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是個機靈孩子，和爸爸挺像的。能繼承好家業。」

「他是繼承人，正之助。」寡婦說道。

「當然要還給您。一直都忙著，沒顧上那個，現在還放在佛龕前。」

「這篇稿子，由己一直寫到什麼時候？」

「哦？以秀次為主人公的歌謠？我一定要看看。」

年輕寡婦似乎明白了牛一的來意，恢復了鎮靜。

「但是，這樣做，我們不是太自私了嗎？」

她話音未落，少年便打了一個形式上的招呼，翻來覆去說道：「我是正之助。」

這隻是安慰年輕遺孀的話。牛一知道信長公的傳記無法賣得高價。信長公根本不受普通民眾歡迎，這是沒辦法的事。然而，他無所謂。牛一的妻子早年去世，他孤身一人過著隨身所欲的鰥夫生活，而且不打算將錢物留給兒子們。他只想青史留名。幾十年、幾百年後，這傳記能被世人評價，就足夠了。那時，他或許在某個地方，可能是地獄，也可能是天堂，他只想獨自聽聽人們對這傳記的評價。他的野心就只是如此。

牛一緩緩問道，就像要開導他一樣。

「所有的財物也都丟失了。我丈夫幾乎把所有錢財都留在了伏見城，那些東西全被沒收了。」

但是，正之助拚命搖頭，說道：「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讓你受驚了，抱歉。一大早就來打擾，不好意思。」

「其他東西呢？」

「這個……我死去的丈夫曾說，這是您交代的稿子，結果卻沒完成，非常對不起。」

「他很早之前就跟蹤您，知道了您的隱居地。他曾說：『如果可能，我也要去附近隱居，我以前總說信長公的壞話，我要向太田大人道歉。』他還說老了后要給您幫忙九九藏書。出逃的那天晚上，他一開始就決定來天滿。我們來這裏租了房子，他說遲早要建一個家……」

「另外，繼承家業的正之助，現在多大了？」

「果然還是因為那個事件呀。」

「在去年八月，有什麼徵兆嗎？」

「事情，我非常清楚了。我會抓緊時間，短期內完成這部稿子。幸虧在這一年中，由己君親手完成了兩部作品，另一部雖未完成，卻寫了百分之九十的草稿。」

牛一曾讓由己中途接班執筆一些著作，他很關心那些著作的完成情況，但更關心由己突然離開伏見城和猝死的緣故。一定要先弄清這個疑問才行。

「我想當武士，而且要當一國一城的大將！」

「哦？那就沒辦法了。夫人，我最後想問一下，我選擇天滿當隱居地，由己君為何也會選擇這裏呢？就像是追著我來的。」

如此一來，年輕的遺孀就能安心生活。這也是對「壯志未酬身先死」的大村由己的安慰。

這肯定是太閣大人派人乾的。被偷走的歌謠如果以秀次為主題，說不定會和《吉野詣》、《高野詣》一起，成為由己的三大著作。或許裏面的內容讓太閣大人龍顏不悅吧。

「那肯定是一部巨著吧？」

由己本是個儒僧，很早就想脫離秀吉，靠自己的筆杆子生存。正因如此，他擅長寫作，雖然文章中有許多讚頌太閣大人的溢美之詞，但在同行的牛一看來，文章本身的確優美，讓人欽羡。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從去年七月關白秀次被流放到高野山後，突然變了，徹底一蹶不振。

由己家雖然不大，但是整潔有序，有個小櫟樹門，四周有植物籬笆，算是圍牆。牛一走進大門，喊ｒeａｄ•9９ｃsw•coｍ了句：「有人嗎？」只見一個年輕女人探出頭來。她是由己的續弦，現下卻成了年輕寡婦。那女人微一輕呼，似乎對牛一有些印象。

「你不用擔心我。我還要寫信長公的傳記。靠那個，我就能獲得豐厚的稿酬。」

他放棄「信定」這個名字，改用年輕時的外號「牛一」，只因他有個野心——希望我活得像牛口水一樣長，從而仔細觀察並記錄下這個愚鈍的世界末日，由此留下芳名。而來到天滿后，他甚至又捨棄了「牛一」這個名字。

「非常感謝，那就拜託您了。」

「就像換了個人，完全不寫了。就連他一直撰寫的《天正記》，寫到第十卷，就棄筆不問了。」

「我正好剛打掃完佛室。看見您來，亡夫一定會很高興的吧。」

「你就不想和父親一樣靠文筆立身？武將只能一時稱雄，文人才會流芳青史，這是你父親常放在嘴邊的一句話……」

「十二歲。和他爸爸一樣，個子小，身體弱，讓人操心。」

牛一突然想到那五個放在新書庫的木箱。這次，他花費心機將其收藏好，大概沒人會發現吧。有關木箱的事，該怎樣寫進信長公的傳記中呢？他的心思飛到了那件事上。

「你的意思是說，東西被偷走了？」

「謝謝您的誇獎。」

「我抓緊完成，將它和由己君撰寫的《天正記》分開。之後的稿費問題，就交給在下。完成這部作品，還有另一層意思。這原本就是講述太閣大人的書，如果太閣大人他們看到，或許會明白隱居大坂的由己君並無異心，如此一來，或許他們就會解除禁止謄抄《天正記》的命令。伏見城的藏書官可能不會購買，但在這個世https://read.99csw.com道中，有許多好事者喜歡購買原稿，而且考慮到太閣大人的人氣，這稿子的印刷本也能賣個高價的。」

