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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消失的人們 3、魔風

二、消失的人們

3、魔風

然而,阿初動彈不得,雙腿不聽使喚。
那樣的魔物,豈會以矢場的箭射勒索信?
文吉眼尖,立刻看到加吉燈籠上的字。
「千兩箱備妥了吧?」
「救命啊!」
阿初轉身望去,重重燈火照進眼裡。這麼多人前一刻究竟躲在哪裡?
「來了。」阿初不由得低語。
「太好了,你哥哥也剛進門。」
對方咕咕笑著,加上這兩句。
臂膀顫抖不止。灰暗的情感如雪崩般排山倒海而來,經由血、肉、骨頭,灌進阿初體內。
忽然,阿初察覺一股奇怪的氣息,猛地抬眼環視四周。
夫婦倆將阿律的妹妹阿玉夾在中間,緊挨著彼此坐在狹窄房裡的一角。分明是自家,卻畏縮得彷彿寄人籬下。
就在此時——
「那顏色濃重,非常不舒服。」
「雖然不是膽小風,不過颳了風倒是真的。」
「大胆狂徒,竟敢盜用觀音菩薩的法相!你是什麼東西!」
「綁在上頭的信呢?」
「別跑,大夥鎭靜點。」
加吉的態度一如平常,微微一笑,眼周便浮現柔和的笑紋。見到這樣一雙眼睛,阿初總會想:佛像沒有皺紋,否則必定與加吉叔的十分相似。
頭頂上的聲音陷入沉默。
「但在附近看過?」
接下來阿初十分忙碌。匆匆為木屐鋪的舍吉備妥飯盒,遣姐妹屋的小女侍跑一趟山本町,並轉告舍吉她今晚大概無法過去,但明天一定上門探望,要他好好看家。
「什麼?」
長野屋的老闆夫婦勝太郎與阿仙都是四十歲,外貌卻比實際年紀蒼老許多,或許是遭逢憂心事的緣故。
五、六個人圍住屋頂來的男子。他背抵倉庫的牆,一身工匠裝扮,臉上卻矇著一塊難看的黑布。從縫隙中露出的眼睛,不安分地骨碌轉動。
「還有半刻。」他表情有些僵硬。
加吉停頓一下,才應道:「我身邊不曾發生類與事,無法明確回答。不過,堅信有神隱的人的話,也不盡然是謊言。」
「當然好笑。你們以為抓住我就立了大功,告訴你們,事情沒這麼簡單。」
剛才那究竟是什麼?
阿初心頭一檁,頓覺像挨了兩巴掌,赫然心生警戒。打第一眼瞧見那寬如布匹的半透明風,總感到似曾相識,卻怎麼都想不起,現下她終於恍悟。
「怎麼,就你一個人啊。」
「小姐!」還沒趕到,文吉也發覺地上有異。
「這是什麼……啊,是貓!」
「哥哥後來又外出啦?」
就是那陣魔風。
區區蔬果店的女兒被擄,官府肯做的就那麼多。
加吉從不參与六藏的工作,但曉得阿初擁有神奇的力量。在長野屋等候的文吉也一樣。
「長野屋的阿律在何處?」
用不著操心,在空的千兩箱里裝小石子帶去。這是六藏的指示,阿初明白他的想法。要求長野屋這種做小生意的商家在一天內拿出一千兩,對方腦筋肯定有毛病。
「加吉叔,你相信世上有神隱嗎?」
「你是長野屋的人?」
「『該』地一聲,」阿玉答得簡短,「像被踩到尾巴。」
「這究竟是……」
尖叫聲拖得長長的,逐漸隱沒。同時,將眼底染紅的光也消逝無痕。阿初從戰慄中回過神。
阿仙怯怯住口,挨著母親的阿玉嚴厲地望向父親,握住母親的手。阿初凝視著阿仙無力地回握。
「沒有頭……」
六藏彎下腰,粗聲質問雙膝跪地的男子。
「等拿到錢再說。喂,小姑娘,你叫啥名字?」
一瞬間,文吉浮現畏怯的神情。
假借觀音菩薩為形體的「東西」直勾勾地注視著阿初,依舊飄浮在半空中。然後慢慢升起,愈升愈高。
這次,風的「頭」盯上阿初。
「……我才沒有同夥。」男子半邊臉被壓在地上,呻|吟道。
「聽說外頭天已亮,出現非常鮮紅的朝霞?」
阿初彎下身子,解開包只巾后,折妥放進懷裡。
加吉輕輕行一禮,循舊路返回。目送他的背影離去,文吉邊關門邊喃喃道:
阿初頭一次感到哥哥那張惡鬼般恐怖的臉如此可靠,內心十分自豪。
剛剛的氣息消逝無蹤。若非感覺如此清晰,阿初多半會以為是自己多心。原本設想在阿律消失的地方,將遇上像木屐鋪二樓般的怪事,所以阿初全神戒備,此時稍微放鬆了些。
文吉是六藏最看重的手下。雖然年僅二十,辦事卻相當俐落,與阿初也十分要好。
「所以,哥哥請町役人幫忙,也從神田明神下的半五郎頭子那裡調借人員,儘可能滴水不漏地監視中之橋。然後,文哥,」阿初湊近,「綁走阿律的惡徒,沒指名誰送錢過去吧?」
(振作點,一定要撐住!)
