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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年記 第一卷 第一章

編年記 第一卷

獻給約翰·普爾寧可在我神殿中看門,不願住在惡人的帳棚里。
——《詩篇84:10》
本部小說的主要情節圍繞聖公會(基督教安立甘宗)教堂發生,因此所有譯名均採用基督教譯名。

第一章

「沒有,先生。」
「是的,先生。呃——我是說,我不跑,先生」。
勞森點點頭,看著管理員離開。是的,布倫達·約瑟夫斯在等她的丈夫,她必須等。六個月之前,哈里因為醉酒駕駛被判有罪,就是因為有勞森的求情,地方治安官才會相對仁慈地輕判他五十英鎊罰款和吊銷執照一年。約瑟夫斯一家住在沃爾福庫特村,在市中心北面三英里左右,星期天往返其間的公共汽車比獻祭盤上的五英鎊鈔票還要稀少。
好幾個星期以來,勞森都在懷疑這種事情,現在他已經得到證據了。他知道自己應該當場讓約瑟夫斯把口袋掏出來:這是他作為牧師和朋友(朋友?)的責任,約瑟夫斯身上某個地方肯定能找到剛從奉獻金里偷來的五英鎊紙幣。最後,勞森低著頭,盯著一直握在手裡的紙條,讀著上面寫的序列號:AN50405546。他緩緩抬起頭,再次凝望著墓地。天空突然烏雲密布,半小時之後,他走到自己聖艾比斯街牧師住宅的時候,空氣中彷彿可以聞到大雨的氣息。就像有人關閉了太陽的電源。
「慢點,孩子。慢點!這麼急著幹嗎?」
不過,無論勞森牧師說什麼,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都像聽到他吟唱天堂之聲一樣,每個星期天的早晨,她都會向這位不容置疑的福音信使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完全出於偶然,勞森牧師在自己的第一次禮拜之後就想到了「上帝保佑您」這句簡單的話,今天,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又像往常一樣把這句充滿魔力的話和自己的《公禱書》一起緊緊抱在胸前,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聖賈爾斯路上,一直為她開車的計程車司機會在殉教者紀念碑旁邊狹窄的停車帶上等她。read.99csw.com
「不是說你吃了,我就一定要責備你。我的佈道有時候有點乏味,你覺得呢?」勞森嚴師般的口吻變得柔和起來,他拉著男孩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
「上帝保佑您!」
哈里·約瑟夫斯是教堂的管理員,他已經快要收拾妥當。每次禮拜之後,他都會在教堂登記簿的相應日期後面記下兩組數字:首先,會眾的人數,精確到五個人;其次,獻祭盤中的錢數,精確計算到最後半便士。從大部分計算結果來看,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堂可以算作頗為興旺的機構。
之間的區別,前者是純粹的算數統計,後者是更有靈性的計算結果。
「不要忘了合唱團下星期六的郊遊。」
哈里點點頭,起身讓勞森進來。「如果您願意,先生,可以儘快核對一下金額。我算出來今天的會眾有一百三十五人,捐獻一共有五十七英鎊十二便士。」
信徒主要是社區里的富人,大學放假的時候,教堂里甚至可以坐滿一半。因此,教堂管理員要計算這筆錢的總數,然後由牧師親自核對,再匯入教會在高街上的巴克萊銀行開設的第一賬戶,這當然不是小數目。上午的收入按照面額放在祭衣室勞森的寫字檯里:一張五英鎊鈔票,大約十五張一英鎊鈔票,二十余個五十便士的硬幣,還有其他一些小面額的硬幣,這筆錢整齊地堆放在那裡,金額一目了然。
似乎是個恰當的中性詞,可以模糊「多」和「神」
「牧師,謝謝您的教導。」
「那麼,我先走了,牧師。我的妻子一直在等我。」
勞森走進祭衣室的時候,帘子突然拉開,一個頭髮薑黃、滿臉雀斑的孩子險些和他撞了個滿懷。
十年前,勞森被任命為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區的牧師,從那時起,這段簡短的對話就沒有絲毫改變,但是這種對話在牧師和教民之間根本算不上什麼交流。勞森牧師剛開始任職的時候,對於夫人所說的「教導」隱約感到不安,因為他覺得自己在誦讀經文篇章的時候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傳道熱情,上帝讓他這樣一個傾向高教會派的人做這種電報式佈道是個不恰當的安排,甚至讓他有些反感。九_九_藏_書
「彼得!」孩子趕緊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要我跟你說多少次?不要在教堂裏面跑!」
聖弗里德斯維德的牧師掃視了一眼炎熱的街頭。他不需要在這裏久留,但奇怪的是,他好像不願回到陰暗的教堂里。十幾個日本遊客沿著對面的人行道漫步,身材矮小、戴著眼鏡的導遊斷斷續續地哼唱著這座城市古老的魅力,直到這隊遊客閑逛到電影院門口,他唱歌的音節還能聽得見,電影院老闆正在自豪地向客人推薦欣賞歐洲式換妻遊戲的機會。當然勞森對這種露骨的描述毫無興緻:他的心思在其他事情上。他從肩膀上小心取下白綢襯裡的兜帽(劍橋大學文學碩士的象徵),轉身望著卡爾法克斯,那裡的公牛酒吧已經開門營業了。不過酒吧對他也沒有多大的吸引力。當然,他在某些宗教儀式上也會偶爾喝點甜雪利酒,然而天使長最後吹響號角的時候,如果勞森的靈魂會受到任何責罰,那麼肯定也不是因為酗酒。勞森不想弄亂細心梳理的分頭,他把長長的白法衣提過頭頂,慢慢踱進教堂。
