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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錄一 黃金掌紋

實錄一 黃金掌紋

李觀瀾站起身:「觀瀾一定不辱使命。」聲音鎮定,且流露出無與倫比的信心和決心。
劉黎雄說:「我已經和公安部以及松江省委進行過溝通,這起案子你直接向我、松江省委書記和公安部副部長劉遠彙報,不必聽從其他任何指令。等案情水落石出以後,我會向曲州市委和市公安局說明情況。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我希望你能把它承擔起來。」
李觀瀾說:「你真有辦法,我剛才正要給你打電話問這件事的進展。」
李觀瀾說:「就算你心思靈敏,自己猜到的。不過你還是忽略了一件事,蘇采萱是一名有十年經驗的資深法醫,曾屢次在大案要案的證據辨識工作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松江省乃至全國的業界都有一些名氣。」
看看前面轉個彎,就可以拐上國道,蘇采萱用力吐出一口氣,努力排遣出胸口的壓抑。馮欣然扭頭看一眼她的怪樣子,吐吐舌頭,沒敢說話。
李觀瀾說:「難為你有心,你想從衣服上提取指紋?」
劉黎雄一笑:「客套話就不說了,我有事找你幫忙。」
胡榮華說:「你交代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這是事關腐敗的大案子,不能掉以輕心。」
三天以後,蘇采萱從北京給李觀瀾打來電話:「事情非常順利,在肖景輝的外套的後背上取到了一枚完整的掌紋,包括指紋都很清晰,足以證明肖景輝是被人推下樓的,這可是鐵證。真空金屬沉積法貴是貴了點,也算物有所值。」
李觀瀾打開辦公室的窗戶,讓微風和花木的清新氣息吹拂進來。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徐徐吐出,似乎心情格外輕鬆。他坐到辦公桌邊,剛要拿起電話,鈴聲卻突兀地響起來。接起來,是國土局的紀檢科科長胡榮華打來的。
李觀瀾說:「這裏面有許多細節,例如肖景輝於2005年7月,以每畝七十元的價格出售給房地產巨頭蘭桂苑二百畝土地,而他本人從中套利三百萬元;再如2007年2月,肖景輝將所轄區域內一塊黃金商業地段以十年免租金的優惠條件轉讓給通達商城,他從中獲利七百萬元。這些細節,都是秘密的私下交易,你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的?此外,肖景輝作為一個區的國土局局長,顯然並沒有這樣絕對的權力促成這麼多權錢交易,其中應有更有力的人士在幕後支持,而你並沒有提及幕後的人員。」
蘇采萱說:「那也比耗在這裏強吧?萬一大領導有飯局,High(高興、瘋狂)上幾個小時,我們要耗死了。」
其實所謂的小路,是附近居民和過往車輛在高速邊的土丘上壓出來的一條便道,約三米寬,既曲折又凹凸不平,曲州的夏季多雨,這條路也就泥濘不堪。
胡榮華的防線徹底崩潰,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喃喃自語地念叨著:「百密一疏,到底還是栽到了你們手裡。我承認是我殺死了肖景輝,是我想撞死那兩個警察,都是我乾的,反正我貪污的那些錢,被查出來也逃不過一死。我五十來歲了,多大的罪也遭過,多大的福也享過,死就死了,沒什麼可遺憾的。」
李觀瀾從未見過劉黎雄,但聽說過他的名字,他官聲清正,此前在中紀委任職,曾查處多起涉及貪腐的大案要案,扳倒過近兩位數的省部級官員,收繳贓款達數十億元,有「鐵麵包公」的美譽。劉黎雄於三個月前空降到松江省出任省紀委書記,上任以來,並沒有太大的動作,這時他突然約李觀瀾見面,而且是約其到自己家裡會面,恐怕有重要事情商談。
蘇采萱打開一扇柜子門,取出一個證物袋,「也許我們可以問它要答案。」