阿初輕觸擱在井緣的水桶。繩子似乎才換過,還很結實,且有點扎手。
阿玉驀地開口:「我聽見貓在叫。」
阿好一口答應,「阿初,千萬小心點。」
醒悟的瞬間,阿初立即退後跳開,冷不防撞上身後的六藏,雙雙滾倒。六藏失魂般睜著眼,躺在地上。
「四周有沒有人的氣息?比方聽到腳步聲,或說話聲?」
「茅房。」
「是怎怎樣的風?」阿初膝行向前。「像龍捲風、初春的強風,還是秋末冬初的狂風?」
長野屋的勝太郎看看阿初又看看文吉,嘴角不安地微微顫抖。讓阿初單獨赴中之橋的約,怎教人放心得下?然而,與阿初這樣一個姑娘留在這裏,也令人無措。
由此推測,今後只要阿初不放棄,沒夾著尾巴逃跑,那魔風定然會如影隨形。與阿初在一起,反而容易陷長野屋一家于險境。
長野屋與附近的租戶共用的井,位於後門左側三間(約五公尺)外處。桶子綁在長繩一端,靠架在井口的滑車打水。在阿初提的瓦燈照耀下,井邊堆疊的石頭微微發光。
「您家裡有養貓嗎?黑色的、尾巴長長的,尙未完全長大的貓,體型算小的。」
「這……這是騙人的,根本不可能!」
如阿初所想,那是件法衣。現身四射白光中央的,正是觀音菩薩。
阿初望著她,「是嘛?那時候阿玉也已起床?」
對方低聲笑了。「怎麼會,阿律安心得很。我已好好告訴她,不久就能回家。」
文吉素來深知阿初的個性,便沒多加反對。他默默離開房間,抱回一隻外覆大包袱巾的千兩箱。
「今晚吃茶巾豆腐,真好。」
天女的羽衣……觀音菩薩的法衣。
所謂的矢場,如字面所示,是射箭取樂的遊玩之地。不久前才開始流行,轉眼便像雨後春筍般急速增加,最近只要人多熱鬧的景點或神社境內,幾乎隨處可見。
突然間,周遭一片光明。耀眼的光芒滿溢與渠道相連的黑暗倉庫,照亮白色壁面。
六藏彷彿看到一幅深不可解的猜謎畫,一臉茫然。兩人交談之際,風愈來愈強,愈來愈冷。
「真拿你沒辦法,走吧。」
「愛怎麼恐嚇隨便你。」男子不甘示弱,「既然被捕,反正只剩砍頭示眾這條路,我才不要自個兒倒霉。不如抓阿律一塊,黃泉路上多少熱鬧些。告訴長野屋的人,就當女兒沒了吧,可憐哪。」
「今天一早」這幾個字,如落雷般劈進阿初心底。
一直默默看著雙https://read•99csw.com親、阿初與文吉的阿玉,不由得潸潸淚下。
沒瞧見可疑之物,卻感到有什麼悄悄靠近,正窺探房裡的情況。阿初四處掃視時,這無形的「東西」也屛氣凝神,按兵不動。
「有啥好笑的?」
「哥哥也認為長野屋一案……阿律失蹤的情形不像擄人勒贖,才會等我回來吧?既然這樣,就別懷疑,要相信我啊。」
溫熱的血滴,讓茫然失魂的眾人瞬時清醒,也將他們的勇氣連根拔除。
那種東西,怎會丟信要錢?
是低沉的男人嗓音。
「後門死了一隻這樣的貓,似乎是剛剛那陣風吹來的,能勞駕您去認一認嗎?」
沒錯,是那男子的頭。兩眼睜得大大的。
風的「頭」滑向前,驟然逼近。阿初閉上眼。
一千兩。今晚丑時三刻(半夜三點至三點半),將錢拿到中之橋西側橋畔。
「真的不必準備錢嗎?」勝太郎仰望文吉,「我的確籌不出一千兩,不過真的一毛都不需要嗎?」
「記得是怎樣的字嗎?」
聽見勝太郎的回答,阿仙發瘋般抱住腦袋:
突然間,阿初抓住繩子的手劇烈顫抖。一陣鞭打般的疼痛,以雷霆之勢自胳膊劈至背後。
阿仙搖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有街坊鄰居因為我大喊大叫,嚇得跑出來。」
此時,勝太郎抬起頭,「這些我們都告訴過頭子。」
長野屋是寬六尺左右的雙層樓房,大門深鎖。繞到後面一瞧,沒有掛燈,但後門旁的格子窗透出微光。
「那麼,給長野屋的那封信上,有沒有寫別的?得付多少贖金?」
六藏拾起那塊布,翻面檢視裡外。見阿初走近,便怒聲道:
「對。」
阿仙提高語調:「貓沒有頭?」
熱鬧的通町上櫛次鱗比的大商店,此時已關門熄燈,唯有加吉與阿初的腳步聲嗒嗒作響。沿途每經過一道木戶,告知下一道木戶有人通行的木梆聲,便在夜風裡傳送。
「危險的投書?」阿初有點納悶,「怎麼說?」
「我們什麼都沒辦法為阿律做……」
與門框密合不佳的後門喀嗒打開,年輕的文吉探出頭。他的身形不高,臉也很小,還有一對像女孩般圓滾滾的眸子,讓人不禁聯想到松鼠。
亮燈是暗號嗎?阿初按住心跳急促的胸口,快步跟著加吉。
——明明沒有風?不,不對。
六藏挑起粗眉,神情苦惱地回視阿初:
那「東西」的衣擺飄揚,身形緩緩搖晃。
這不是真正的觀音菩薩,是那陣魔風。
「這是個騙局,太奇檉了。」
文吉進房時,遠處傳來鐘聲。「小姐,不久就是約定的時刻。」
混帳!阿初暗罵,更用力握緊燈籠提把。
「哥哥,別一開口就動氣嘛。」
阿初屈膝彎身,提燈近照。只見一條長尾巴。
「對,只寫上時間、地點和金額。」
「說來話長,老站著也不是辦法。我們也去崗哨吧。」
「我有五個兄弟,最大的哥哥當馬夫,十四歲那年遭發狂的馬踢了一腳,便丟掉小命。幾十年前盼事,昨天清晨卻突然想起。哥哥抱著肚子受苦,猛然吐一大口血。那血的顏色,像極今天一早阿律消失時那抹朝霞……」
「討這麼一大筆贖金的綁票案,頭子也是第一次遇到吧。」
僅剩的理智拚命警告阿初:
文吉點點頭。「這是當然,小姐。」
「阿玉有什麼不對勁嗎?」
那冷徹脊髓的風——襲向為搶回阿律而踏進長野屋的阿初,那道利刃般的魔風。阿初從中覺察風的意志。如同在阿秋房裡揚起習字本的紙,扔下貓屍也是給阿初的警告。
驚恐之餘,阿初呆立當地,啞然失聲。
「瞧你起勁的。」
阿初以指尖移動貓屍,卻忍不住驚叫。
(姐姐死掉最好!)
