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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年記 第一卷 第三章

編年記 第一卷

第三章

「我要你向我保證一件事情。」
雖然默里斯一直在認真思考自己要說的事情,真正開口卻並不容易。以前他從來沒有機會和兒子談論性方面的問題,但是有件事情相當確定:現在他必須這麼做。他極為清楚地記得(當時他只有八歲),警察找過隔壁的兩個男孩,隨後本地一個牧師被帶上法庭,被判有罪,接著鋃鐺入獄。
她靜靜地點了點頭,抬起眼睛看著他。
「你要答應我愛惜它……」
彼得儘力去理解,但是警告似乎很遙遠,同他有限的生活經驗沒有關係。
又是保證?聽到父親嚴肅的語調,兒子疑惑地皺起眉頭,毫無必要地用抹布一遍遍擦著盤子,等待某些成人的信息,保密,而且可能不中聽。
不是因為他對哈里·約瑟夫斯有任何惡意。他怎麼會呢?只是瘋狂而毫無理智的嫉妒,無論布倫達說什麼,無論她如何可憐兮兮地請求他,都完全無法緩和。他希望約瑟夫斯退出——他當然希望!但是直到最近,他清醒的頭腦才接受了自己面臨的殘酷現實。他不僅希望哈里退出:他非常樂意看到他死去。
他從唱片機轉盤上小心取下唱片,平穩地插|進唱片套里。
「真的,爸爸?」
但彼得沒有在聽。他的頭腦像比賽時的自行車那樣飛速轉動,臉上閃耀著喜悅的光芒……「什麼,爸爸?」
「謝謝您。」她輕輕地說。
這個星期的最後一節課,很算得上九*九*藏*書令人滿意的結尾。普通教育證書的音樂課上只有五個女生,她們相當努力地學習,而且盼望取得好成績。她們坐在那裡,身體前傾,笨拙而謙恭,《第九十號鋼琴奏鳴曲》的樂譜放在膝蓋上面,保羅·默里斯模糊地記得吉列爾斯演奏的貝多芬如何美妙。
「我想我們過幾個月就可以給你買那輛公路賽自行車了。」
通過彼得,他和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堂建立了聯繫。彼得的一個朋友是唱詩班的積極分子,沒過多久彼得自己也加入了。年老的唱詩班指揮快要退休的時候,大家都知道彼得的父親是位風琴手,他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教堂讓他接班的邀請。
「沒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騙子,但是我指的是那些壞到底的人。他們喜歡用——那些很奇怪的事情來滿足自己。他們不正常,和大多數人不一樣。」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其實更小一些的時候……」
星期五的晚餐通常是炸魚和薯條,隨便倒上一點醋,再抹上厚厚的番茄醬,飯後,他們一起站在廚房的水池旁邊,父親洗盤子,兒子擦乾。
但是他知道,無論是他自己對作品的展現,還是這些學生對作品的欣賞,裏面都沒有什麼真正的共鳴;令人沮喪的是,最近還有的強烈熱情現在只剩下了輕鬆的背景聽音。從音樂到繆扎克——短短三個月之內。九九藏書
「聽著,彼得,如果有個男人做任何那種事情——任何事情!——你都不能理他。明白嗎?而且,還有,你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彼得張大了嘴,布滿雀斑的臉頰里的血液彷彿凝固。那就是父親說的事情。上次是兩個星期之前,他們三個少年俱樂部的朋友去牧師家裡,坐在烏黑髮亮的長沙發上,有點新奇和興奮。那裡就有那些照片——幅面很大的黑白照片,表面光潔,栩栩如生。但是那些不只是男人的照片,勞森先生談論這些照片——相當自然地談論。不管怎樣,他經常在報刊亭的架子上看到類似的圖片。他站在水池旁邊,手裡抓著抹布,感到越發迷惑。然後他聽到父親的聲音,嘶啞而難聽,然後感到父親在拍他的肩膀,生氣地晃著他。
但是彼得什麼也沒有告訴父親。他就是做不到。到底有什麼要說的呢?
默里斯開始從事這份教師工作(差不多三年之前)主要是為了嘗試忘掉那可怕的一天,那位年輕警官告訴他,他的妻子在車禍中不幸遇難;他去小學接彼得的時候,看到兒子的眼睛里湧出沉默而悲傷的淚水;他只能用無奈、困惑的憤怒與帶走妻子的扭曲而殘酷的命運九_九_藏_書搏鬥——經過幾個茫然和絕望的星期之後,這種憤怒終於變成了堅定的決心,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不惜一切代價來保護自己的獨子。兒子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依靠。默里斯逐漸相信自己應當離開,而搬家的決心——無論搬到哪裡——變得愈加強烈,每星期《泰晤士教育增刊》的空缺崗位專欄都在提醒他嘗試新的街道、新的同事、新的學校——甚至新的生活。他最後決定去牛津郊區的羅哲·培根綜合學校,輕鬆的面試僅僅持續了十五分鐘,他立刻租到了一幢安靜的半獨立別墅,周圍的鄰居都很友善——但是他的生活和以前差不多。至少,在他遇到布倫達·約瑟夫斯以前是這樣。