李觀瀾靜靜地聆聽,稍停頓半分鐘,以使胡榮華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後說:「不管怎樣說,你的這封舉報信非常寶貴,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客觀上都為執法部門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線索。不過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蘭桂苑事件中,你也從中獲利二百五十萬元,而且這起權錢交易的始作俑者就是你,蘭桂苑集團的副總裁惠美娟對這次行賄過程供認不諱,這裡有一份她的供詞。」
李觀瀾說:「我暫時不能向你說明詳細情況,但是可以保證,你一定不會因為這起案子丟了飯碗,我是拿著尚方寶劍來的。」
她對邊路說:「肖景輝有沒有留下遺書?」
胡榮華陰陽怪氣地說:「小心內鬼啊。」
距離是如此近,馮欣然完全來不及做出反應,下意識地一打方向盤,向右側的陡坡衝下去,但是車尾還是被泥頭車撞到。他們的車子在撞擊力的作用下甩了過來,車子左側結結實實地貼在泥頭車上,發出一聲巨響,蘇采萱和馮欣然同時失去了知覺。
李觀瀾沒有向蘇采萱透露劉黎雄對他說的話,只說明他要重新啟動肖景輝的案子,問采萱是否還有辦法找到更多的有力證據。
蘇采萱說:「他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和現在能比嗎?」
李觀瀾說:「既然那個人影稍縱即逝,你怎麼能確定就是王彪?」
坐上馮欣然的車,蘇采萱說:「你們警隊也太寒酸了,你現在好歹也算是中層幹部了吧,怎麼開這麼一輛四面漏風的破車?要是執行任務,恐怕連拖拉機都能甩你幾條街。」
李觀瀾想胡榮華先人為主,認為王彪是殺害肖景輝的兇手,就憑主觀左右了自己的證詞,不足採信。他也不點破這一點,說:「謝謝你提供的這個線索,我還有件事情請你幫忙,你能不能幫我弄到國土局裡和肖景輝關係比較密切的人的掌紋?」
李觀瀾說:「對,整隻手https://read•99csw.com掌的掌紋,左右手都要,越清晰越好。你是紀檢科科長,應該有辦法。」
「是,我們對這起案子進行了現場勘察,沒有發現他殺的證據。後來市委常委會給這起案子定了調子,不許我們繼續偵查。」李觀瀾說。
邊路說:「局裡的工作人員都這樣說。」
龐玉夢對市委的決定不敢做出反駁,而且對處理結果也比較滿意,也就不再追究。
蘇采萱問:「怎麼能確定死者是從樓頂跳下來的?」
蘇采萱一笑:「多謝領導為我著想。」
國土局長墜樓身亡。自殺?他殺?高墜案件非常難以取得他殺證據,真空金屬沉積建立奇功,從被害人衣服上提取清晰掌紋。但法醫在取證回來的路上遭遇兇手故意製造的車禍,唯一的證物被銷毀。警方如何讓兇手認罪?
這種高墜案,如果兇手具有足夠的反偵查能力,幾乎是無據可查的死案。
蘇采萱說:「不錯,限量版阿瑪尼西裝上衣,市價三萬五千元,是肖景輝墜樓時穿的,我在驗屍時,覺得這衣服和他一起燒了怪可惜的,就給扒了下來。」
馮欣然說:「現在也不富裕,隊里有三分之一的中層還沒配車。我開的這台是十幾年的老車了,再有兩年就要報廢了。」
就在肖景輝的案子在人們記憶中漸漸淡去的時候,李觀瀾接到了一個電話。
李觀瀾露出喜色:「終於醒過來了,你已經昏迷八個小時了,醫生說你的右腿脛骨和兩根肋骨骨折,好在只是斷裂,休養一段時問就會愈合,也不會影響以後的生活。」
李觀瀾眼前一亮,「那你為什麼在這之前沒有檢驗衣服上的掌紋?」
「哦,你已經認定他是自殺的了?」
李觀瀾說:「這裏面裝的是一件衣服?」
馮欣然耍貧道:「別啊,我們可早就把你當成自家人了,你不領我們可不答應。」
「沒有遺書,不過我們在他的辦公室里找到十五個紅包,裏面共裝有三十八萬元,這也許是他自殺的原因之一。」邊路說。
蘇采萱追進一步:「是誰這樣說,有什麼證據?」
也許肖景輝的死給他們帶來了震撼,被監控的三個對象都表現得異乎尋常的規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連「一杯水酒一支歌,一個美女來按摩」的日常活動都極少參加,更沒有和生意場上的人來往。