「希望你沒有在我佈道的時候吃?」
約瑟夫斯猛然扭過頭,盯著勞森的臉,牧師正在教堂登記簿的右邊一欄簽下自己的名字,臉上的表情溫和而親切。
勞森注意到,之前,彼得的父親保羅·默里斯和布倫達·約瑟夫斯正在北側的門廊里竊竊私語,但是現在他已經跟著兒子悄悄溜出了門,布倫達好像正在莊重地注視著聖洗池之一。勞森轉過身,走進祭衣室。九九藏書
萊昂內爾·勞森牧師與最後離開老教堂的艾米麗·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輕輕地握了手,夫人纖細的手上戴著光滑的手套。勞森牧師知道自己身後的長凳上已經空無一人。星期天的禮拜都是這樣:其他衣著光鮮的女士交頭接耳地談論宴會和夏季涼帽,風琴手演奏樂曲終章,脫下長袍的唱詩班少年把圓領T恤塞進喇叭褲里,這個時候,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總會跪在祭台前面再禱告幾分鐘,這種對萬能上帝的虔誠甚至在勞森牧師看來都略微有些誇張。
然而勞森非常清楚,這位老夫人有太多需要感謝上帝的東西。她雖然已經八十一歲高齡,看東西有些模糊,但是仍舊體態輕盈,思維敏捷,足以讓人羡慕。她的家在牛津北部,是一幢典型的上流社會老年貴婦居住的房子,高大的柵欄和樅樹把房子同塵世的喧囂隔離開來。客廳的前窗塗著考究的銀漆,散發出淡淡的熏衣草香味,從這裏眺望出去,園丁精心照料的小徑和草坪一覽無餘,社區工人每天早上都會悄悄拾起年輕人隨地亂扔的可口可樂易拉罐、牛奶瓶和薯片袋,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覺得,這些舉止怪異、墮落不堪的年輕人根本沒有資格在街上走路,更不用說混跡於她深愛的牛津北部的街上。這幢房子的租金極其昂貴,但是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從不缺錢,每個星期天的早晨,她都會把一張五英鎊的紙幣折好,用褐色的信封小心地裝起來,然後輕輕放在教堂的奉獻盤上。
彼得·默里斯是風琴師的獨子,他抬頭望著九*九*藏*書勞森,小心地咧嘴笑了笑,聲音很輕。他完全沒有察覺到牧師語氣的細微變化;不過他明白現在沒事了,於是沿著座椅的後排跑開了。
祭衣室的窗口在教堂南側,勞森坐在辦公桌前,茫然凝視著窗外的墓地,風化的灰色墓碑東倒西歪、搖搖欲墜,模糊的碑文早已長滿青苔,或者被幾百年的風雨磨蝕殆盡。他滿臉愁容,憂心忡忡,這是因為今天早上的獻祭盤裡本來應當有兩張五英鎊鈔票。不過,或許這是因為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終於用光了自己儲備的五英鎊紙幣,只好在獻祭盤裡放了五張一英鎊紙幣?但是,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她第一次這麼做——這些年的第一次。不會。還有一種更可能發生的情況,這種情況讓勞森非常不安。但是還有極小的可能是他弄錯了。「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不要論斷——至少等到證據確鑿的時候。
「當然不會,先生」。
「說不定哪天,哈里,你想讓我吃驚,然後點錯數目。」
「今天又有甚多會眾,哈里。」「甚多」是勞森最喜歡使用的詞。雖然神學界對上帝是否有很大興趣清點禮拜人數這個問題一直有些爭議,但是在世俗的意義上,只要佈道的對象至少在數量上頗為強大,就值得歡欣鼓舞;而且「甚多」
「對不起,先生。我只是忘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右手抓著一管吃了一半的水果軟糖,然後偷偷藏到背後。
風琴師保羅·默里斯先生已經演奏到最後幾節,勞森聽出那是莫扎特的曲子,除他之外,教堂主廳里只剩下布倫達·約瑟夫斯夫人。這位風韻猶存的女士有三十四五歲——不會超過四十歲,她穿著一件綠色的無袖連衣裙,坐在教堂的後面,裸|露在外的黝黑手臂搭在長椅背上,指尖輕輕撫摸著光滑的椅子表面。勞森從旁邊走過的時候,她微笑致意;勞森微微點了一下油光發亮的頭,有些https://read.99csw.com隨意地表示祝福。兩個人在佈道之前已經正式問候過,現在似乎都不想繼續先前例行公事般的交談。
他掏出錢包,從裏面拿出一張紙條,當天上午早些時候,他在上面記下一張五英鎊的鈔票的序列號,把鈔票密封在棕色的信封里,然後放在獻祭盤裡。然而就在兩三分鐘之前,他還檢查了哈里·約瑟夫斯放在餅乾罐里的那張五英鎊紙幣的最後三位數字:不是他早先記下的數字。
牧師和管理員一起把錢放在古老的亨特利和帕爾默餅乾罐里。它看起來不像什麼偉大財富的金庫,但是教會最近一次開會討論安全問題的時候,沒有人提出更好的建議,當然,有人認為他們可以換一個類似的年代稍新的罐子,這樣人們就會更加堅信,這個放在約瑟夫斯後面的敞口容器里裝的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只不過是上次聯誼會上吃剩下的幾塊生薑餅乾或者竹芋餅乾。
「今天沒有給半個便士的吧,哈里?我想唱詩班的某些孩子應該已經牢記我的話了。」他像銀行職員那樣熟練靈巧地迅速點清了英鎊紙幣,然後用手指數過那堆硬幣,就像是在堅振聖事上摩頂的主教。清點的數目絲毫不差。
回到祭衣室之前,勞森稍微停留了一下,把一個鬆脫的跪墊重新掛到長椅腳下,這個時候,他聽到風琴那側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可能有些太吵鬧?有些太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