「既然如此,我也相信。」
咻咻咻咻咻咻咻!
「阿律的爹娘和小她兩歲的阿玉,都在裏面的房間。為防止危險的投書,遮兩窗全部緊閉。」
「一個時辰后,你假冒阿律的朋友,裝成接獲消息匆匆趕去的樣子造訪長野屋,仔細觀察一番。我馬上去找石部大爺商量,將中之橋這邊安排妥當。你把情況告訴文吉,便待在長野屋等我的消息,懂嗎?」
事發之際,阿律抓過這條繩子嗎?或者,她當時尙未走到井邊?
淚珠沿著阿玉小小的手背,落在她花朵圖案的和服膝上。望著她這模樣,阿初想像她為姐姐擔憂的心情,胸口又酸又苦。
六藏睜大雙眼。「你有啥憑據?」
追上的六藏叫道,話聲不禁變調。
文吉嘖一聲,「我就知道。」
「我無法容忍有人隨便提起我的名號。」
「就是那陣風。」阿仙神色慘白,「阿律不見時,便刮著那種風。」
所以,那是阿律的貓?
「那朝霞紅得令人發毛。」阿仙細聲敘述,「阿律去汲水,一開後門便驚呼『娘,天空像在燃燒』。」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夜路上響起,聽起來比和加吉並肩從萬町走向長野屋時沉重。就當是抱著千兩箱的關係吧,千萬別去想是內心沉重。
儘管拚命忍耐,提燈籠的手仍不自主發抖,燈光微微震顫。那男聲取笑道:
不饒得丟下勒索信的歹徒在何處監視。為了辦凍有時不得不偽裝身分,姐妹屋備有寫著「越后屋」、「川內屋」等隨處可見的屋號的燈籠。加吉提著「伊勢屋」的燈籠,略略領先阿初一步,開始趕夜路。
驀地,阿初腦海內響起震耳尖叫,連這水聲也掩沒。
(可是,我相信哥哥一定會逮住那可惡的壞蛋。)
「既然這樣,你把阿律還來。」
忽然,背後咚地一聲,對方從倉庫屋頂躍下。
「阿律像遭遇神隱一樣突然不見,是吧?」阿初氣勢洶洶地問六藏。
沒半個人影。縱然豎起耳朵,也聽不到任何聲響。阿初不禁長吁口氣,又大大深呼吸。
阿初暗想,這傢伙真孬種。若是上道的人,既然圖的是錢,理應不會廢話,開口就會吩附如何交錢。一見是姑娘孤身赴約,言語便心存戲弄,對方必定非常享受當下的立場。
阿初不由得大喊:
「接著,提燈籠直接走上中之橋,但不能過橋,就在正中央等候,明白嗎?」
「一切都是你單獨謀划的?」
「你很勇敢,」女聲繼續道,「而且很美。瞧,那頭髮,那肌膚。」
「那個阿律姑娘,是不是消失在朝霞中?」
「嗯,她到後面的井汲水,就沒再回來。」
「歹徒信上若指名長野屋的人,就非得這麼做不可。但眼下情況不同,加上不清楚對方是否另有圖謀。交付贖金時,他們必須在約定的地點現身。為避免長相身形曝光,或許會殺人滅口……」
好了,歹徒會從哪邊現身?
阿初大喊:「但是,錢我都帶來了九-九-藏-書。喏,就在這裏。」
背向源頭的黑洞,便能清楚看見風。那風擁有形體,寬度約莫與布匹相當,透明且輕飄飄的,或上或下扭動著追向前方一眾。
況且,六藏偵辦類似案件時,習慣要求涉案者再三陳述。過程中,敘述者有時會發現記憶出錯,有時會想起遺忘疏漏的地方,有時明顯的謊言會自然露餡。
阿初轉身,只見押解歹徒的一行已走到渠道入口的江戶橋附近。有人高聲斥喝故意拖延腳步、試圖抵抗的歹徒。
阿初使盡吃奶的力氣才發出那唯一一句警告。既無法奔向大家,也無法扶起任何一個坐倒在身邊的人。縱使突然心生膽怯,想轉身逃跑,雙腿恐怕也不聽使喚。
「了解。」阿初承應,「放心吧。」
夜裡九時,六藏通知阿初出發前往長野屋。從姐妹屋所在的萬町到元大工町的路程很近,但一個姑娘家晚間單獨出門未免太奇怪,因此加吉暫時離開廚房,充當阿初的隨從。
阿初暗自點頭,感覺內心的秤微微晃動。
「於是看見深紅的天空?」
阿初幾乎已失神。此前在長野屋看到的無頭貓屍、剛剛飛濺的血花、倉皇撤退之際撞上阿初的某人門牙沾染的血漬,在她腦海里不停翻騰,漸漸泛起白霧。
但情況不容她思忖。起風了,且拂過站在井邊的阿初的臉龐、身上,勁道愈來愈強。這不是帶著濕氣的晚風,而是冷得快結冰、利得像鐮刀的風。
那是羽衣,和圖畫中的天女羽衣如出一轍。只不過,現在變得一條條細細長長,且色彩繽紛。
阿初不禁抬眼注視他圓滾滾的瞳眸。
阿玉點頭。「木板吱吱響,冷風灌進茅坑,好恐怖。」
風像是瞄準阿初,吹得她袖子翻飛,甚至益發猛烈身上襲擊。
