對,我不知道。
放在我們中間的那隻長頸燒瓶,咕嘟咕嘟地冒起小泡,老婦人望著那些小泡,繼續往下說。
絕不能打開,我在心底叫道。這絕不能打開。你一旦把它打開,有一扇門就會從此再也合不上的。可惜我在把它打開之前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那扇門若無其事地橫亘在我的面前。
老婦人臉上浮起了嫻靜的微笑,繼續說下去。
啊,老婦人搖搖頭。
「哪兒啊,我很喜歡。」
我點點頭。老婦人想為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保留那燈罩,那肯定是因為她看到了我平時張望那燈罩時的表情顯得很迫切,這樣一想,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他……」
長頸燒瓶中咕嘟咕嘟冒起又消失的水泡,漸漸變大了。
老婦人靜靜地開了個頭。
她重新轉向煤氣灶,我又伸手拿起戒指。他死去已有三年了。三年前的今天,應該是兩人婚後第一次迎接聖誕節。她一直等著直到深夜還沒回家的他。接到事故通知,是在第二天早上凌晨。聽著對方在電話里將殘酷的事實通知她,那時她在想什麼?那時,我不能摟著她的肩膀,安慰她。在我認識她之前,她孤身一人熬過了那一切。
老婦人溫和地說道,像在安慰低頭沉思的我。
「他是有才華的。」
「二手的女人也一樣。」她笑了。
「那是很久以前,一個很遙遠的國度,在那兒有一個小島,那是一個美麗的綠島,長滿了各種各樣大陸所沒有的植物。島上有個港口,自古就是過往船隻的補給地,很是熱鬧。以港口為中心,很多人聚集到這個島上,於是在這個小小的島上,形成了一個與之很不相稱的大城鎮。在這個港口城鎮里,住著一個男人。年齡嘛,是啊,請你把他想象成一個20歲左右的年輕人吧,他是個手藝非常好的玻璃匠人。」
「您呢?」老婦人重新面對著我問。
「嗯,是的,您說的對。」
是嗎,我這麼回答了一聲,而女同事好像悟出了什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麼,」我用呻|吟似的聲音問道,「他應該怎麼做才好?」
她說著,從房間的角落拿出一團包著的東西,放在我的面前,那東西好像挺沉,我打開茶色的包裝紙。
我最初和她說的是什麼?你好?請多關照?大概就是這類話吧。這以後呢,說了些什麼?是的,沒錯,是說了關於她的衣服,當時我笨嘴拙舌地說了一句很不適當的話,以致在那以後的一段時間里,每次遇到她,我們兩人都覺得有些彆扭。在一起開會的時候,在食堂吃飯碰巧坐在一起的時候,只要她在一旁,我就會莫名其妙地變得沉默寡言。直到今天我還不清楚,是因為當時說了那句不適當的話,所以才時時意識到她的存在,還是最初就很在意她,所以才把話說得那麼笨拙。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一到公司我的視線就會尋找她的身影。同辦公室的女孩見我這樣,但她並沒教我,讓我不管什麼,先開口和她說上話之類。
「您陪著老年人聊天,我得表示一下謝意。」
「整整三年了。」我說著,把相架放回到衣柜上。
「謝謝。」
我緊抿著嘴唇。並非任何時候都是陽光明媚的日子,也有因為悶悶不樂整天沉默不語的時候,也有感情用事互相爭吵的時候。但是在心底,我對她的感情卻從未動搖過,也從沒有懷疑過。
她讓我進了房間,自己去了廚房。我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我突然發現那隻相架被放在了衣柜上,我看到相架里那兩個受著眾人祝福的身影,看到她用我從沒在她臉上看到過的笑容,注視著身旁那個男人時的側面。但是看到這張照片,我並沒有再次覺得全身僵直。
「謝謝您。」老婦人說。
