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齊姆雙腿使著勁，登上樓房的最後幾級台階，然後爬上梯子到了屋頂。

傑薩貝爾雙臂交叉在胸前。

晚餐結束，他們移步到小客廳。

凱奧拉茲向他咧嘴一笑，似乎被逗樂了，示意他跟著他去隔壁的那個房間。一張漂亮極了的著色木質撞球台，擺放在帶穗的燈下。

「問題就在此，親愛的。惡的裂痕」

傑瑞米抽了口煙，滿意地低聲哼了一下。

「誤報。」阿齊姆一邊喝水一邊咕噥道。

「戰爭……」他一字一頓地說。

凱奧拉茲忽然明白了。他把球杆擱在球台邊沿上。

卡里爾正等著他，向他伸出一隻手。

主人讓人端上消食酒，那是專門從蘇格蘭運來的。他又打開一隻漂亮的鐵盒，裏面是內斯托牌香煙，傑瑞米取了一支。

「我們和其他部隊脫離開來，是一個孤立的哨所。領頭的軍官高高在上，完全被蒙在鼓裡，他不相信自己手下的人會幹出這種事。戰爭期間，下級服從上級是唯一永恆不變的準則。你可以餓死、渴死、被子彈打死，但從不可以對上級質疑，否則就會受到懲罰。那些施虐的都是些下士，和他們作對等於是自尋死路。」

「從你的年紀、體魄和智慧來看，都有在大戰中效忠的條件。」

「偵探先生，這個基金會是我唯一能作的事，是以我的方式告訴大家，我喜歡這個國家。我的錢多得數不清，拿什麼來感謝這個城市呢？關心他們的下一代，明天的希望。按照開羅的傳統，我辦了個教育基金會，有點像北非傳統的『瓦弗』，正是靠這種機構，我們在街上看見的那種大型噴泉才建造起來，上面還有一個教室，用來教授《古蘭經》。我們之間的差別就是，我的基金會著重綜合教育，而且接受女孩子，願意把女孩和男孩一起送到學校來的家庭並不是很多。」

「有機會，到吉澤拉的體育俱樂部來找我們，你一定有機會打消那些吹大牛的人的氣焰。」

他的語氣和面部表情讓傑薩貝爾肅然起敬。

「這煙怪不錯的吧？」凱奧拉茲低聲笑道，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我在格盧比那兒買了好幾個整箱，值不少錢！可這種煙草，花在上面的每一個皮阿斯特都是物有所值……」

時間一點點過去。街上還是那麼安靜。涼意越來越濃，隨著夜漸漸深了，毯子裹得越來越緊。

阿齊姆等著。嚴陣以待。

「那是對花得起人來說。」傑瑞米禁不住介面道。

「好吧，不僅如此。惡的裂痕，自最早期的文明出現起，這個問題就纏著我們這個種族。我們是經驗的結果呢？還是我們生來就有經驗之前的天賦？罪人，哪怕是最十惡不赦的罪人，那是因為在他們成長過程中曾經遭受過可怕至極的折磨？還是他們生來就喜歡暴力？」

「我看見他們怎麼迫害他，rｅaｄ•99ｃｓｗ•cｏｍ把他當作出氣筒，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當作體力、精神和性的發泄場所。他什麼都挨過，統統都挨過。前後一共八個月。在兩場非人的折磨中間，就是打仗。炮彈片把人肉打成碎泥，在空中飛濺；三個小時前還在一起打牌的同伴這時在嚎叫；唯一的方向標就是這塊枯竭的土地：被炮火掃蕩、被鮮血浸泡著的荒野，在這種地方，只能種下絕望的苦根。」

「請允許我說，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不一定都是灰色的。」他評論道。

「我也不知道，卡里爾，我的這個計劃是瘋狂了些。上幾個星期，人們好幾次在這塊地方看見蠱出沒，如果我們的運氣好，或許……去吧，你現在去休息一下，我來站崗，你到下半夜再來替我。」

「我等著事情過去。」

「你相信，我們真能看見她？」他問道。

「惡的裂痕？」他問道，「我倒是從來沒聽說過。」

卡里爾躺到一張吊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奇怪的是，在吃晚餐的過程中，她漸漸不像開始那樣尖利，而是顯得挺專心，有時甚至表現得很默契。她兩次問傑瑞米，是不是記得兩人相處時的某天的某個細節。偵探每次都捕捉到凱奧拉茲眼中一閃，那種妒嫉心被刺痛時眼睛里才有的光芒。

