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聽起來，你住這兒已經很久了。」
「不。我想，這代表了山上的每個人。」
顯然，聖米歇爾山真的像是座巴貝爾塔，她碰上的大部分居民都不是附近地區的人，而是從法國的四面八方移居到此。
她也不由自主地走起來，在城牆上像那個散步的人一樣朝著鎮口走去。
待他走得更近些時，瑪麗詠看清了他的外表。那是個上了點兒年紀的男人，身材頎長，頭髮不是她起初想象的棕色，而是在白髮上戴著頂水手帽。他的步態瀟洒，雙手插在水手上衣的口袋裡。
「真的嗎？那最好。這個鎮子，到處都有些奇怪的聲音，尤其是在夜裡。如果，你習慣的話……」
是懲罰，還是優待？她糾正自己的念頭……
客廳的窗戶朝著一個廢棄的小花園，後面就是高高的城牆。日光黯淡，灰色的天空就像是穹廬。
「很別出心裁。而且，你還聰明地把謎解開了，值得祝賀。」
「剛才，我看見你在護城牆上，這一帶的景色美輪美奐。如果你允許，我向你提一個建議：到黃昏的時候登上城牆，那時的美景一定讓你嘆為觀止。遠處的牧草染上一層橙紫色，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這個夜遊鬼的故事，這個蠱，純粹是異想天開。
瑪麗詠把熱茶端到嘴邊，輕輕地吹著。
他側身朝她心照不宣地一笑，並說道：「我剛才說，在這兒呆得久了……聖米歇爾山上，大家的習慣，彼此都知道。」
她的回答乾巴巴的，兩人頓時啞然無語了片刻。瑪麗詠終於放下茶杯，站起身。
一條深色的影子在礁石和聖米歇爾山的對角線上移動。瑪麗詠睜大眼睛細看，確定了她的預感：一個男人正步伐穩健地朝著她的方向走來。
火苗在他的背後一點點升起來，燃著的樹枝發出噼啪聲。
沙發上，擺著一隻大信封。
她觀察他已經好一會兒，他自然不會沒有感覺。
它簡潔的線條更增添了一絲憂愁感。
「紀爾修士和呂西修女，他們是……一家人？」瑪麗詠感興趣地問道。
在攀登途中，瑪麗詠驚訝地發現，他比她高出很多，該有一米九十的樣子。
他說話帶著點口音，瑪麗詠說不出是哪個地方。可能是阿爾薩斯，她很沒把握地猜測著。
瑪麗詠也揮揮手表示回答。
「對，這是我的名字。夫人，我向你表示歡迎。」
「很高興與你相識。冬天，我們這兒沒有很多來訪的人，長住的人就更少。」
裘擦了一根火柴，點著壁爐里的紙團。
「那你為什麼對他沒有好感？你到這兒比他早很久，不是嗎？」
「可以這麼說。我想要……我需要休養一段時間，給自己充電。我打聽過有哪些可能性，有哪些退隱的地方。發願沉默不語，哪怕只是暫時的，也不適
九*九*藏*書合我，因此我排除了薩瓦的女修道院，名單中接下來的就是聖米歇爾山。我也沒多加考慮，全憑運氣。」她沉著地撒了個謊。「那麼，我猜想，你認識這裏的每個人和每個地方。」
「的確……」
他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瑪麗詠想到人們講的海灣，覺得他一定有道理這麼走。流沙造成了不少犧牲品，它咬住人的腳踝，拖住小腿，一點點吞噬獵物，直到漲起的海潮把還露在上面的最後一部分淹沒。
陌生人脫下帽子，任憑白髮在風中飛舞，他把雙手擱在背後，微微彎腰致意。
瑪麗詠記得那是個年事很高的老太，長得和紀爾修士像極了，一樣地沉默寡言，脾氣古怪。
「我明白了……那，現在住這山上有多少人？」
作者傑瑞米·麥特森用了第一人稱記述他的經歷和感受，當中插了一大段搭檔阿齊姆在同期進行的調查，顯然，他們是交談過的。
已是下午，她只稍微停下一會兒吃午飯，讀了這麼長時間，她有些頭昏眼花。
「請允許我作自我介紹：我叫裘。」
「別輕信外表，瑪麗詠，尤其是在這裏。」
「誰跟你說的？是紀爾修士？」
東步蘭納礁矗立在遠處，孤零零的，只有一群黑雁與它作伴。
「這隻是你個人的想法吧？」瑪麗詠斗膽問道。
「一個英國人？」他重複道，「為什麼是英國人？」