擁有形體的風那恍若頭部的一端,直勾勾地瞪向歹徒。阿初大喊:
然而,男子仍繼續笑。鼻頭、嘴唇、突出的門牙都沾上泥土。
縱使遭到怒罵,那「東西」也無動於衷。片刻后,雙眼徐徐睜開,出現一對少女般清澈的黑瞳。
「快逃!」
「我也看得懂,全是假名。」勝太郎聳起肩,沒好氣地應道。「字很醜。」
此時,背後響起開門聲,文吉探進頭。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
勝太郎猛點頭,「對。不,我想應該沒錯,雖然……雖然沒有頭……」
「我已派手下和元大工町一帶的町役人找的幫手,分頭在長野屋周遭埋伏。長野屋則有文吉留守。」
目送文吉等人離開后,阿初熄滅長野屋的燈火,點亮寫有伊勢屋商號的燈籠,步上夜晚的街道。
但旋即聽見咚地一聲,身後似乎有物品墜落。
另一方面,她也寫信給在高田馬場的算學道場的右京之介。
緩緩地,觀音像舉起右手,憑空作勢抓取。
如同感受得到近旁深受高燒折磨的病人身上的熱度,阿初能夠體會勝太郎的心痛。
阿初想看看阿律消失的地方,也想當面向她雙親問話。得知阿秋一事時,由於已過一段時日,許多線索都無法追査,但阿律才被擄走不到一天,或許還殘留蛛絲馬跡。
「阿律的話聲太過驚訝,我忍不住也從後門探出頭。」阿仙繼續道。
「不要動。」
「這就叫死鴨子嘴硬。」六藏揚起嘴角,對眾人下令:「帶走。」
「我不太會形容。」文吉做個渾身哆嗦的樣子,「總之,你聽阿律她爹娘的說法吧。」
「什麼?」
阿初碎步跑向六藏的房間,揚聲呼喚,隨即傳出回應。
阿初站穩身子,瞪視眼前的一片漆黑。井口上方的暗處彷彿開了洞,風凝結成一團,沿著明確的路徑,朝阿初俯衝而下,在她耳畔呼呼怒吼。
阿初試著睜開眼睛。透明織物般的風消失,只見一整面更為纖細、恍若絲縷般的東西,輕飄飄地搖曳。
「若妨礙我,你也是同樣的下場。」
差不多得動身前往中之橋。
「所以,哥哥要你前往中之橋,就文哥一個。即使長野屋方面想同行,也絕不能答應。」
「什麼意思?」阿初拚命想爬起身,掙扎著靠近對方,卻遭強風壓回,連頭都抬不起來。
文吉將視線從貓屍上抽離,面色鐵青地點頭。
無論擄走阿律的是何方神聖,多半也擄走了阿秋。同一個妖魔鬼怪,借旋風拐帶兩名姑娘。
阿初一回到姐妹屋,嫂嫂阿好便奔來迎接。光看那副神情,阿初立刻曉得她不在家時,兄長六藏接獲不尋常的案件。
她拚命大叫,但風聲中沒人聽見,沒人回頭注意阿初。連身旁單手護眼的六藏,也無法從這匪夷所思的景象移開視線,愕然僵立原地。
「是啊,頭被砍斷了。」
阿初仰望天空,和加吉同來時晶瑩可數的星星躲在雲后,現下已瞧不見。微風中帶著濕氣,阿好總說這種風「有雨的味道」。
「唔,我也不曉得。但老實講,我有點怕。」
「沒有,真的只是一會兒。如你所見,這是幢破房子,吹進縫裡的風,把灶下的篩子、勺子颳了一地,我連忙四處撿東西。風停后,我擔心阿律,便到外面瞧瞧情況。」
六藏嘆著氣喃喃道。接著啪地甩一下蒙面巾,抖落塵土。
渠道水面平靜無痕,漆黑更勝夜色。越水而來的風,帶著一絲水藻的氣味。
「嗯,我記得。」
「加吉叔手上有豆腐的味道?文哥,你的鼻子對食物真的很靈敏。」
剎那間,勇氣被吹跑、判斷力頓失,阿初閉緊眼眸,雙手護頭。風無情擊打阿初的面頰,吹亂她的頭髮,翻起她的裙擺,如妖魔過境般呼囂而去。
「風也刮到那邊?」
語畢,觀音像隨即闔眸,四周驟然颳起龍捲風。阿初被捲入漩渦,經一番折騰后摔落在地。
阿初說不出話,只能望著哥哥。
然而,阿初在井邊感受到的那股憎恨,就潛藏在阿玉胸口。因為,在阿初心中放聲大叫「姐姐死掉最好」的,正是阿玉的聲音。
「沒錯。」男子揚起笑聲。
「是,已從錢莊借到空箱子。」
「嗯,是野貓。就像你說的,是只小黑貓,不時會在後門晃來晃去。阿律很疼那隻貓,常拿剩飯喂它。」
擄走女人和小孩的案子雖然不少,邊大多數是打算里。如此不僅迅速安全,也能確保進帳。
「那麼,一切就託付文吉兄嗎?」
「有人被擄走了。」
「老公,就交給他們吧。」
窸窸窣窣的足音靠近千兩箱。那傢伙與箱子僅相隔幾步,很快便會伸手掀蓋,而那一刻就是關鍵。一旦發現箱里裝的是石頭……
阿初思索著,會是狂風一掃,貓跌落屋頂發出的哀嚎嗎?
