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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Chapter 12

大水坑裡不時閃爍著微光,長滿蘆葦的河灘星羅棋布。
「好。」迪倫小聲應和,心裏還有些悵然若失。他轉過身繼續趟著泥濘前行,而她則拖著疲憊的步子跟在後面。
「崔斯坦。」迪倫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沉思,「崔斯坦,天越來越黑了。要不我們等到明天再過那條峽谷吧?」
看起來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一條寬闊的路蜿蜒穿過其中,兩側的山坡微微向上傾斜。迪倫原來還以為這條路只是一道罅隙,窄不容身,會讓人產生幽閉的恐懼感呢。她剛感覺如釋重負,但崔斯坦如臨大敵的架勢不由得讓她心裏又翻騰了一下。她提醒自已,他對危險潛伏在何處要比自己看得准多了。愁眉不展的迪倫趕緊加快了腳步,儘力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奇怪的感情,這種感情會讓他的腦子裡只想著她,全然不去注意天上的太陽正在緩慢而危險地落下去。他幾乎感覺到了……人性的萌動,這樣說當然不準確,但崔斯坦找不出別的詞。對,就是人性。
可是他不是人類。他強迫自己清醒過來,提醒自己這樣的感情是危險的,只會讓他放鬆注意力,把迪倫置於險境。他必須壓抑這樣的情感。
「真是個好主意。」他對著她不以為然地皺了皺眉,「我們可以在這兒等到下午,然後夜探深谷。玩的就是心跳,為什麼不呢?」
迪倫在崔斯坦的懷抱中立足不穩,搖搖晃晃,微微有些目眩。她對著他粲然一笑,在那一瞬間丟下了所有的羞澀。他的目光也在注視著她。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迪倫的笑聲在喉嚨里戛然而止。突然間她感覺呼吸困難,輕輕吸了幾口氣,微微張開了嘴唇。
他們辛苦跋涉了大概半個小時,終於走到了山腳下。腳下的路平坦起來,迪倫長呼了一口氣,現在她可以邁開大步朝前躍進了。從這裏看過去,那兩座護衛九_九_藏_書著幽谷的山峰巍然聳立。崔斯坦說得沒錯,它們現在看起來似乎近多了。他們和山峰間只隔了一片平坦的沼澤。
在她前方就是崔斯坦似乎一直憂心忡忡的那條山谷。
迪倫注視著霧靄,慢慢悟到了什麼,「這是我造成的嗎?」
但這種感覺還遠不止於此,他說不清這種情愫到底是什麼。把她攬進臂彎之後,他的內心深處盪起了波瀾。
兩分鐘后,她又確信他的話不過是一種策略而已——讓她的心情放鬆,讓陽光蒸發掉濃霧,減少來自魔鬼的風險。不過,在他領著她前行時,手仍然緊緊地和她的手扣在一起。
「好吧,我不過是提個建議而已嘛。」迪倫小聲嘟囔著,走進了沼澤。她的跑鞋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眉頭緊鎖,不過腳還是又干又暖的。她一邊繼續艱難跋涉,一邊心裏想,要不了多久。
崔斯坦先趟過了這片沼澤,儘力想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稍稍拉開,好讓自己有時間思考。他感到很困惑。幾十年來,或許幾個世紀以來——在這片荒原很難準確計算流逝的時間——他曾經保護引領著無數的靈魂走完這段旅程。最開始的時候,他扮演的是安慰者的角色,後來證明這種方式不可能維持下去。他曾經關心著每一個靈魂,傾聽他們的遭遇,儘力撫慰他們。因為他們失去了生命,也不再有未來,當然還要忍受拋下親朋摯愛帶來的痛苦。每一個在旅途終點對他揮手告別的靈魂都會帶走他的一部分,將他的心掰掉一小塊。過了一段時間,他變得麻木無情起來。他不再安慰他們,所以他們也不再進入他的心扉。在過去的幾年間,引領靈魂對他來說無異於是日常瑣事。他儘可能不多說話,能把真相瞞多久就瞞多久。他成了一台冷漠的機器,死者們的衛星導航系統。