她的話沒有一絲詢問的意思，彷彿不安地意識到了些什麼。

傑瑞米把酒喝個精光，眼神茫然。

那麼，她是誰呢？為什麼她會在夜裡盯上孩子？嗅他們的衣服，試圖鑽進他們的卧房，就像衣鋪老闆證明的那樣？

凱奧拉茲瞥了偵探一眼。

對，細細想來，麥特森是……

「有一天，」他接著說道，「年輕士兵拒絕再向他們屈服。我想，這一次他實在是再也忍受不住了。下士們抓起刺刀和他玩。他們一個一個地上，其他士兵都走出了帳篷。酷刑持續了幾個小時。事情發生后，床單上鮮血淋淋。這一次，劊子手沒能掩飾他們犯下的恐怖罪行，那個不幸的士兵被送進了醫院。聽說，他好幾天一言不發，也沒有叫一聲，只是不停地流血，臉部浮腫，遍體鱗傷。」

他彎下身，把從衣袋裡拿出來的手絹遞給傑薩貝爾。他看也不看一眼對面的凱奧拉茲，又用充滿怒火和痛苦的聲調接著說道：

接著，室內一片寂靜。凱奧拉茲點燃一支香煙，眼睛不離偵探。傑薩貝爾在一邊流下眼淚。她熾烈的綠色瞳仁滿是淚霧，抿緊嘴唇試圖忍住源源不斷的淚水。

「我沒這麼說。我們沒有任何顏色，我們染上的是我們的思想和行為的顏色。而它們和畫家手裡的調色板一樣豐富多變。」

「事情是怎麼結束的呢？」傑薩貝爾不安地問道。

「沒有一個人出來救一把這個年輕人嗎？」傑薩貝爾憤然地問道，低低的聲音流露出reａｄ•９９ｃsｗ.ｃｏｍ激動。

他們各自挑了根球杆，由傑瑞米開場。傑薩貝爾在一張絲絨長凳上坐下，手裡還擎著她的酒杯。

「有時候打。」

阿齊姆又回到自己的崗位上，一個人安靜、孤單地在那兒守候。

「所有偵探都有這種心靈創傷嗎？」她幾乎是溫和地問。

「然而，壞人還是有的，無惡不作的魔鬼。」

傑瑞米也沒客氣一聲，就抓起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

凱奧拉茲正在瞄準，把球杆在手掌間來回抽|動，神色嚴肅，然後擊球，觀察球的運動路線。

整個晚上，主要是弗朗西斯·凱奧拉茲在講話，中心就是他自己和他的成就。他是用一種令人驚訝的厭倦態度來描述自己的榮耀。一個小時過後，傑瑞米把這場考驗當成了一次難得的好機會，讓他可以更為深刻地了解凱奧拉茲這個人物。從一言一行中尋找缺口，摸透他的思想，然後理清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

一盞燈在遠處拚命地擺動。

在他提問的時候，傑瑞米忘了擊球。

「不知道。我想，他也死了，否則和死差不多。除非他因為每天與惡打交道，惡已經鑽到他的體內。不管怎樣，他的一生是被毀了。」

「為什麼？」他用出乎意料的嚴峻語氣反問，「照你看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無可救藥的吝嗇鬼、惡棍？或者是隱藏在脾氣暴躁的商人外表下的慈善家？你不用回答，從你的臉色我可以看出你是怎麼想的。你想知道嗎，麥特森先生？你錯了一半，也對了一半。我是這兩種人，偵探先生。就像這個星球上的所有人。我既不白，也不黑。只是個無色的人，我盡量不盲目地在一種顏色或另一種顏色中迷失了道路。走每一步都會染上一邊的顏色，我就偏向另一邊，找到平衡點，如此重複……」

「他們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可是，就在判決執行之前，他們讓連隊發起自殺性進攻，有一半的人因此送了命。」

傑瑞米原想推卻他們的邀請，可是，縱然他有一千個借口，而且個個可信，足以讓他脫身，但沒有一個能真正說服他自己，他就這樣默默地獃著，直到再也不能打退堂鼓。

如果真是蠱的話，開槍也無濟於事。據傳說，只有靠祈禱的力量才能打敗魔鬼。

「為什麼創建這個基金會？」

阿齊姆不再覺得疲乏，在巷子里跑了一圈，他的精神已經振奮起來，恐懼和興奮調配出的是一杯火山般的雞尾酒。怎能不讓人情緒激動呢！剛才，他以為就要抓住嫌疑犯了，渾身都在發抖，手搭在槍扳機上，時刻準備拔槍射擊。