胡榮華說:「一定是他,他是肖景輝的心腹,掌握肖景輝的許多秘密,當然也和肖景輝共同實施了多次犯罪。如果肖景輝撐不住,第一個供出來的人就會是王彪,所以他最有殺害肖景輝的動機和機會。」
蘇采萱說:「是真空金屬沉積。先是要把織物放置在真空中,然後使黃金蒸發形成金蒸氣,與織物接觸后金蒸氣會凝聚,均勻地附著在衣物的表面。由於掌紋一般由汗液和油脂的混合物組成,金蒸氣可以透過這層屏障,而不會附著在指印表面。然後,再使金屬鋅蒸發,形成鋅蒸氣,鋅與金混合后呈現灰色,而有指印的地方呈現衣物的本色,從而得到一副完整的掌紋。」
根據肖景輝的墜樓位置判斷出的樓頂方位也攔著黃色警戒線,但是基本沒有勘察價值。堅硬的地面上提取不到任何足跡,也未發現搏鬥痕迹。蘇采萱手持放大鏡對天台的邊緣一寸寸地檢視,以期找到衣物纖維等痕迹,卻也徒勞無功。
胡榮華停頓了一下:「肖景輝的辦公室和我的辦公室在同一樓層,他墜樓前我倒沒有察覺到異常,但是他墜樓時,樓下有一聲巨響,然後就是一片騷亂,這時我們這個樓層也有許多人打開門衝出來,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潛意識裡似乎想到了是肖景輝出了事,所以格外留心了周圍的動靜。我看見一個人影在消防門那裡一閃而過,應該是局辦公室主任王彪。」
胡榮華哈哈一笑:「不難辦,找個江湖醫生,到局裡轉一圈,吹噓用掌紋的病理線診斷病症的神奇功能,他們幾個就深信不疑。這些貪官,惜命得很,江湖醫生說用掃描儀印下掌紋,回頭仔細研究,他們就乖乖照辦了。」
李觀瀾笑笑說:「在衣服上提取掌紋的技術不僅複雜,而且價值不菲,需要用到金粉,是名副其實的金手印。這樣昂貴的證據,蘇采萱當然會採取保護措施,她在證物袋的封口處使用了墨水,任何人用不正確的方法打開證物袋,都難免會留下痕迹。所以你雖然已經銷毀了肖景輝的衣服和我們費盡周折得來的金手印,卻無法抹去墨水的印跡。」
胡榮華說:「沈支隊,我在刑警隊樓下,有些東西要交給你。」
胡榮華似乎沒明白,問:「掌紋?」
醒來時已經是八個小時以後,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從頭到腳纏著繃帶,被裹得像一個行家包的粽子,嚴密而結實。蘇采萱睜開眼睛,就看見李觀瀾和其他幾位局領導坐在她的病床前,關切地注視著她。
破車走破路,顛簸得蘇采萱的心忽上忽下,想抱怨幾句,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往往怨氣剛衝到嗓子眼,又被車子的顛簸給憋回去,說不出的鬱悶。
胡榮華掃了一眼李觀瀾攤在他面前的供認書,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說:「這是誣陷,別有用心的誣陷!為什麼我們站在反腐一線的鬥士總是成為敵人的首要目標?總是會被對方反潑一身污水?我們的社會病了,無論遭受多少委屈,遭遇多大苦難,我都願意做一名社會的外科醫生,切去它身上的毒瘤。李支隊,你願意相信我嗎?」
蘇采萱說:「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案read.99csw.com子耽誤不得,走小道吧。」
劉黎雄說:「最近那起鐵西區國土局局長肖景輝墜樓案,你也參与調查了嗎?」
李觀瀾說:「我是說,你的對手很強大,你雖然趁她昏迷不醒時取走了證物,可是她仍有辦法讓你留下痕迹。」
蘇采萱說:「技術上有困難,我們局裡做不了,省廳也不行,只有公安部痕迹檢驗中心有這個技術,而且造價昂貴,需要用到黃金。」
馮欣然有些為難,「小道太難走了,還有一段土路,泥濘得很。」
李觀瀾欠了欠身子,以示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的尊敬,說:「公安部有幾位領導時常激勵我,是提攜後輩的意思。」