崔斯坦的九*九*藏*書雙臂緊緊摟著她,掙扎著免得兩人一起摔進淤泥里。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了十幾步后,他們終於站定了。崔斯坦一低頭看到滿臉泥點子的迪倫正在仰頭看著自已。他看到她笑了,也看到了那雙令人迷醉的碧眼中的自己。
崔斯坦鬆開了她的胳膊,往前走了一步。他雙臂摟著她的腰,緊緊抱住她,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了一起。如此近距離的接觸讓迪倫的身子微微發緊,脈搏狂跳不止。她希望他什麼都沒聽到。他摟緊她之後,身子向後使勁拉。迪倫感到腿上的淤泥開始鬆動,隨著一聲噁心的吧嗒聲,這片爛泥地終於放開了她。沒有了沼澤的吸附,崔斯坦這一拔讓她的身子向前傾去。她朝後面踉蹌了幾步,想儘力保持身體平衡,喉嚨里隨之發出怪聲,既像是驚聲尖叫又像是咯咯地笑。污水飛濺,他們的臉上和頭髮上全是泥點子。
「你臉紅的時候很可愛。」他說。這番話讓她的臉紅得更厲害了,惹得他又笑起來,「來吧。」他說,轉過身放開了她的一隻手,但仍抓著另一隻,溫柔地牽著她向前走。
「別耍貧嘴了,把我弄出去!」她雙手叉腰,臉上一臉憤怒。他大笑著搖了搖頭。迪倫決定改變策略。她放下了胳膊,垂著頭,噘著嘴,睜著大眼看著他。
下一刻,他卻放開了她。他走到一邊去,眼晴轉向了那些山峰。迪倫迷茫地看著他。這算什麼意思呢?她原以為他會吻她,可現在他卻連看也不想看她一眼。真是讓人一頭霧水,而且太尷尬了。她剛才是不是太丟人現眼了?她心裏沒譜。她的目光又集中在唯一靠譜的地方——地面。
「只是視覺幻覺而已,比看上去要近得多,我們一個小時就能到那兒。只要你的好心情能保持住,我們就會安然無恙的。」他低頭笑著看她,捏了捏她的手。迪倫感覺陽光似乎read.99csw.com立刻亮了一點點,自已心裏的感情竟然被周圍天氣出賣得一覽無遺了,太丟臉了,她想。
他轉過身看著她,「什麼事?」
緊緊攥著他的手。崔斯坦對她僵笑了一下,然後目光又轉回山谷,眼神中帶著無畏。
她儘力接住他的目光,感到臉頰上有些發燙。
穿過整個沼澤只有十幾英里的路,但其間要穿過大水坑和蘆葦叢探著路走,還要趟過那些爛泥,它們會不時吸住她的腳踝,讓她動彈不得,所以她走得異常艱辛、緩慢。崔斯坦對付爛泥似乎比迪倫遊刃有餘得多,他輕而易舉就可以找到堅硬的地面下腳。哪怕他們踩在一樣的地方,迪倫都覺得自己要比他陷得更深一點。那裡還臭氣熏天,而且是她從沒聞過的一種臭味,他們每走一步就會飄來一陣腐爛的味道。
迪倫在他身後磕磕絆絆地走著,隱隱約約感覺霧靄正在變薄,太陽的光線開始奮力透出來。她覺得自己知道這是為什麼,所以臉上的紅暈一時半會還褪不下去。
「我就是踩上去了。」她恨恨地說,有點被他嘲諷的神情激怒了。
「該死,」他喘著氣說,「你是怎麼搞成這樣的?」
這天早上天色陰沉,太陽雖然明亮,陽光卻穿不透盤旋山嶺、籠罩四野的濃霧。崔斯坦從容不迫地放眼四下打量,然後又看了眼迪倫,同情地笑了笑。
他點點頭。他走到她身邊,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裡,「看著我,」他以命令的口吻說,「你不用害怕,我會保護你的,我保證。」他稍微彎了彎腿好直視迪倫的雙眼。
他的笑聲更響亮了,不過還是趟著泥水走了過來,「真可憐啊。」他打趣道。他抓著她的兩隻胳膊,膝蓋保持不動,全身肌肉繃緊,然後身體後仰,使勁地把她往上拽。迪倫聽到類似於吮吸似的吧唧聲,但是自己的腳還是紋絲不動。
他的臉上露出一九*九*藏*書絲壞壞的表情,「你想讓我幫你什麼呢?」