這番話果真影響了大黟的情緒,唯有六藏無動於衷。
驚恐之餘,阿初氣息慌亂,雙膝也窣窣顫抖,差點沒弄掉瓦燈。她趕緊拿穩,緩緩靠向那黑色的不明物體。
「那對夫婦在元大工町開一家叫長野屋的蔬果鋪。他們十三歲的女兒阿律,今天一早忽然不見。」
阿初搖搖頭。現下還不是時候,過一陣子再來打探阿玉內心的想法。她轉念開口:
阿初有禮地道歉。「對不起,麻煩再告訴我一次。」
「文吉呢?肚子痛,還是閃到腰?read.99csw.com
阿律遭遇神隱后,得知消息的某人趁火打劫,這般推測最為合理。進出矢場的男客中,不正經的很多,若聽說發生不可思議的神隱便動起歪腦筋,認為是詐財的好機會,亦不足為奇。
抵達渠道后,阿初向左轉。
「啊,伊勢屋的小姐,謝謝您特地走這一趟。快請進,老闆正在等您。」
阿初接過後立即問:「這是矢場的箭吧。」
「這樣啊……文哥,先讓我見見長野屋的人吧。」
因為,她沒理由害怕等在中之橋的貪婪惡徒。那不過是趁人之危的宵小,只是想利用阿律的失蹤發橫財的不肖份子。瞧見貓屍的瞬間,阿初便深信如此。那種事絕非出自活人之手。
阿玉回視阿初,點點頭。
「好。」
「要到井邊,出後門該怎麼走?」
阿初也壓低話聲,告訴文吉六藏的吩咐:「哥哥和石部大爺商量過,但照目前的狀況,要御番所派人手頗難。」
「長野屋的人不要緊吧?」
阿初點點頭,面向渠道,挺直脖頸。
阿初感受到無比的厭惡,及日積月累的恨意。
貓沒有頭,斷得一乾二淨。傷口不新,周圍的血也已凝固。
文吉嘿嘿笑幾聲,隨即恢復嚴肅的神色,眼底閃現銳光。
「好了,動作快。千兩箱在哪裡?」
離開那幢屋子,長野屋一家應該就安全無虞。何況,萬一阿玉與那些怪事真有牽扯,更得讓她遠離該處。
阿初望著與約莫她同高的加吉,「看到了,也聽到了。」
「只有我曉得阿律的所布。而不管你們如何折磨我,甚至威脅要殺死我,我也不會招供。」
阿仙答道:「往左後方。」
那模樣阿初似曾相識。長長的、會這般搖擺的,不是蛇,不是活物,而是更輕盈柔軟的東西。
「咦,頭子沒告訴你嗎?那封勒索信,其實是射進來的,就釘在二樓晒衣桿的柱子上。」
阿仙鬆開阿玉的手,走到房間另一側角落的小柜子旁。
文吉睜大雙眼,「姐妹屋?」
「待在原地,別轉過來。」
阿仙閉上眼,靜默片刻,然後偏著頭開口:「就春風來說,冷得離譜。好似冬風……不,比冬風冷,和水一樣沉重。」
「比方?」
阿初思忖,肯定沒錯,遇見長野屋夫婦時瞧見的幻影,就是今晨發生的異事殘留在他們身上的片段。
「喂。」叫聲從背後上空落下,歹徒竟在倉庫屋頂!
「阿律是今早在住家附近失蹤的吧?」
勝太郎回答:「六藏頭子拿走了。」
就是那對在門口擦身而過的夫婦。
「這是什麼情況?」
她打開最上層的抽屜,取出僅有九寸(約二十七公分)的短箭。
阿初這麼一問,縱然是深知她神奇力量的六藏也大為吃驚。
「你也就現下能嘴硬。」六藏開口,「我們馬上送你到崗哨,那裡有各種法門伺候,看你說不說。你儘管逞強,有本事就熬到天亮,咱們走著瞧。」
風的「頭」緊盯著阿初不放,身軀前後微微晃動,彷彿隨時準備進攻。
阿初大吃一驚。為讓夜晚到化身為小酒館的姐妹屋的客人打牙祭,臨出門前,加吉確實在做茶巾豆腐。
六藏瞪著阿初,「文吉被膽小風刮到啦?不然怎會是你在這裏?」
圍住男子的人聽見六藏的話,彷彿得到暗號,隨即撲上前。動作之迅捷,男子根本無法遁逃,雙手被一把扭到背後,壓倒在地。
「是嗎,阿初啊。」男子刻意放柔聲調,「阿初,你往前走兩步。」
「眾位大哥,你們怎麼講都好。但再教訓我,阿律都不會回來。」
(果然不對勁……)
各色布條在半空中紛飛,好似翩然起舞。在仰頭注視的阿初眼前,飄揚的美麗布條合而為一,化為人形。
「據說,信是以箭射進屋,釘在樓上晒衣服的柱子?」
不是別的,就是那「東西」在對她說話。阿初潤潤乾燥的嘴唇,緩緩發聲:
阿初說不出話,只暗暗想著,為趕跑那陣魔風,觀音菩薩在人世顯靈。而我的頭此刻仍好端端的,沒遭那陣魔風摘下,全是菩薩保佑。
在阿初看來,起先只是一陣如透明布匹的風,由男子身後竄至身前。當風的「頭」劃出半圓,咻咻飛上夜空,約莫一個呼吸的間隔后,男子頸項倏地鮮血四濺,她才察覺情況沒那麼簡單。
「長野屋的人現下在哪裡、做些什麼?」
後門傳來文吉的話聲:「小姐,沒事吧?」
六藏沉著臉應道:「確實。好吧,我明白了。」
「在這邊。」文吉當先走過灶下,問道:「小姐,能看到什麼嗎?」
阿初回頭,發現水井與長野屋後門的中間,有個黑黑的、縮成一團的東西。
風仍不斷吹拂。冷得幾乎讓水結冰的風自四面八方襲來,即便掩住臉孔,還是不得不閉上雙眸。若硬想睜眼,便會痛得流淚。
不久,一切歸於平靜。與方才一樣,耳畔唯有風聲一陣高一陣低地咻咻作響。
下一瞬間,阿初身後響起一連串沙沙聲,只覺許多人霎時衝上前。是哥哥他們!