李觀瀾放下電話就直接走進法醫實驗室,說:「你能確定是自殺嗎?」
從車輪的痕迹看,肇事的是一輛東風牌貨運車。
李觀瀾說:「既然市委有這個本事,坐在家裡就給案子定了調子,還要我們這些人忙來忙去幹什麼?」
李觀瀾微笑說:「刑警隊長不是神仙,當然無法窺探你的內心世界,但是你殺害肖景輝的事實卻是證據確鑿。我們的法醫去公安部痕迹檢驗中心提取物證的事情非常隱秘,兇手卻能掌握她的行蹤,這是你暴露的第一個漏洞。」
李觀瀾說:「我對肖景輝的墜樓案也一直持懷疑態度,既然有您的指示,我就有理由補充偵查。不過市委常委會已經給這起案子定了調子,恐怕偵查過程中會遇到很大阻力。」
李觀瀾讚歎:「科技的魅力真是無窮盡。這起案子事關重大,無論耗資多少也要拿下來。你這就跑一趟公安部痕迹檢驗中心,費用由隊里出,等破了案我再向上面申請報銷。」
邊路說:「局辦公室主任王彪、副局長於大年、冷靜,他們都說肖景輝在死前有嚴重的抑鬱症癥狀。最近社會上關於肖景輝的風言風語很多,說他貪污受賄,濫批土地,挪用巨額資金,市紀委正在對他進行調查。而且肖景輝在上班時魂不守舍,常感到內疚和痛苦,和同事們交談時流露出憂鬱、煩躁和絕望的情緒。這些都是抑鬱症的表現。」
李觀瀾說:「在他們露出違法跡象以前,暫時別使刑偵手段。社會上不是有句話,每個貪官後面都有一個女人,調查他們的私生活,看他們在外面有沒有包養情人,爭取從後院打開缺口。」
一路上,蘇采萱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肖景輝墜樓時穿著的外套,以及公安部痕迹檢驗中心從外套上取得的掌紋的原始拓片。它們是這起墜樓案的至關重要也是唯一的線索,一旦遺失,即使警方明知兇手是誰,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逍遙法外。
李觀瀾又問:「你可以這樣懷疑,但是辦案子需要證據。肖景輝墜樓前,你有沒有察覺到什麼異常?」
這是一台高強度鋁合金升降機,雖然足夠安全,蘇采萱站在上面還是稍感到眩暈。高空中風很大,似乎要把她從升降台上吹下去。她在十二樓處停住,在窗口的空調的稜角處拍照,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刮下一些物質,裝進證物袋裡。又降到五樓,在圍欄處拍照,從圍欄上刮下一些物質,也裝進證物袋。
根據胡榮華的供述,揭開了曲州市的國土大案黑幕。四名省部級官員、七名廳局級官員、十三名處級官員和三十幾名科級官員落馬,鋃鐺入獄。這起震驚全國的國土大案,涉案金額達數十億元,終於告破。
蘇采萱嘀咕一句:「市委常委會有什麼資格給案子定調子?」又說,「肖景輝有抑鬱症是誰傳出來的?」
李觀瀾平靜地說:「你殺害肖景輝的動機,還要由你自己來交代,不過我推測的內部紛爭、殺人滅口的動機,多半不錯。」
李觀瀾說:「省紀委的劉黎雄書記轉給我一封舉報信,是你寫給他的,裏面詳細列舉了肖景輝團伙近些年來通過審批土地、低價轉讓土地大肆斂財的犯罪事實,如果這些事情屬實,將是一起國內罕見的巨額貪污舞弊案。」
李觀瀾說:「你是看多了《無問道》電影吧,我對我們的刑警隊員有足夠的信任。我在此之前,做錯了一件事,就是請你幫忙搜集國土局的三名嫌疑人的掌紋。那時,我還把你看成是自己人,所以沒有想到對你保密。以你在紀檢崗位上的豐富經驗,以及不算太差的智商,自然能明白我讓你收集掌紋的目的,這促使你鋌而走險,製造了一起車禍。那天剛好有一位大領導路過曲州,造成高速公路封堵,為你作案提供了便利條件。」
蘇采萱說:「是,這都是基本的高墜驗屍理論,剛走出校門的法醫也不大可能會產生差錯。我主要的工作是解釋死者妻子龐玉夢提出的疑點。我在肖景輝墜樓的十二樓空調上發現了少許衣物纖維和血跡,經化驗,這些證物都來自肖景輝的身體。也就是說,他在墜樓期間,曾在十二樓的空調稜角處發生磕碰,這可以解釋他身上的疑似打擊傷。」
蘇采萱說:「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可以做市委領導,而你只能做刑警。」