「沒有，要嚇唬我，光這些可不夠。自從到這兒以後，我再沒有莫名其妙地膽戰心驚。」
「我想，我尚且無幸與您相識，但是，我知道您是哪一位。這裡是個小鎮子，消息傳播得比網際網路還快。您在兄弟會裡退隱，是不是？」
「紀爾修士？不，他比我早一年到，和呂西修女一起來的，你一定注意到她了。」
「對，就在上面，噯，如果你不忙的話，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喝一杯茶呢？」
她打量著日記的黑封皮。
「你為什麼對聖米歇爾山上是不是有英國人感興趣？」裘問道，「修道院的歷史上有成百上千樁有趣、神秘的事，為什麼想到這一個？」
「的確。如果你願意，有機會我帶你去，來回大約六公里。不過，你單獨不要去那兒冒險，海灣的流沙很能障人眼目。一定要熟悉情況才能去。」
如果「蠱」的故事讓她無所適從，她得承認，自己的胃口倒真是被這個故事吊住了，想到這些發黃的書頁尚沒有向她透露的秘密，她感到興奮。自從她找到這本日記以來，幾乎從來沒有與這個寶貝分開過。它向她施展邪惡的魔力，激起她窺探隱私的慾望，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瑪麗詠的好奇心還是佔了上風，她撇開自己的保留態度，問道：「既然從四十年代起就在這兒，你可能聽說過九-九-藏-書，一個英國人曾經在聖米歇爾山逗留過……」裘停下生火的手。
想到這兒，她有點得意。她正在一步一步地踏上一條新的職業道路：當女間諜。
「那麼，你是怎麼會飄落到這個地方的？」他問道。
這是本什麼樣的日記呵？她撞上了什麼呀？自從開始讀這本日記以來，她第一次感到不自在。孩子被殺讓她很難受，但這是故事和案件的一部分。可這個關於鬼的故事看起來有點幼稚，瑪麗詠不知道是因為裡邊的人，還是因為那個時代的緣故。
裘拿起一塊餅乾咬了一口，又用紙餐巾擦拭下巴。
「對，大家都很客氣，」瑪麗詠圓滑地說，「我擁有夢寐以求的安靜。」
「若是個普通愛開玩笑的人，他就會直接在信封里向我表示歡迎，把信封放到屋裡也就足夠了。可這人，還得讓我解開密碼，跑到山上去揭開字條的真正含義。」
奇怪的是，她發現他的描寫很精確，有的地方簡直很浪漫。他甚至對阿齊姆的感情都有確切的描寫，而且深入他的內心世界。他們曾經真正交談的可能性反而顯得不大。不，傑瑞米是作了估計、推測或想象的。
她先是有點吃驚，然後才發現，整堵城牆上只有她一人站著。
「我也覺得。事實上，認識這個……可以說是這個島的每個島民很有意思，我雖然對他們了解不深，卻對他們都很抱有好感，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因為，我這個人，雖然沒有到厭世的程度，但是向來多疑。你知道嗎，我經常想到——我得承認，這個想法很蠢——只有那些需要保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人才會遠離塵世，到這塊石頭上來居住。」
「都是些好人。」
「全是偶然。」
「不，不是他，」她回答道，「是在阿弗朗西，有一伙人，我想，他們是開開玩笑而已。他們告訴我，有個英國人曾經在山上住過……」
裘一甩頭：「什麼？偶然？」
「真是多謝了。」
「嗯，這個……有商店老闆娘貝阿特利斯和她的兒子。郵局職員只來山上上班，普拉媽媽飯店的夥計們也都一樣，這個季節不住這兒……啊，守夜人路德威格算是一個，還有兄弟會的修士修女，我自己。一共……十三個！我的上帝，我從來沒當心到這點。那，我們更要加倍歡迎你！聖米歇爾山上的第十四個居民，你趕走了壞運氣！」
「我不會忘記這個建議，謝謝。你是一直步行到東步蘭納礁的嗎？」
「我沒有嚇著你吧？」
「我也不知道，有人對我說，曾經有個英國人在這兒住了一段時間后離開，離開時留下一本日記。可是，很顯然，沒有人找到過這本日記。這個地方太悶人，一聽說有這樣的事，我當然感興趣。」