阿齊姆裹在一條毯子里，在屋頂的一個角落裡坐下，俯視陷入夢鄉的街道。滿天繁星照亮開羅城參差不齊的身影。

出乎他意料的是，教長在半夜一點鐘剛過的時候來看他。教長覺得https://read.99csw.com在清真寺里等著不起作用，就決定到放哨的人那兒去兜一圈，給他們鼓鼓勁。阿齊姆和他倆話也不多，只要是談論蠱的事情，教長連女鬼的名字都不提。小個子偵探詫異地發現，教長好像怕鬼。當他們說到，如果那真不是人的話，教長扮演的角色就至關重要，這時，他的額頭上都沁出了汗珠。

「你打撞球嗎，偵探先生？」

「一天，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叫迪基。他再也受不了眼看著年輕士兵哭泣。見四分之三的下士逼上前，準備著對付他們的『玩物』，迪基站起來堵住他們的路。為此，他在護士站躺了三天，當他重新回來時，下士們沒給他好日子過。他一個星期後就死了，死在一個炮彈坑裡。從那時起，整個連隊的人不得已寧可閉上眼睛，塞上耳朵。大多數人都有了未婚妻，或者妻子和孩子，他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重返家鄉。在戰壕里，在鐵絲網前，死神降臨的機會已經夠多的了，何必再去另找死路呢。戰爭中，人們更容易閉上眼睛，裝聾作啞。」

「我會考慮。」

麥特森不相信超自然現象。他拒絕給這條線索留一線希望，可這條線索卻得到過兩個證人的證明。這個英國人在開羅警察局的口碑不是很好。他在工作中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即使迫不得已，他也不和別人商量，一聲不吭地按著他自己的路子進行調查。他不是個好的合作夥伴，卻是個好偵探。

他是在呼救。

「令人生畏的凱奧拉茲先生為埃及孩子送來了文化！」傑瑞米誇張地說，「敬佩！」

偵探把位置讓給百萬富翁，並不答理傑薩貝爾。

「戰爭再怎麼殘酷，戰爭期間的野蠻都有它自己的背景，」百萬富翁論述道。

「這些人不配受到審判，他們只配去死，去死。」

傑瑞米繞著桌子轉了一圈，估量哪個是最好的角度，這才擊球。

他不僅僅是在發出個信號，不……

傑瑞米抬起眼看他，凱奧拉茲解釋道：

「好了，你自己該承認了，」他自言自語道，「你也不相信是她。否則，知道手裡的武器不起作用，你也不會頭也不回地衝上去。你想的是，在這個煙霧彈的後面其實是個人。」

「盧梭？」

他濕潤的眼睛在撞球台上方的燈光里閃動。

「好了，傑瑞米，這場關於本性的辯論是不是在你的頭腦中喚醒一些矛盾的思想？」傑薩貝爾取笑道，她又恢復了傲慢的態度。

「那些下士後來怎樣了呢？」凱奧拉茲問。

凱奧拉茲進入了大演說家才能達到的超凡人聖的境界，氣宇軒昂，鏗鏘有力，他繼續說道：「惡是我們在人生過程中染上的？就像一種靈魂的疾病，與憂愁相似？還是一種神秘的力量，當生命之初的第一星火花閃現時，就已經蟄居在我們的細胞中？這是對九*九*藏*書邪惡本質的兩種不同觀點，這就是惡的裂痕，這是關於惡與善的永恆爭議，或者說是關於人之無色天性和變色龍天性的爭議。」

「聽你說起來，彷彿你自己就是這種轉變的受害者。」

「你看，凱奧拉茲先生，」傑瑞米用低得出奇，有點顫抖的聲音說道，「世上有壞人存在，他們可以干出最邪惡的事。可能其中有一些是後天才變成為壞人，因為他們自己是惡的受害者，他們痛苦不堪，就像幽靈得不到寬恕。然而，有些人行惡卻不與之作鬥爭，沒有任何理由，沒有內心鬥爭，正相反，他們從中得到樂趣，這些人就是魔鬼。」

「得，得，得，偵探先生，我打斷你。問題不在於這種情形在孩子的腦子裡產生什麼，而是：『為什麼我們會到這個地步？』為什麼這個孩子引起同學的怒氣和仇恨？我猜想，是因為他自己做錯了事，他惡言惡語，造謠中傷。那他為什麼一開始就會有這種態度？」

「值得信賴」的名聲讓他到處，或者說幾乎到處受人歡迎。大家說他的個人私生活很神秘。阿齊姆卻開始對他有所了解，認為形容詞「謹慎」兩字用在他身上更確切些。麥特森不愛與人分享，不管是工作還是私生活。他和那些受傷的野生動物有同一種野性的自我保護態度，他不喜歡人家去打擾他，他要自己去包紮傷口。他的傷口在心上。