李觀瀾說:「你這麼一說,也提醒了我,以前聽人提起過這項技術,好像是叫做真空沉積什麼的。」
李觀瀾說:「今天上午你上班后,我們的刑警持搜查令進入你家裡,在衛生間的地板、牆壁和洗手池上,都發現了墨水的痕迹。得知結果后,我正要把你請過來,你卻主動登門。我現在請你解釋,墨水在國內市場上並沒有出售,你是從哪裡得來的?是在銀行里行竊,還是偷取了公安部檢驗中心的證物?」
蘇采萱從李觀瀾的語氣中聽出九-九-藏-書事關重大,就不再和他逗悶子,「好吧,我就同意和你膛一膛這趟渾水。說實話,我對這起案子也有懷疑,一個區國土局局長不明不白地死亡,市委又採取了那種暖昧的態度,簡直是在侮辱我們的智商。」
胡榮華信誓旦旦:「絕對屬實,我用黨格和人格保證。」
市委常委會討論通過,定性肖景輝為自殺身亡,對其辦公室里發現的紅包不予追究,視為合法所得,返還其家屬,並讓市財政撥撫恤金一百萬元,安排肖景輝的獨子到市經貿委工作。
胡榮華四十五歲左右,麵皮白凈,長相秀氣,戴一副金屬框眼鏡,書生氣十足。他和李觀瀾面對面坐在一問臨街的咖啡廳里,用左手把弄著攪拌咖啡的調羹,十分篤定地說:「肖景輝是被人殺死的。」
蘇采萱說:「因為我希望能從這上面提取到兇手的掌紋。如果是有人推肖景輝下樓,那麼一定會用一隻手或兩隻手用力,會在肖景輝的衣服上留下清晰的掌紋。掌紋和指紋一樣,有權威的證物價值,而朋友同事之間的接觸,也不會把完整的掌紋留在衣服上。」
這是一個寬大的客廳,裝修得很古雅,中式傢具,四壁掛滿字畫。劉黎雄坐在客廳一隅,正在聚精會神地讀著《道德經》,他個子不高,黑瘦,留著寸頭,一件白襯衫隨意地塞在黑色褲子里,全沒有省部級高官的官威和做作,倒像是國有企業里時常見到的鍋爐工,或在馬路邊擺象棋攤的退休老頭。
胡榮華譏諷他說:「『推測』『多半不錯』——這就是一個刑警隊長說出來的話,你不為自己的模糊態度臉紅嗎?」
領導們走後,李觀瀾向蘇采萱介紹了車禍的情況。
李觀瀾沒有正面回答,等他發泄完,揮手示意他坐下,說:「我掌握的關於你以權謀私的證據,並不止這一份,至於它們是純粹的誣陷,還是你本人在賊喊捉賊,舉報肖景輝不過是團伙紛爭,內部反目,還有待證實。不過你在肖景輝城門失守,即將向紀委坦白他的犯罪事實之前把他殺害,恐怕也是為了掩蓋你自己的犯罪事實。」
過了收費站,開上高速,沒走多遠,就被迫停下來。前面發生了擁堵,估計堵了至少有兩三里,一眼望不到頭。天氣燥熱,司機們的心情也異常焦躁,有的走下車,站在路邊抽煙,嘴裏罵罵咧咧地詛咒著;有的就坐在駕駛室里,不停地鳴笛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蘇采萱站在肖景輝墜樓的地方,向上仰望,這一側是背陰面,每一層的窗前都裝有圍欄,窗邊安裝著空調。她對邊路說:「幫我調一台高空升降機來。咱們現在到樓頂去看看。」
李觀瀾說:「可僅僅是懷疑沒有用,我們必須有鐵證。」
公平和正義,比太陽還要光輝。
蘇采萱問:「是不是昨天那起鐵西區國土局局長肖景輝墜亡案?早晨才從報紙上看到消息。鐵西區委已經給案子定了性,說死者生前患有抑鬱症,工作壓力過大,墜樓自殺。」
胡榮華答應下來。
李觀瀾說:「你也許還不知道你家裡已經有了墨水留下的痕迹,因為在你打破它的時候,它並不會顯現出任何印痕,要在幾個小時后才可以看到。墨水是一種神奇的產品,由丙烷、丁醇、纖維素等成分組成,無論吸附到光滑還是粗糙的表面,都無法輕易擦去,無論是酒精、洗滌劑、漂白液,都不能使它消失。這就是墨水的奇妙之處,發達國家的一些大銀行、貴重品商場,都會把它用於物品的標籤上,以防竊賊。你不知道這種東西不奇怪,在蘇采萱告訴我之前,我也沒聽說過。當然,她還向我解釋了怎樣安全移除墨水的方法,不過你已經用不到了,我就不再向你贅述。」
蘇采萱咧咧嘴,表示不該怪他。
忙活了大半天才回到局裡,蘇采萱又扎進實驗室,把收集來的證物分類整理好,草擬出一份檢驗報告,然後打電話給李觀瀾:「結果出來了,沒有他殺的痕迹。」
許曉尉說:「外行吧?帶魚就是這味道,聞起來臭,吃起來也不怎麼好吃。」