不料,那衣擺輕輕巧巧地閃開,接著衣身一扭,轉向別處。
六藏也赫然察覺,轉身仰望。「怎麼搞的,颳起這麼冷的風?」
阿玉最先拿起阿初泡的茶。十三歲的阿律還個孩子,身為妹妹的阿玉自然十分天真年幼。多半是相當口渴,她呼呼吹著氣,喝得津津有味。阿初不禁鬆口氣。
阿律失蹤后,街坊鄰居幫忙找遍四周,下午便收到勒索信,阿仙淡淡陳述。
右手猛地一揮,朝阿初扔下某樣物品,阿初勉強閃開。那物品彈得老高,一會兒后才落在阿初身旁。
她驀地憶起,與長野屋夫婦錯身之際,浮現腦海的那片腥紅血色,正如阿秋神隱時政吉所見的朝霞。
阿初立刻想轉向聲源處,但那話聲制止她。
只見魔風扭動著身軀,拐過連接江戶橋的路隅。
腦海里爆出刺眼的紅光。光從內部射穿阿初的瞳眸,痛得她站不穩,不自主地放開繩子。松繩的勢頭推動水桶,於是滑車轉動,水桶滾落井底,發出響亮的水聲。
阿初望著阿玉。小姑娘夾在雙親之間,彷彿要躲藏似的埋著臉,一副不勝怯弱、不勝害怕的模樣。
回過神的六藏大喊,張開雙臂擋在前方,卻是徒然。驚慌失措、只顧逃命的手下已成烏合之眾,不但推開六藏,揮開他攔阻的胳膊,也沒發覺差點撞倒仍呆站著的阿初,直往中之橋狂奔。霎時,背後噗通一聲,濺起水花,似乎有人掉進渠道。
阿律與阿秋在相同的情況下消失,帶走她倆的顯然是同一個怪物。那麼,應該就是撕下習字本的紙張當飛鏢攻擊阿初,又從天花板上放話威脅「連你也宰掉」的妖魔。
「風侵襲屋內時,渾身像被魘住般無法動彈,不過沒人受傷。」
阿初與兄嫂雖未特地與兩人密談過,可文吉幾乎形同住在姐妹屋,加吉則算是姐妹屋生意的總管,又都與阿初很親,自然而然便心中有數。
阿初太過生氣,根本顧不得畏懼。
「膽子倒不小,你不怕嗎?」
「阿初。」
矢場用的是楊弓,自然是以楊枝製成,僅二尺八寸(約八十五公分),九九藏書相較一般七尺(約二百一十二公分)大弓,只有三分之一強。當然,使用的箭也較短,矢場的客人往往坐著射箭。
(好像快昏過去了。)
「總之情況不簡單,去問清楚吧々」
無論阿初怎麼瞧,阿玉總垂著臉。勝太郎疑惑地抬眼問:
但阿仙恍若未聞,「哇」地哭倒。「阿律、阿律,嗚嗚……怎麼辦……」
「哥哥!」
阿初語氣非常堅定,「讓你這種窩囊廢抓走,阿律一定比我更害怕。」
「嗯,在那裡就好。舉兩箱放在腳邊。噢,拿掉包袱巾,我可不想被那東西袢倒。」
「今天你出門時,不是有客人造訪?」
中之橋橫跨的渠道北側,便是傅馬町的牢房。
兩人由大路右轉,前往元大工町。燈火盡滅的市街中,遠遠只見一盞掛燈亮著。
「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也覺得挺恐怖的。」
那「東西」沒回應,僅眼角流露一絲笑意。只不過,由於風仍未止息,阿初有些睜不開雙眸,所以是她看錯也不一定。
與長野屋夫婦錯身之際瞥見的那抹血色,在阿初眼底重現。
「我正有此意。」六藏應道,「姑娘消失的方式不尋常,搞不好就如你所說,此事更適合交給你。但現下還不行,即便送來那封信的,和擄走姑娘的——你口中的妖魔,是全然不同的兩伙人也一樣。要錢的可能持續監視長野屋的動靜,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離丑時三刻尙餘一段時間,文吉提高警戒,注意周圍有無異狀。阿初則為臉色蒼白憔悴的長野屋一家升火泡茶。
「現出你的原形!」
阿初一進房,勝太郎與阿仙便疑惑地互望。阿初趕緊打招呼,並說明自己的身分與六藏交代的話。
另一方面,這也是為觀察屋內的情形。當然,動用的是阿初擁有的第三隻耳及第三隻眼。
就是那陣風,宛若透明布匹的風將眾人與歹徒捲入漩渦,另一端如蛇昂頭般挺立俯視。
「阿初,」後方的六藏叫道,「逃啊,快!」
這倒還好,至少不是血腥味。阿初拎起灶下的瓦燈,踏出門外。
「發生什麼事?」
「文哥帶長野屋一家到姐妹屋。」
千兩箱的重量壓得手臂發麻。阿初使勁抱好箱子,不意晃動夾在指縫間的燈籠提把,燈光隨之搖曳。阿初落在地面的影子,也跟著顫巍巍搖晃。
以為砍掉歹徒首級的「頭」已飄然離去,阿初定睛細看,卻見它如龍捲風般從夜空上方盤旋降落,在和倉庫屋頂同高處停住,重新昂起。
「不清楚。不過,您確定它是阿律疼愛的貓嗎?」
「太好了。你找個東西蓋住貓,我有話想問長野屋的人。」
「乖乖束手就擒吧。」
(是觀音菩薩救了我……)
阿仙仍伏地低泣。阿玉抱著母親,一語不發。
要回答得先喘過氣。阿初掙扎著猛吸氣,文吉立刻飛奔上前,急得神情僵硬。
阿初以眼神制止一臉擔憂的文吉,輕盈步出房間。下了泥土地,打開後門,先小心探頭察看四周。夜風平穩吹拂,四周人家靜悄悄的,找不到一絲亮光。
「對。待在這裏很危險,或許還會發生方才的狀況。」
「箱內裝著石頭,很重喔。」
「持續很久嗎?」
頭不見了!