瑪麗詠喝了一口九-九-藏-書茶，嘗了塊牛油餅乾，雙手感受著壁爐的暖意。
異想天開。
她伸出手，他很熱情地一握。他的皮膚滿是皺紋。「可能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她心中想道。
「對，這兒的消息傳得真有那麼快？」
這時，他微微揮了一下手臂，向她致意。
瑪麗詠點點頭，跟著老人的腳步登上格朗德街。
她沿著小墓地走了一段，繞過教區的聖皮埃爾教堂入口，來到格朗德街上。從那兒，她鑽進一條夾在兩幢老房子間的狹窄通道，來到護城牆邊。她沿著城牆，走過一座又一座碉堡，風吹得很緊。城牆下，昨晚前來光顧的大海留下一攤攤水塘，泛著綠光，折射著變了形的天空。
「這可是個有爭議的話題！我也不知道，看他們的樣子，兩個人都是尖刻多疑的人，倒是像一家人。不過，我從來都沒有弄清他們那時候就長得相像呢，還是因為長期為人尖酸，讓他們的外貌越來越相似。我再也記不得他們年輕時的容貌。年紀不饒人，親愛的，不是忘記了，就是弄混淆了。有時，再也沒有精力去想遙遠的事了。所以，就反反覆復地嘮叨還記得的一些東西。」
他們走進一所中世紀房子，天花板很高，窗戶很寬，地板在腳下發出嘎吱聲。房子里充滿了潮濕氣和油蠟味。裘把瑪麗詠請進一間極其寬敞的客廳，壁爐比諾曼底式的大衣櫥還佔地方。
不管怎樣，蠱這一說法難以讓人接受。
瑪麗詠與他道別後，走出門。格朗德街上吹著冷風。她從石磚路一直走到繞過教區小教堂的台階，又沿著墓地回到家門前。
「是的。」
裘彎起食指對著她。
她套上件暖和的毛衣，然後選擇了束腰風衣，好去散步，這兩天來，氣候變得很寒冷。放在衣袋裡的日記碰著她，讓她感到安心。
「請坐，我馬上來。」
「你住在哪兒？」他問道，「我猜，就在墓地對面。」
「到這兒的第二天，我在家裡——就是我住的那所小屋子裡，找到一隻信封。有人尋開心，設了個謎。我想，那只是為了向我表示歡迎……也是測試我。」
「對，我們倆都有點像這塊古老的礁石，站在這片海灣中，幾乎永恆不變。」
說著，就站起身，在火膛里放了一段木頭和一些細樹枝。
他端起牛油餅乾盤子請她用，隨後自己拿了一塊。
沒用幾秒鐘，她就注意到了。
「測試你？你為什麼這麼說？」
「請允許我模仿開你玩笑的那人：歡迎你來我家。現在，你知道我住哪兒了，有空來玩吧。」
「很抱歉，我從來沒聽人這麼講過。說起來，像我這樣的老頭，人家都習慣拿這種事情來問我，我差不多是這塊礁石的耳目。請允許我奉勸你一句，別去聽城裡人的話，聖米歇爾山招來很多九_九_藏_書流言飛語，其中沒有多少是真的。」
「至於我，自從二戰以來就住在這兒，你想！」
「我不怕聲音，就怕愛開玩笑的人。」
瑪麗詠把一縷頭髮撩到耳後。
裘攤開手，表示無能為力。
裘笑了起來，他笑得很爽朗，但又保持著分寸。
「我相信，他對我沒什麼好感。」
「那裡一定很美。」
「哦，是啊。可是和這塊……石頭相比，那又算什麼呢。」他一邊說，一邊仰首望著直入雲霄的山頂。
「我也沒別的事情可做。」
裘搖搖頭。
「我們到了。」
那個散步者顯然認識路徑，他正向護城牆靠近。
瑪麗詠為自己的撒謊本領感到驚訝，簡直是出口成章，而且不慌不忙，沒有一絲猶豫，不打一個哆嗦，手心不濕，雙腿不抖。從某種程度上講，多虧了DST，她終於發現自己是個專業撒謊家。
瑪麗詠忍住哈欠。
他腰板非常挺直，又絲毫看不出費勁的樣子，只流露出某種天然的威嚴。年輕時候的他一定曾經讓女人暈頭轉向，即使他現在年事已高，瑪麗詠還是覺得他很有吸引力。
「夫人。」
「自從那以後，他們就是聖米歇爾山精神的代表，至少，他們是這麼認為的！」
裘抓起一張舊報紙，把它撕成一條一條，然後揉成一團塞到柴火下。
瑪麗詠竭力在兄弟會成員中回想紀爾修士的樣子。是最年長的那個，不太容易讓人親近，長著一副老鷹臉。愛發牢騷的老頭，她立刻想起他來。他太近了，得找到另外一個人，否則，謊話容易被戳穿。