隨後的幾個星期里,他逐漸明白了一個可怕的真相:為了擁有這個女人,他幾乎會做任何事情。
「你知道,彼得,不僅是人的問題——撫摸,」
布倫達的事情發生在三個月之前。他以前當然見過她很多次,因為她在星期日早晨的禱告之後總要留下來等丈夫一起回家。但是那個早晨不同尋常。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教堂的後排,而是直接坐在他身後唱詩班的座位上,他演奏的時候,透過風琴架上的鏡子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她的頭微微偏向一側,臉上帶著有些惆悵又有些滿足的微笑。最後的長音消逝在空蕩蕩的教堂里的時候,他轉過身來面對著她。
(那個噁心的詞讓人戰慄)「或九_九_藏_書者那種事情。還有人們開始談論的事情,或者——或者那種照片——」
他想起那些當時學會的新詞,他的同學也都學會了那些詞,然後在廁所的角落裡為那些詞大笑:噁心的詞彙總是在他年輕的頭腦里浮現,就像從滿是爬蟲的骯髒水塘里撈出來的一樣。
「您想聽我再彈一遍嗎?」
「當然知道。」
「你是指騙子嗎?」
說話的是勤雜工,默里斯並不想解釋什麼。現在已經四點一刻了,彼得已經回家了。
「你知道,你還是個小孩子。可能你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但是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你明白,你在生活里遇到的某些人可能很好,而另一些不好。他們可能看上去很好,但是——但是,他們其實完全不是好人。」這些話聽起來沒有什麼信心。
「為了您,當然。」他們四目相接,那一刻,世界上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是個同性戀。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但是這種美感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過去幾個星期以來,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適合做教師。無疑,這些學生肯定都能在普通教育證書的考試中取得好成績,因為他已經讓她們牢牢記住了這些作品——作品的主題、發展和再現。
他看著她從講台走下樓梯,然後穿過大廳,高跟鞋發出蹬蹬的響聲。多愁善感的卡羅爾會怎麼過周末?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過?他也不知道。
「你聽見了嗎https://read.99csw.com?快說給我聽!」
「謝謝。」她輕聲說道。
回想起來,第一次的短暫相處現在還是默里斯心潮澎湃的源泉。她站在他身邊替他翻樂譜,不止一次,兩個人的手臂輕輕碰擦……這就是如何開始的,而且默里斯告訴自己,這一切必須結束。但是他做不到。那個星期日的晚上,她的面龐一直在他的夢裡浮現,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每天晚上她都會讓他魂牽夢繞。那個星期的星期五,他給她的醫院打了電話。大胆、無法改變的決定。很簡單,他問她能否和自己見面——就是這樣;她只是簡單答道「是的,當然可以」——這幾個字就像六翼天使歡樂的頌歌那樣一直在他的頭腦里回蕩。
下課鈴聲響起,本星期的學習結束,吉列爾斯正在輕輕彈奏最後幾節音符。一位長腿、大骨架、黑頭髮的女孩留了下來,問默里斯這個周末能否把唱片借給她。她比默里斯稍高,他凝視著她烏黑髮亮、慵懶多情的眼睛,內心再次盪起一股漣漪,幾個月前他還懷疑自己不會再對任何女人動心。
「我說,你期待明天的郊遊嗎?」
彼得老實地點點頭,但是沒有太大熱情。「恐怕回來的路上我會有點厭煩,就像去年那樣。」
「您有時間嗎?」
彼得漠不關心地聽著這個小故事。「你是說他是個怪人嗎,爸爸?」
「您還要再待一會兒嗎,先生?」
「您也是,先生。」
「您喜歡嗎?」
「周末愉快,卡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