蘇采萱說:「還是那句話,從法醫的角度來說,高墜案件的自殺和他殺很難評判。除非現場留下明顯的搏鬥痕迹,或死者身上有明顯的刀傷,或與落點方向相反的打擊傷,否則無法做出公正的判斷。我在做現場勘驗報告時,不會明確地表達自殺的結論,只會註明暫時未發現他殺痕迹。至於外圍的調查,那是你們刑警的事,恐怕也要取決於市委常委會的研究結果。」
蘇采萱說:「行,這事我願意做,以前只在書上讀到過真空金屬沉積法,早就想目睹一次了。」
胡榮華被李觀瀾的反問鎮住,臉上掠過緊張驚恐的神色,旋即又恢復正常,說:「你剛才一直在說到北京取證的法醫遭遇了車禍,我當然能想到肇事者是奔著證據去的,這有什麼難猜的嗎?」
李觀瀾點頭:「鐵西區委當然希望這樣了結,好儘快把事件平息下去。但是死者家屬不同意,肖景輝的老婆龐玉夢是鐵西區中醫院院長,多少有些醫學常識,說死者屍體上的許多傷痕是暴力擊打的外傷,而且屍體的一截手臂斷開,飛到距屍體幾米遠之外,她認定肖景輝是被人殺死的,還鬧到了副市長楊群那裡。楊群經常去鐵西區中醫院針灸,和龐玉夢很熟,就給鐵西區區委施加了一些壓力,說是不能草率結案。鐵西區刑警隊沒辦法,剛給咱們打來電話求援,我想讓你跑一趟,做個權威的結論。」
邊路說:「至少有兩名目擊者確定看見人影是從read.99csw.com樓頂跳下來的,而且他墜樓的這一側的辦公室都是公用辦公室,每間房裡至少有三名辦公人員,我們在案發後走訪了全部辦公室,秩序井然,辦公人員們都能互相作證。」
李觀瀾十分高興,「你這次又立奇功,回來后我個人犒勞你。你幾點的飛機,我讓欣然到機場去接你。」
「算了吧,我的福利跟著局裡走,就不領雙份了。」
邊路說:「區里也認可這個結論,現在難就難在肖景輝的老婆死揪著不放,楊副市長也摻和了進來。不過我想市裡會做他們的工作,今天下午市委常委會上就要討論這件事,給案子定個調子。」
五一節前夕。
這話說得蘇采萱心裏相當彆扭,這是為受傷的警員慶幸還是為他自己僥倖?鬼知道。
李觀瀾笑嘻嘻地說:「你不是為了飯碗罔顧正義的人,恰好我也不是,所以我們才能合作得這樣愉快。」
馮欣然說:「哈,我很知足了,剛來警隊時,還騎自行車出現場呢。據說李隊剛進警隊時,有一次就是騎著自行車,繞曲州城大半圈,愣是生擒了兩名持刀劫匪。」
李觀瀾接著問:「消防門是通往樓頂的唯一通道?」
李觀瀾說:「我既然能對你說這些話,當然有證據,我在車禍發生后,就懷疑到你,而法醫蘇采萱事後又告訴我,印在肖景輝墜樓時所穿西裝背部的掌紋是左手留下的印跡,這證實了我的懷疑。因為在和你第一次接觸中,我已經注意到你是左撇子,你在調咖啡、挪椅子時,用的都是左手,而兇手要推肖景輝墜樓,一定會用最有力、最靈便的一隻手,所以會把左手的完整清晰的掌紋留在肖景輝的衣服上。」
馮欣然回到車上問蘇采萱:「怎麼辦?等不等?」
胡榮華聽得楞眉楞眼的,張大了嘴合不攏。
李觀瀾和實名舉報肖景輝團伙的胡榮華進行了一次秘密接觸。
李觀瀾說:「那你為什麼要保存肖景輝的衣服?」
胡榮華說:「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馮欣然說:「那就聽你的,咱們抄小路回去。」
李觀瀾直視胡榮華說:「證據丟失這件事只有刑警隊內部的少數幾個人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馬文沖對李觀瀾說:「他們驚了,恐怕短時間里監控不出什麼來。使手段吧,監聽他們的電話。」
胡榮華的思路完全被李觀瀾牽制住,下意刪:「我留下了什麼痕迹?」這句話幾乎等於承認了他就是作案人。
「而五樓的圍欄上則發現大量衣物纖維和噴濺形血跡,還有一小片骨骼碎片,這些物證也和肖景輝身上的傷痕吻合。他在墜樓期間,左臂揮舞時撞上了窗口的圍欄,由於衝擊力很大,他的左前臂在瞬問折斷並和軀幹分離,飛到距離他身體的幾米遠處落下。這是龐玉夢質疑的兩個主要方面,卻都不能構成他殺的證據。」