「安靜！那你是選對了聖米歇爾山，如果你找的是安靜的話。修道院是靜思獨一無二的好去處！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兒更合適了。」
他們在羅瓦門的門洞下相遇。
他比她剛才估計的還要老得多。至少有八十多歲，瑪麗詠心中猜測。一把和頭髮一樣白得發亮的鬍子把他的臉遮住了大半。他兩頰深陷，雙眼雖然因為半垂的眼皮看不清楚，卻透射著驚人的活力。
裘在面前合起手掌，拇指頂著下巴，凝視著火苗。
「裘？」她重複道。
「剛才，你問我是不是紀爾修士告訴我這個英國人的故事……你對他很熟悉嗎？」瑪麗詠問道。
「對，所有你提到的人。」
「兄弟會的招待還算稱你心嗎？」他問道。
「秘密，世上所有的家庭都有秘密，」他吐露道，「所有家庭。只是有的人家守得緊，有的人家守不住。在這裏，引導人的不是秘密，而是答案。這裏的人之所以來這兒，那是因為他們的靈魂就像這聖米歇爾山一樣，是不變的真理，只是忽而濃霧籠罩，忽而日出霧散。我們在這兒，因為我們是由波瀾起伏的回憶構成，就像這裏的海潮。沒有任何地方比這兒更適合我們。」
天hｔｔｐｓ://read.99ｃsｗ•cｏｍ氣陰沉，天色呈現出一系列的灰色，從頭頂的本白色一直到天際的黑色。
「比你想像的要快。」他笑道，「事實上，這是兄弟會的習慣，如果退隱的人有好幾個，就把他們安置在下面鎮上的公寓里，如果只有一個人，就是那所小屋。」
「沒錯。」
裘皺了一下眉頭，瑪麗詠咽下口水。現在，她已經開了頭，就不能開倒車了。況且，這個老者讓人信賴。
「我也聽說了。下回，我很樂意與你一起去。你……你住這兒，如果我沒弄錯的話……」
「你見過所有人了？」他問道。
裘表示贊同。
「別為這煩惱。他任何人都不喜歡，包括你、我，還有過路的遊客；總之，任何不是直接與聖米歇爾山有關的人。如果你不是出生在這兒，或者類似這樣的情況，你在他眼裡就是『他』的修道院的寄生蟲，就是毀壞古老遺產的害蟲。」
「說是這樣說，可你看上去很精神。」
她啜了口茶。
「我看你的臉色在發白，」他笑道，「別害怕，我是在打比方，聖米歇爾山不是多愁善感者的歸宿，我只是在……描繪靈魂。不過，我也常出錯。」
幾分鐘后，他回到客廳，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主人斟了兩杯滾燙的茶，又遞上牛油餅乾。
瑪麗詠站起身，伸展了一下麻木了的肌肉。
走在路上，她想到裘，想到他落落大方的樣子，他微笑沉著的臉，和他的年紀。她不明白，為什麼會覺著他這麼和藹可親。他至少有八十歲，儘管他的姿態看起來要年輕三十歲。
說到這，他笑得更歡了。
「但願如此！」瑪麗詠忍住沒有問那個老是在她腦子裡打轉的問題。
望著它迷失的樣子，瑪麗詠感到有點憂鬱，這是一塊被放逐的國土，被懲罰永世呆在濃霧與潮水中。
「因為……碰巧，有人跟我說起這事，我只是想知道，這是真的呢，還是在把我當作冤大頭。」她瞎編道。
她把風衣掛在門廳里，打開客廳的燈。
它高傲地霸在那兒，就像是對她自尊的辱罵。
「哦，可別讓我擔當這樣重要的角色，大家要不許我走了……」瑪麗詠開玩笑地說道。
裘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留在她唇邊開始結疤的傷口。然後，又注視著她的眼睛。她也觀察著他，他似乎準備好了傾聽她訴說心裡話，腦子裡把她想象成一個因遭丈夫毆打不得不離家出逃的女人，或者受人侮辱，到這兒來尋找內心平靜的受害者。不管他想象的是什麼，瑪麗詠看出他不是個容易受騙的人，他猜得出，是其他更富戲劇性的理由才促使她到山上隱居。「我們來生上一把旺火吧，你說呢？」他忽然很起勁地建議道。
「呵，城裡……這些人不值得信。總之，這裏不曾有過英國人，我知道的就是這樣。這對你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