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喜歡「走錯路」這個說法。因走錯路而死，而不說，「因氣管內有異物導致窒息死亡」。典型的星期日下午的噩夢。一頓聚餐，大家又吃又喝，就在這時，不加考慮，多吃了一口，或是咽得太匆忙。食物卡在喉嚨里，沒有耐心的貪嘴傢伙立刻驚惶失措。星期日晚上，這些傢伙都在法醫研究所的地下室里，排成隊地躺在鋁質推床上。這時，他們的親屬正在某個地方哭天搶地，說這怎麼可能，他怎麼能死，怎麼會在這樣一個平靜的星期日死了，怎麼就這麼死了。

瑪麗詠選擇了「貧血修士」來代替他的本名：克里斯托弗修士。

一陣讓人尷尬的寂靜，達勉修士側身向瑪麗詠說道：「你需要什麼的話，千萬別客氣。」

她們經過魔鬼的藏身之處，那是一個樸素的大廳，有一架台階連著教堂，從那兒可以通向美爾維耶。

「你這是職業變態，」瑪麗詠心裏自言自語道，「你謄寫、編檔了太多解剖報告，就會看別人的外表、體貌。」

接下來是加埃爾修士，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臉洋娃娃的神氣，像是良好家庭出來的乖兒子——舊制下的貴族家庭里的老二，生下來就註定當僧侶。他還太年輕，還不能啟發瑪https://read.99csw.com麗詠作預言人生的遊戲。

自由自在地玩這套愚蠢的小遊戲讓她感到心情輕鬆。輕鬆下來的她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跟你去……」

「說得好。」紀爾修士用刺耳的聲音說道。

最後兩個成員是紀爾修士和呂西修女，兩個人都已達令人尊敬的高齡。他們沉默寡言，目光銳利，兩張老鷹臉，鼻樑突出，嘴唇薄削，他們長得很相像，甚至可以把他們當作同出一個血統的親戚。

「我們就不打擾你和你的受保護人了，安娜修女，」他繼續說道，「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增進了解。當下，暴風雨佔去了大家的注意力。」

「他們就是我們這個宗教團體的部分成員，」她說，「瑪麗詠，我向你介紹達勉修士。」

安娜修女和同伴們一樣走出那道門，走進聖米歇爾山的虛無縹緲之中。

「你很快就會習慣這個地方的，你看著吧。」她用音樂般的聲音說道。

的確，她不能否認，她的職業對自己的判斷影響很大。每當遇上一張新面孔，她首先看到的是與外觀有關的統計數據。比如，若是個胖男人，皮膚鬆弛，五十多歲，喜歡聲色犬馬的樣子，她看到的就是心臟病突發；而一個九-九-藏-書白領，神經緊張，喉下青筋畢露，顯然是動脈崩裂的徵兆。

「啊！差不多所有的人，還有塞爾吉修士，他是我們這個團體的負責人。他沒有空，你以後會見到他的。」

他的好氣色里沒有一點誇張，也不顯得仁慈過頭，他的真誠甚至讓人感動，瑪麗詠想道。

「謝謝。」她喃喃地回答，覺得自己的聲音太輕了。

「別擔心，」安娜修女終於開口道，「在這裏，在這四牆之內，你將度過一個……與眾不同的冬天。」

多動症，好像總是很活潑。這種人，吃飯太快，狼吞虎咽，很可能會因「走錯路」導致死亡。

四個男人，三個女人。

別人都是按照社會地位的高低或文化涵養的深淺來區分人等，她卻是按照他們可能的死因來區分。

只留下她們兩個時，安娜修女向她轉過身，說道：「我很抱歉，如果紀爾修士看上去有點……」

安娜修女不無喜悅地表示贊同。

紀爾修士遠遠看見她，忽然從衣服里伸出關節突出的手，抓住對面那人，把他拖到暗處消失不見了。

瑪麗詠觀察他：灰色和黑色的濃密汗毛從乾癟的皮膚里戳出來；臉上布滿了細細的紅筋和白色的褶子，就像是一件揉皺的衣服。

長read•９9csw.coｍ著瓷娃娃臉的加布里埃拉修女把手擱在她的手臂上。她沒有放下風帽，頭髮藏在布罩下，為她更增添了一份天使的神氣。

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們體形相近。

瑪麗詠不願拿他們來作遊戲，他們不太好玩。

她到這兒不到二十四小時，內部紛爭已經初露端倪。

紀爾修士假裝咳嗽了一聲，表示反對。

瑪麗詠熱情不是很高地點點頭，發現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在她身後，安娜修女把一柄沉重的鐵鑰匙插|進一把古鎖中，鎖舌鬆動，發出喀喳的響聲。