在第一座山峰的峰頂,崔斯坦停下步子,偵察了一下地形。他的目光聚焦在左側,手朝那裡指了指。「看見那邊的兩座山了嗎?」迪倫點點頭,「我們要穿過的山谷就夾在那兩座山中間。」
「要不我們就在這兒歇一會兒吧?」她建議道,希望能拖延一會兒走進這堆爛泥地里的時間。
她舉起雙臂,做出無能為力的手勢,「動不了了。」
迪倫心急火燎地想要盡全力衝出去,但崔斯坦卻在山谷的入口停了下來。他似乎正在為即將到來的一場惡戰做好準備。迪倫狐疑地看著他,他是不是想起了當年他帶到這裏的那個靈魂呢?有多少靈魂跟崔斯坦一起走上了這條路卻沒有走出去呢?迪倫越想越緊張,不由得手指張開,勾住了他的左手。她怯生生地沖他一笑。
「我們得趕路了。」他說,那聲音聽起來異常粗魯。
又艱難跋涉了十分鐘,腳下的地面開始變得堅硬,連荒草踩上去都不再柔軟。她的腳蹭著韌勁十足的草莖走,盡量想用它們刮掉運動鞋和牛仔褲上粘的一層污泥。她不敢停下腳步好好清理污泥,她能感覺崔斯坦急不可耐地加快了腳步。最後水窪幾乎看不到了,迪倫抬頭才吃驚地發現他們已經身處兩座山峰的陰影之下了。
「崔斯坦!」她高聲叫了起來,儘管他離她不過幾米的距離。
他搖搖頭繼續走,「不行,」他回答,「峽谷這邊沒有安全屋。我們今晚必須穿過去,要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背著人過沼澤不算你領路任務的一部分吧?」她滿懷希望地問。
行程過半后,他們腳下的路比剛才的更加泥濘。迪倫的腳陷在泥漿里,幾乎已經沒到了膝蓋。她努力想要把腳拔|出|來,但是無濟於事。她的身子先是後仰再往前傾,還是不起任何作用。她又試了兩次,最後一邊喘著粗氣https://read•99csw•com,一邊不得不認輸了。
「快到了。」他嘟囔了一句,聲音小得讓迪倫疑心這句話是從他心裏飄出來的。
想到又冰冷又骯髒的水很快就會灌進襪子里,迪倫心裏暗暗叫苦,她看了一眼崔斯坦。
「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迪倫疑惑地說。早晨已經過半了,而那兩座山看起來還相當遙遠。在他們到達之前肯定已到黃昏時分了吧?她當然不想在一片黑暗中被捉到。
當他們從小屋裡出來時,那些魔鬼已經蹤跡全無了。迪倫環顧四周,提心弔膽地睜大了雙眼,過了一會兒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雖然如此,還有那條山谷要穿越呢,她想。
「你很緊張。」他沒有問她,直接就下了斷語。
迪倫聽到他說話的聲音里壓抑不住的恐懼感,心頭像打了一個死結一樣。她知道自己害怕也於事無補——而且,這樣的恐懼感只會把事情變得更糟,但她就是壓抑不住。
這個女孩已經讓曾經的自己又回來了一部分。她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事情的真相,然後平靜接受,比很多壽終正寢的人都要成熟得多。她把他當人來對待,在這片荒原上,這可是很稀罕的事情。靈魂們都沉浸在自己消亡的悲傷中,甚至不曾想過他們的嚮導也是人。她是個值得他保護、值得他關懷的靈魂。他願意為了這個靈魂獻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山腰上只有一條羊腸小道蜿蜒而下,窄得一次只能穿過去一個人。崔斯坦在前帶路,他在石塊和草叢間擇路而行,終於放開了她的手。迪倫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她下陡坡時身子微微向後仰,一小步一小步蹭著地皮走,尋找著安全的著地點。她伸開胳膊,既為了保持身體平衡,同時也是為摔倒時好自我保護。
「求你了。」她嗚咽著說。
他瞪了她一眼,她只能嘆口氣,把手伸進口袋裡,踮著腳跟朝後晃了一下,不樂意邁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