蘇采萱說:「暫時沒有發現他殺跡象。這種高墜案件,自殺和他殺很難區分。一般來說,無論自殺還是他殺,高墜的屍體都主要表現為內損傷。由於在墜樓時,身體著地是在瞬問完成,體表並未與地面發生劇烈摩擦,所以屍體的內部器官損傷程度通常大大高於外表損傷。另一個特徵就是損傷通常具有方向性,也就是說,只有著地的那一面損傷比較嚴重。我對肖景輝的屍體進行過二次屍檢,屍體的主要損傷都表現在這兩個方面。」
胡榮華帶來了國土局的三名嫌疑人的掌紋。六隻掌紋,清晰地印在六張紙上,並標註了主人的名字。
「那不正好,你把這個現象當做一個課題研究,回來后寫一篇論文,以後評職稱用得上。」李觀瀾說。
是省紀委書記劉黎雄的秘書賈全打來的,說劉黎雄有重要事情要和李觀瀾交談,請他在當天晚上到劉黎雄家裡去。
蘇采萱說:「龐玉夢這個人我聽說過,出了名的難纏,你派給我的就沒有好活兒。說來也怪,最近官員抑鬱死亡的案子大有增加的趨勢。」
胡榮華說:「我是左撇子,這不是什麼秘密,許多人都知道。你就憑這點判斷我是殺害肖景輝的兇手?何況,那個法醫從北京取回來的證據已經丟失了,憑什麼證明留在衣服上的掌紋是左手?」
關鍵詞:真空金屬沉積 墨水
李觀瀾說:「既然這樣,是不是可以用自殺定論?」
蘇采萱起程以後,李觀瀾根據劉黎雄提供的舉報信中的線索,派出馬文沖和馮欣然,率人對鐵西區國土局副局長於大年、冷靜和局辦公室主任王彪進行監控,爭取拿到他們與房地產商私下交易的有力證據。
肖景輝是從國土局辦公樓的樓頂天台墜亡的。這是一棟十七層的高樓,樓下是堅硬的水磨石地面。肖景輝的屍體早已經被移走,現場用一圈警戒線圍著,沒有遭到破壞。
馮欣然遠遠看見蘇采萱從大門走進來,抬高嗓門喊:「采萱姐,這些東西有你一份,別忘了來領。」
兩天後,正午,艷陽高照。
由於肇事現場非常偏僻,又處在兩條交叉路的視覺盲點,沒有目擊者。
三天後,肖景輝的屍體火化。國土局工會為他舉辦了隆重豪奢的葬禮,區委、市委領導多人出席,肖景輝算是極盡身後哀榮。
「是,所以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消防門前的人影,一定就是兇手。」胡榮華回答。
陪同來的鐵西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邊路介紹案情說:「案發是在昨天下午三點四十五分,當時院子里有幾個人在聊天,親眼見到樓頂有人影一閃,一個人墜落下來。死者摔到地面時面朝下,流出大量血跡,左臂飛了出去,落在距離屍體七米遠的左前方九九藏書。」
因保密工作需要,無法在這裏詳述真空金屬沉積和墨水的工作原理。把他們記錄下來,只為了警示那些存有僥倖心理的小賊、大賊、竊鉤賊和竊國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日新月異的科技,以及戰勝凶頑的智慧和決心,終究會把一切躲在陰暗角落裡的勾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馮欣然和許曉尉帶著十幾名刑警正從一輛大貨車上卸福利品,每人一箱蘋果,一盒帶魚,刑警隊的院子里飄著一股又咸又腥的帶魚味道。馮欣然捏著鼻子,說:「這味道怎麼這麼怪?不會是帶魚腐敗了吧?」
胡榮華瞪大眼睛,激動地說:「李支隊,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作為國土局的紀檢科科長,職位雖然卑微,卻從未敢忘記為民請命,在其位謀其政,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搜集肖景輝團伙的犯罪證據,舉報信中的內容,都是我辛勤工作的結果。至於有些幕後人士,不在我的視線之內,那並不是我的失誤,這需要你們執法機關的支持和配合,才能徹底水落石出,揭開籠罩在曲州市房地產界上空的巨大黑幕。」
肖景輝墜樓時穿的外套和從外套上提取的手掌印模本丟失。顯然是被肇事者取走的,也印證了這不是一起突發事故,而是有預謀的作案。
蘇采萱試圖說話,臉上卻立刻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只好放棄張開嘴的努力,勉強牽動下嘴角,算是打招呼。