阿初喚六藏一聲,隨即發足狂奔。穿著木屐跑不快,她半途連忙踢掉。剛要轉彎,又傳來一陣哀嚎。
阿初遵照指示。
「擄走阿秋和阿律的是你嗎?為何這麼做?」
那一帶的中之橋,位於小船町二丁目與二丁目的界線,跨越引自日本橋川的渠道。渠道兩旁皆是倉庫,所以夜裡人影稀疏,燈火也闌珊。
「那是什麼?怎會出現那種東西?」
文吉偶爾會好奇地想聽阿初的故事,加吉卻總是故作不知。此時,他首度開口問:
阿初抬頭看倉庫瓦頂上的夜空。一片黝黑中,依稀可見開了個洞,裡頭比夜色更幽深,約有成年人的肩膀寬。不斷降溫落下的風,便是源自那裡。
心臓彷彿一分為二、分別爬到雙耳邊。怦怦心跳響徹腦際,耳內卻仍聽得見咻咻風聲。風聲愈來愈高亢,攀升極限后逐漸降低,低到似遠方海鳴時,又赸起伏伏升高,非常不可思議。
渠道兩旁皆是倉庫,暗夜中益顯蒼白的牆壁,冷冷俯視著阿初。渠道向右,過荒布橋就是日本橋川,若是向左,拐個彎便延伸為更細的渠道。
眾人迅速捆縛男子,又拖又拉地起步。男子落網處,僅留下蒙面的黑布。掉在地上的黑布,宛若遭擊落的小烏鴉。
每回阿初參与辦案,六藏只會告訴她事情的梗概。因六藏認為,相關細節最好由阿初親自詢問當事者。
她把千兩箱舉至胸前給歹徒看,燈籠的亮光又搖搖晃晃。
(哥哥,對不起。)
有人脫口大喊。而彷彿以這一聲為信號,一群人發出不明叫聲,四散奔逃。
勝太郎倏地起身。阿玉總算抬頭,視線與阿初相遇,神色鎭定得令人一凜,旋即又低下臉。
阿初對眾人說:「中之橋那邊由我去。」
「可是,小姐……」
「你怎麼知道?」
「是嘛。那麼,小姐認為真是神隱嗎?」
勝太郎咬緊牙根,沉默良久。於是,阿仙輕碰他的胳膊,勸慰道:
勝太郎啞聲問道。阿仙恐怕剛哭過吧,手指拭著泛紅的眼角,無力地垂下頭。
「嗚……」那個屋頂來的男子哀叫一聲。「竟敢陷害老子!」
眼皮后劃過一道鮮紅閃光,與長野屋夫婦錯身時所見的一樣,但此刻色彩更濃厚,彷彿自眼底泉涌而出,包覆阿初全身,像是一片無止境的深紅色……黑暗。
下一瞬間,立時爆出大群人的叫聲。是押解的隊伍!
拉開門,只見榻榻米上攤著一張平面圖,六藏坐在圖前。於是,阿初在哥哥對面正座。
阿初依吩咐在橋中央駐足。來到橋上,水藻的味道益發濃厚。
「連加吉叔都出動,這還是頭一遭。」
「在你同夥那裡?」
「什麼?」
「小姐?」
六藏依舊雙手交抱,點點頭。
由於抱著千兩箱,僅以右手指抓住燈籠的提把,走路十分不便。儘管如此,阿初仍不覺沉重,只感到內心澎湃激昂。或許是圭0的關係,她情緒極為亢奮。
加吉與文吉互望一眼,點點頭。「那麼,小姐,晚些時候我再來迎接。」
勝太郎與阿仙對望一眼。
阿仙悶在喉里的話聲,微微顫抖。
冰冷的風撫過下巴、臉頰、鼻尖,及額頭。和服衣袖揚起,阿初竭力將垂落身側的雙手握成拳,使勁踩住地面。
「看著阿律走到井邊,我便返回灶下。」阿仙恢復喃喃細語般的聲調,「不久,一陣暴風襲來,我還以為整棟屋子吹走。」
既然是血肉軀體,與那陣魔風相較,將這歹徒繩之以法勢必容易得多,問題還在後頭。
缺少頭顱的男子身體,仍維持雙膝高跪的姿勢,緩緩向前倒。噴出的血濺上包圍他的眾人臉頰、雙手,也在地面留下斑斑黑點。男子仆倒后,頸間流出汨汨黑血,暈染一地。
六藏背對倉庫白牆昂然而立,寒風便是由他後方的高處吹下,且風勢逐漸增強。
「頭子怎麼交代?」他彎身悄悄問:「中之橋四周安九*九*藏*書排多少人?」
「打擾了。」加吉喊道。
「嗯。」
「嗯,而且怎麼找都找不到。但過午之後,有人朝屋裡丟一封信,寫著阿律在他們手上,想要女兒就拿錢換。」
擄走阿律(恐怕還有阿秋的,是來歷不歷的妖魔,肯定非常骸人。但上門要贖金的,即使不是鬼怪,一樣是危險人物。若能向勝太郎他們言明,阿律其實並未落入那種壞蛋手中,至少可讓他們放一半的心……
勝太郎跑也似地離開房間,馬上折回,風頭火勢地逼問阿初:
接著一陣沉默降臨。
阿仙頷首,阿初拜託道:「方便讓我看那支箭嗎?」
這種時候就要硬撐過去。阿初只能賭這些趁火打劫的惡黨,不是長野屋的熟人。
「為了順利救回阿律,您更不能出事。」
大夥不是趴在地上,就是脫力坐倒,還有人緊抓著倉庫的牆,仰望著飆浮在半空、阻擋他們前進的東西。歹徒雙手仍縛在背後,雙膝高跪,愣愣地睜大雙眼。
假如阿玉也在外面,會遭怪風擄走嗎?或者,這陣魔風僅襲擊選定的獵物?
男子譏笑的語氣,氣得阿初咬牙切齒。怎會有人說這種話!