「終於看到你微笑，我很高興。」

他不喜歡她。不喜歡她，或者不喜歡她出現在他們中間，這是顯而易見的。在其他情形下，她一定會尖刻地表示，如果在他眼裡，她是個累贅，那就不要接待她好了。然而，她卻完全無心於此。她剛剛才到，介紹儀式總該得體些。

加布里埃拉修女和阿嘉特修女也沒有讓瑪麗詠產生靈感，她們都還年輕——三十歲的樣子——看起來像磨光的大理石一樣光滑。

大家都從小教堂頂頭的小門裡出去了，每個人都匆匆向她行了個禮。他們中大多數好像挺和善，甚至為她的到來感到高興。

「我也一樣。」瑪麗詠差點兒https://read.99csw.com說出口。她為自己的隨和感到驚訝，這一會兒，她有種隨遇而安的心態。

門「吱」地開了。

瑪麗詠十年的工作經驗，見過太多這種樣子的「不可能的死」。

安娜修女一邊搓著手，一邊轉向瑪麗詠。

「沒有關係，」瑪麗詠打斷她道，「不管怎麼說，我們得在未來的幾個星期里共同相處。（瑪麗詠露出一抹可愛的微笑）大家會互相習慣的，不是嗎？」

就這麼定了，達勉修士，就叫他「走錯路修士」。

瑪麗詠仍然盯著他看。

「你會慢慢熟悉我們的面孔，」修女接著說道，「這些大廳將會成為你靈魂的棲息之地，你會心情愉悅地在裏面漫步，不要急。聖米歇爾山對你只有這一個要求：不要急。剩下的就全聽憑它了。」

被介紹的人走出行列，向新來者致意。他四十多歲，風帽放在腦後，露出剪得很短的灰發和一張胖乎乎的臉，與消瘦的身材形成對比，渾身洋溢著好興緻。他低下頭向瑪麗詠致意，目光閃爍不停。

她漸漸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倔強的個性正在復甦。

紀爾修士久久打量著她，一言不發，只是把一雙手交叉在肚子上。

除了其中一個僧侶比其他人高出許多，另外六個都長得一般高，身材都屬於比較https://read.99csw.com瘦的一類，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我想，現在，你已經認識了這裏所有的人。」安娜修女說道。

「還有一長串參觀活動正等著我們呢，你準備好了嗎？」

他盯著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中的銳利光芒表現出他不屈不撓的性格。

在這座石頭山上，時間會顯得很長。

一道長廊向西延伸，沿長廊的是一根根立柱，這就是散步的走廊。在走廊盡頭的陰影里，紀爾修士正低聲與另一個僧侶交談，那一個背對著瑪麗詠，看不清是誰。

七個人當中的高個子是個接近五十歲的男人，言語和舉止都很慢，僅僅說了幾句表示歡迎的話，已經臉色蒼白，上氣不接下氣。

瑪麗詠僵住了。不，她不要在這兒度過冬天。說好的，只是幾個星期，可能，幾個月，一兩個月，那是在最糟的情況下。不是整個冬季。她要回家過聖誕節，她對自己暗暗發誓。

瑪麗詠輕輕嘆了口氣。

「關於這點，」安娜修女介面道，「我們考慮，最好稍微安排一下接下來幾天里的活動時間表。今天，參觀聖米歇爾山，你適應一下新環境。接下來，星期五和周末比較特殊些，暴風雨的關係……下星期，達勉修士自告奮勇帶你去阿弗朗西，去書庫整理圖書，如果你想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