「那,再見了。」我接過包好的蠟燭,套上外套。
「五年。」老婦人看著無聲地往下滑落的青沙,說道。
「對他來說完全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大熔爐,原料,工具,還有許多已經成品的玻璃製品。直到今天為止,這些東西和他是完全無緣的。但是,他對這些東西,絲毫不覺得著迷。他並不笨拙,但他卻不是那種對細工慢活感興趣的類型。那只是工作而已,13歲的他在心裏分得很明確。而老匠人也沒要求他對這裏的工作有更多的熱情。事實上,老匠人也並沒有讓他做什麼像樣的工作,大都是讓他把成品運到鎮里,然後收好貨款帶圃。偶爾老匠人也讓他做些簡單的玻璃板、水杯之類。那些簡單的製作,幾個月後他便基本上掌握了,無論是誰,那些簡單的活只要花些時間,都能學會。他在那兒做的,就是這些誰都能做好的輔助工作。每當他把成品送到鎮里去的時候,他一定會去港口,在那兒遙望來來往往的船隻。這兒是歸航的船隻聚集的場所,那兒是將要出海的船隻聚集的場所,他看著那些場所,心想,如果父親沒有遇難,自己也會去那些地方。與此同時,他又告誡胡思亂想的自己:如果想去那些地方,真的發自內心地想去那些地方,那還是去得了的;但是,今天的自己,必須待在自己已經選定的地方,不怨天,不尤人。」
「也不算特別喜歡,」我對她說,「只是覺得在這張桌上寫寫東西什麼的挺不錯。再找找的話,我想肯定還有比這更合適的。」
「嗯?」
「啊,不。」我說。「有個朋友住在附近,我經常去那兒。」
「請。」
她這麼一點撥,令我不知所措,我這才發現,她的左手無名指上確實每天總帶著一枚相同的戒指,但我沒想過那是結婚戒指。在她的身邊,似乎總是流動著靜謐而純凈的空氣,那是光靠水、空氣和陽光就能生存的植物所能給人的清鍘的感覺,那感覺與結婚生活相去甚遠。
「謝謝,真漂亮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她穿著黑色的毛衣,打開房門,對我說道。因為我的臉都凍僵了,沒能立刻露出微笑來面對她的笑靨。這樣一來,我覺得這一個星期以來的尷尬,一下子橫亘在我們之間。
那人你最好還是別追。
「這店已經開了很長時間了吧?」我問。
「嗯?」她問道,「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端起紅茶喝了一口,茶不很燙,淡淡的苦澀味一下在我的舌齒之間蕩漾開了。老婦人又往自己的茶杯里注入紅茶,只喝了一口,就接著說道:
我就那樣匆匆地離開了她的公寓。那是一星期前的事。那以後,就是在公司遇到她,我們也沒有開口|交談。雖然說好了今天去她那兒,但我內心是不是真的願意去,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我都不清楚。
「溶化?」
「是他,還是死去的前夫?最後的最後,她的臉上不是露出了幸福笑容嗎,那是在思念誰吧?」
我對她的愛情是那麼特別,但她對我的愛情則沒什麼特別可言,至少並不是唯一的。我這麼想。這是無聊的嫉妒,我心裏很明白,但是,就是在這無聊的嫉妒面前,我對她的愛情一下子無力地枯萎了。
「是啊,無數次。」
「那,我把蠟燭點上,好嗎?」
她把蠟燭插到燭台上。那蠟燭就像是定做的一樣,非常完美地樹立在那兒。她拉開一個個柜子,好不容易找出了火柴。我止住她想划亮火柴的手,說:
我的頭腦里重現出老婦人最後的話語。
「啊,不了。」我婉拒道。但老婦人微笑著說:
老婦人站起身來,背過身去,將茶壺裡的紅茶葉倒乾淨,又加入了新的茶葉。然後她又轉過身,把長頸燒瓶中的熱水注人茶壺。店裡馬上聞到了混雜著線香味兒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