阿仙雙手掩面,忙於生意與炊事而粗糙不堪的指間,微微傳出嗚咽聲,迴響在安靜的房內。
「阿律只有一個妹妹,長野屋應該沒你這般年紀的姑娘。」
「這倒是。」
「你做事簡直莫名其妙」
「娘,」阿玉扯著母親的袖子猛搖,「鎭定點。」
拽住男子臂膀的年輕人或許遭激怒,倏地往男子的側腰一踢。「混帳東西,少說大話!」
「該如何解釋……和我以前遇過的擄人案不大相同。」
阿初慎選用詞,盡量不擾亂長野夫婦的情緒,開始問話。阿仙答道:
阿初問得愈深入,愈覺阿律消失的情形與木屐鋪的阿秋出如出一轍。擄走兩人的,必定是傍晚威脅阿初的那詭異聲音的主人,也就是某種妖魔。
然而,阿律卻消失不見,井邊只留下水桶和一隻鞋……
阿初凜然抬頭,注視著半空中的觀音,揚聲喝道:
「不能讓我們去嗎?不是由我或我老婆出面,不要緊嗎?」
「但是,你不行。」女聲低喃。
「當時阿玉在哪裡?」
偏偏選這種東西送信,阿初皺起眉頭。
阿初感動得難以自己,上前一步,雙膝一跪。正要拜倒時,法衣衣擺飄然滑過眼前,她不由得伸手想觸摸。
長野屋的一樓是店鋪,樓上當住家。阿初本想蔬果鋪以長野屋為商號十分罕見,但看來店裡也兼賣醬菜和燉菜。因就四口之家而言,灶下的鍋爐及桶盆等廚具委實太大。
卡嗒一聲,箱子打開了。
「這次的事,小姐也已看到或聽到一些不可思議的情景嗎?」
搖曳的燈光中醫道黑影掠過中之橋另一端的並排倉庫間。阿初一驚,那是埋伏的人嗎?哥哥在哪裡?
阿初勉強止住顫抖,頷首道:「剛剛那陣風通過後落下的。」
是貓。背對著阿初,縮腳蜷曲的黑貓。
「不僅如此,阿律失蹤時還颳起一陣強風,對嗎?」
阿初露出微笑回望哥,感覺塵土撫上臉頰。奇怪,明明沒有風。
阿初熱切地、幾乎是懇求般勸道:
「別擔心。」文吉答得乾脆,「我們會逮住來拿錢的傢伙,逼他招出阿律的所在,今晚就帶阿律回家。」
「是哪種叫聲?普通的喵喵叫,還是……」
借用菩薩外貌的那「東西」伸出手,自臂膀流瀉的衣袖輕輕滑過,撫上阿初的臉頰。阿初打了個寒噤,那衣袖像冰一樣冷。
阿初輕輕一摸,已渾身透涼。這是具貓屍。貓怎麼會死?是方才的風吹來的嗎?
半晌,阿初清醒時,奇異的觀音像已消失無蹤,風也停了。
六藏發出警告,緩緩步入包圍網。他手持捕棍,緊盯著男子不放。
「養是沒養……」
「右京之介大人晚上大概會來一趟。」阿初把信交給阿好,拜託道:「幫我告訴他,我會晚歸,雖然很過意不去,但有些事無論如何都想在今晚談,請他稍坐一下。」
勝太郎打斷阿初的話,「只要阿律平安歸來,我怎樣都無所謂。」
行至中之橋畔,阿初停下腳步。
勝太郎板著臉打斷她,「提那些陳年舊事幹啥,都什麼時候了。」
那會是什麼?阿初輕輕站起。
望著眼前的情景,連阿初都嚇得張口結舌,無法動彈。
一道女聲傳進阿初心中:「你不怕我嗎?」
「那就是長野屋吧。」加吉低語。
「別抖得這麼厲害,阿初。燈光動來動去,教我怎麼數錢?」
那莊嚴寶相與阿初自幼熟悉的、處處可見的觀音像一模一樣。神情充滿慈愛,雖未描繪雙瞳,卻能感到和煦注視眾生的目光。祂雙臂微張,垂掛的長袖擺款款飄蕩,近得彷彿伸手可及。
阿初挪移目光,押解罪犯的一行剛在連接江戶橋的路隅右轉。驀地,她瞥見當中一人扎進后腰的衣擺……
「那當然。竟利用神隱趁火打劫,從擔心得快發瘋的父母身上騙錢,沒有比這種人更卑鄙無恥的。哥哥,我該做些什麼?其實我很想到長野屋瞧瞧。」
阿初視線落在那張日本橋附近的平面圖上。「哥,這不是很好嗎?就把來取錢的傢伙一網打盡吧。中之橋,地方倒選得不錯,可以省下不少工夫。」
「所以摘掉那傢伙的頭。」
雖是遊藝,但由於使用武器,不乏箭術高超的客人以比賽為樂。不過,畢竟是源自鬧區的遊戲,不少矢場招來盛裝的藝伎,拿女子陪客當賣點。畫著三重同心圓的標把與箭的招牌背後,和花柳巷大同小異的糜爛氛圍濃得化不開。
「遭那怪風擄走都是這種下場?那阿律呢?阿律的頭也會砍掉?」
「希望您諒解。您的心情我們感同身受,但還請忍耐,交給我們處理。」
阿初暗暗道歉,一面沿著渠邊走。
男聲緩緩地說。阿初感到背後有道彷彿要舔遍她全身的打量目光,脖頸不禁寒毛直豎。
「我是阿律的表姐,通町一家點心鋪伊勢屋的女兒。長野屋的姑姑、姑丈憂慮成疾,身子不舒服,托我代他們走一遭。」
勝太郎不發一語,雙員肩頽然垂落。緊咬的牙縫中,吐出略帶嗚咽的語音:
前往中之橋,沿途必須經過兩道木戶。六藏告訴阿初會預先通知守門人,這話果然不假,阿初小聲打招呼「我是通町六藏的手下」,守門人便放她過去。
把事情交給文吉,阿初從後門返回屋裡。一進房,只見長野屋一家三口挨在一起,握著彼此的手,身子縮得更小。「前一刻……前一刻的風……」勝太郎焦急得舌頭快打結,「那是怎麼回事?」
此時,俯瞰歹徒的風「頭」飄然一動,隨即以老鷹從樹梢撲向野兔的速度進襲。風並未正面攻擊,而是在俯衝途中一扭身,似要繞到歹徒背後,卻再度昂首,箭般筆直飛過去。
細長的布條雖也通體透明,但看得出顏色略有不同,且出乎意料地,非常美。
「絕不能回頭,阿初。你也愛惜性命吧?」
四周不見半個人影,感覺不出任何埋伏的跡象。理應藏身某處的六藏,看到出現的是阿初而非文吉,必定吃驚得整顆心都翻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