「如果方便，我想在佛龕前燒炷香。」

他只把天滿的隱居地告訴了有限幾人。他想拋卻往昔的一切，儘可能改頭換面地專註創作。在這裏，他自稱越前松任的藥商，是個喜歡旅行和作詩的風流人士。這種說法漸漸被四鄰接受。信長公幼名吉法師，牛一從中選了「吉」字，自號吉風。他放棄了故鄉尾張的成願寺，選擇天滿，就是想挨著天滿宮住。天滿宮供奉著日本的文神——菅原道真。而且，所謂大隱隱於市，在雜亂的商都反倒不會引人注意。倘若有事要出門調查，水陸交通都很便利；就算家中無人，周圍有鄰居，總可以少點擔心。而且，他覺得商人們幹勁十足，生命力頑強，能和他們共享這種活力和感覺，有利於自身的長壽。

「你能給我兩個月的時間嗎？我不會把事情弄砸。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這次，我想把這個稿子帶走，重新完成。可以嗎？」

由己的遺孀猛然抬起頭，她雖然長相俊美，年方三十，還畫著淡妝，但依然掩飾不住臉上的憔悴神色。

牛一的新隱居地位於大坂的天滿——商業之都的中央地帶。書庫緊靠宅第而建。牛一隻要得空就會偷去大坂，一個人埋頭苦幹，搭建書庫，花費了兩年有餘。周圍是鬧市區，所以牛一修建時頗費了一番心思。

「說實話，夫人……」

牛一和故鄉尾張的兒子們依然關係疏遠。

「天還很熱的時候——對，是八月初——他鐵青著臉，從三條河原回來，一頭鑽進書房，然後就一直瞪著天花板。三天後的深夜九九藏書，就來到這裏，彷彿是趁著夜色逃出伏見城一般。」

身後的由己遺孀深深鞠了個躬。燒完香，牛一把由己的遺孀和正之助招到身邊。雖然牛一自知這問題有些多餘，但他仍想知道在伏見城備受恩寵的由己為何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將新居大致整理一番后，牛一提著禮物，一大早便去拜訪由己的遺屬。由己家面積不大，好像是租借的，位於髒兮兮的平民區，和牛一的隱居地大概有三町距離。三個月前，其家人悄悄舉辦葬禮，牛一亦曾出席，所以知道地址。

「來到這裏以後呢？」

「是這樣啊。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事。我一直沾沾自喜，覺得隱身地點沒人知道。實際上，我很希望由己君能活著幫我完成信長公的傳記。」

正之助走向前，嘴巴閉得緊緊的，個子不高，整個人看上去和父親很像。

這裏唯一的缺點，就是離隱居地大概三町的地方，有信長公次子織田信雄的府第。那宅子是后建的，沒有辦法。牛一討厭那個窩囊的信長公次子，堅決不和那傢伙往來。

房子雖然不大，佛龕卻不小。牛一來回看著遺孀和由己的牌位，如此說道。這不是奉承話，而是真實的心聲。

「如果能按照我的構想完成的話，估計是吧。」

「在伏見城的時候，直到去年夏天，他每晚都會寫。」

「真讓人難過。你肯定備受打擊吧。」

「也不是。雖然我不是非常清楚……他每天都獨自嘟囔著，寫著什麼。好像有以秀次公為標題的歌謠什麼的。」

「是的。他的作品、古書都丟了，只有太田先生的稿子，因為放在佛壇內里，得以倖免。」

牛一的聲音不覺顫抖起來。

「這些東西……葬禮后，我不九-九-藏-書在家的時候，都丟失了。當時，這個孩子也到附近的寺廟學習，不在家。」

一個十歲左右，小個頭的男孩獨自待在佛室中。他穿著樸素，花紋布衣服，黑衣帶，大概是由己和前妻所生的孩子，鼻樑挺，皮膚白，長條臉，不像由己的續弦。孩子抬頭直直看著牛一。

「我覺得也是。不管怎麼說，他就是個急性子。」

「他還會發育的，他的眼神和由己君一模一樣。你將來想做什麼？正之助。」

他似乎非常抵觸，估計是父親文獄之災的影響。牛一隻好苦笑。一開始看見他時，牛一曾抱有淡淡的期待——如果這孩子像他父親那樣喜好文字，就讓他幫忙工作，將他培養成著書立說之人，對故去的由己而言，那想來會是一種安慰。此際，牛一覺得這希望完全被打碎了。

牛一自稱是要來拿回《太閣大人軍記》，但這隻是造訪的借口罷了。

由己靈活使用太田牛一收集到的史料，完成了《豐國大明神臨時御祭禮記錄》、《朝廷圖繪》等，但還有一部作品，需要花時間潤色。

牛一第一次從由己遺孀嘴裏聽說他鐵青著臉從三條河原回家。這肯定是去年八月二日的事。當時，太閣大人殘忍殺死了秀次的妻兒、寵妾等三十八人。一直尊敬的秀吉竟是個連婦孺孩子都殺的殘忍之徒，由己對此絕對不能原諒。前後落差讓由己開始自嘲，最終逃走。牛一終於弄清楚事情原委。

（他為何會突然離開伏見城呢？他搬到大坂天滿，為何比我都早？）

對於牛一的安排，年輕的遺孀覺得過意不去。

「那麼，他來這裏后，什麼也沒做嗎？」

由己只靠筆杆子為生，錢財不多，俸祿沒準早就被取消了。所以現下最需要的就是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