凱奧拉茲遞給傑瑞米耙子，但是後者一晃下巴拒絕了。

燈搖得那麼厲害，火焰抖得忽明忽暗。發信號的人顯然嚇壞了。

「這跟我的職業毫無關係。」

「可……可那信號……」

「那你呢？」凱奧拉茲打聽道。

傑瑞米舔了一下嘴唇，目光找尋著自己的酒杯。傑薩貝爾站起身，默默地去幫他把酒杯端來。

傑瑞米轉向傑薩貝爾，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淚水滾落到嘴唇上。

他不知道該怎麼想。他太疲乏……太激動……

教長過了一個小時才走，走前還保證道，他會盯住屋頂和信號燈。看到信號后，他會多等五分鐘，讓阿齊姆有時間趕到現場作出判斷，然後他再去增援。

傑瑞米用桿擊球，打了個空。

從今以後，她會怎麼看他？講到他的名字和他們的共同回憶，她的腦中會浮現出什麼樣的畫面？他一直對這一段時期，對自己曾上過戰場的經歷撒謊，把真相隱藏在一遍又一遍的謊言後面，以至於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

「那麼，那個年輕士兵呢？」

「怎麼樣？你看見什麼啦？真是她……鬼？」

阿齊姆一下子蹦了起來。

傑瑞米又長長地喝了兩口酒。

傑瑞米擺好姿勢準備擊球。

「你是不是有個常去的俱樂部？」打了幾分鐘球后，凱奧拉茲問。

當凱奧拉茲問到他的時候，他很謹慎，不透露任何個人情況。

阿齊姆吃了好多蜜棗打發時間。

凱奧拉九_九_藏_書茲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問題，撇下那隻還在滾動的球，用審問的目光瞪著傑瑞米。

年輕人臉上的失望表情流露無遺。

「在血中。」

阿齊姆跌坐在毯子上，一隻手伸向水缸。卡里爾給他倒了杯喝的。

凱奧拉茲直握著球杆站在他面前，手在胸前撐著球杆根。

阿齊姆迷茫地望著屋頂上的裂縫。

集中注意力，別打瞌睡，等候信號。別的一概忘卻……

只是，傑薩貝爾冷不丁地刺他幾下，以此為樂。

「那人神經過分緊張，一看到有個行動奇怪的影子就撲到信號燈上。原來只是個瘸子，不是什麼從地獄里鑽出來的鬼。」

「是認為魔鬼存在的人和認為人性本善的人之間的斷層，後者認為人生來至少中性，經歷生活考驗后才變惡。惡是實體呢？還是我們社會的腐化產物？」

凱奧拉茲向著綠氈伏下身。

「街上的那種，隨便哪個地方，只要有張撞球台，有一個對手，又有人請的話。」

「最近，那些考慮靈魂問題的思想家圈子不是在說，孩子在成長發展過程中造就了我們的性格的基石？在學校里被其他孩子欺負的那個孩子可能會發展一種……防禦機制，他仇恨其他孩子，所有其他孩子，沒有一個例外。而且……」

「在這個光輝偉大的世紀里，除了有組織的大屠殺，我也看到了人對人可以進行最卑鄙的迫害。一群下士，由於在血與泥中度過了太長時間而變態。有一個年輕士兵，樸實天真，充滿青春朝氣，長得非常英俊，就像是潮水退去后的沙灘，純潔的沒有一點疤痕。」

他的思緒飄浮，想起他的這個英國搭檔。

他們倆至少在這點上是一樣的，他想道，心中苦澀地自嘲。

「我承認，我不知道自己是站在這道『惡的裂痕』的哪一邊，我……有時看見我們中某些人可怕的本性。我說不準，是我們的性本惡，還是後天變惡。恐怕兩者相距並不遙遠。不過，我知道存在本身就帶有惡，即使最出色的人有時也會墮入懸崖的另一邊。他們染上惡，毫無治愈的希望。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你不相信，是嗎？你和那些多疑的人一樣，想知道在我這種慈悲、慷慨的後面藏著什麼，因為一個精明的百萬富翁不可能是這個樣子。我得再三重申：什麼也沒有。除了每天早晨覺得比較輕鬆一些以外，也就沒有其他更自私的念頭了。你會說，我創建這個基金會是為了贖取良心，我說，這個基金會讓我得到安寧。我想，這是因為我們立場不同。我不是魔鬼，人人希望把我看成是魔鬼。就像我剛才講的那樣：我和所有人都一樣，不完全是壞人，也不真是個好人。」

「從某種角度講，是這樣。」

「背景不過是借口。我跟你們說的不是對付德國人的拼殺，而是在同一個戰壕里，發生在英國紳士之間的野蠻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