當晚,李觀瀾著一身便服,搭計程車來到省委住宅區門前,經門衛通報后,由劉黎雄家的保姆把他帶進去。
蘇采萱說:「好了,調查案子的事我還是少參与,升降機調來了沒有?」
就在這時,電光石火般,一輛看不見車牌的泥頭卡車從轉彎處發瘋一般地衝出來,搖搖晃晃地向他們的車撞過來。
李觀瀾表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一定全力以赴。」
他們正逗著嘴,李觀瀾出現在辦公樓門口,向蘇采萱招手。她走過去,李觀瀾說:「鐵西區有一起墜樓案,想請你過去援助一下。」
李觀瀾說:「兇手的能量和窮凶極惡程度都超出了我們的預測,是我大意了,沒能避免這起事故,是我的責任。」
胡榮華哼一聲:「胡說八道,什麼墨水?」
蘇采萱瞪起眼睛問他:「為什麼?和市委頂著干,就算你不想陞官,我還想保住飯碗呢。」
蘇采萱說:「談何容易,從衣服上提取指紋是法醫的瓶頸,做衣物的材料,像是棉布、尼龍、聚酯和滌棉,通常檢測到的指紋都是空印或者輪廓,可以看出指印的痕迹,但看不清具體的紋路,沒有物證價值。退一步講,就算是可以找到指紋,你怎麼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朋友或同事之問互相拍拍肩膀,在衣服上留下指紋是司空見慣的事。」
下了升降機,蘇采萱揉揉太陽穴,定定神,對邊路說:「現在我們去看看肖景輝的屍體。」
胡榮華越說越慷慨激昂,以至於到後來眼中泛出閃閃的淚光。
「你有證據嗎?」李觀瀾問。
「有。肖景輝被紀委約談后,就墜樓死亡,這是他的團伙中的人殺人滅口。肖景輝從來沒有過抑鬱症,他整天花天酒地,依紅偎綠,日進斗金,怎麼可能抑鬱?他讓別人抑鬱才是真的。他的同夥編造他抑鬱自殺的借口,無非是製造假象,干擾公安機關辦案。」
劉黎雄說:「我在到松江省任職前,就接到過實名舉報信,是鐵西區國土局紀檢科科長胡榮華寫來的。他在舉報信里說,曲州市在審批土地方面存在著巨大問題,一些國內的地產商在曲州市低價拿地,甚至無償征地,以達到囤積土地、哄抬房價、牟取暴利的目的,而肖景輝就是這個團伙中的關鍵人物。還有一些市國土局和市委、市政府的主要官員也被卷進了這起窩案。這封信不僅是實名舉報,而且詳細列舉了肖景輝等人進行犯罪活動的時問、地點以及金額,可信度很高。我到松江省以後,正要啟動對這起腐敗窩案的調查,肖景輝卻在這個時候墜樓身亡,我個人認為他殺的可能性很大。目前這起案子已經超出紀委的職責範圍,需要刑警隊的配合。所以我把你請到家裡來,是希望你秘密偵查,找出肖景輝死亡的真相。」
李觀瀾說:「好在你和欣然都沒出太大的意外,而且這樣一來,案子就更明朗了,兇手從幕後走向前台,正式向我們宣戰了。」
胡榮華撇撇嘴說:「你可以這樣想,不過我提醒你,我們雖然崗位不同,卻都是辦案子的,要用證據說話。」
胡榮華愣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我殺害了肖景輝?哈,哈哈,哈哈哈,我為什麼要殺他?你是做刑警的,請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蘇采萱把市委常委會將要為肖景輝的案子定調子的事情告訴給李觀瀾。
馮欣然下車詢問現場的交警,說是有一位大領導要來,所以封了路。由於這位大領導臨時有事耽誤了行程,交警也不確定什麼時候會解除封鎖。
李觀瀾說:「也就是說,你得出的結果和第一次屍檢結果相同。」
局長金水咧著嘴笑呵呵地說:「馮欣然比你早兩個小時醒過來,也受了傷,好在不嚴重,可把我們都嚇到了,咱們局十九個月沒有民警殉職了,千萬別被你們兩個破壞這個成績。」
劉黎雄放下手裡的書,示意李觀瀾坐下,露出笑容說:「年輕人,我到松江省來之前,聽公安部的幾個老戰友說起過你,他們對你的評價很高啊。」
李觀瀾說:「真是難為你了,怎麼做到的?」
蘇采萱說:「合作愉快?有過嗎?我怎麼不大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