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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聖賢之君

第三十四章 聖賢之君

聽到皇太后宣召的命令時,萬曆皇帝還沒有起床,精神上還停留在昨夜微醺的慵懶的感覺中,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可是,當太監們跪在床前把他喚醒,告訴他皇太后宣召時,他這才猛的嚇出了一身冷汗。
萬曆皇帝笑道:「朕當然是要陪著你一起賞玩的!聽說宮裡藏著不少好東西呢,詳細的情形朕也不知道,有空的時候得叫個老太監來問問,令人開了庫,要什麼你就自己挑吧!」
而就在這一年,就在皇長子出生的前一個月,朝廷里發生了極大的變故,那就是「張先生」的病逝。
他所冊立的九嬪中的淑嬪,姓鄭,名柔雲,年方十五歲,容貌纖妍美麗,個性溫柔婉媚,善體人意,而且讀書識字,多才多藝,不但能歌善舞,也善簫箏琵琶幾種樂器;比起老實、平庸、呆板的皇后和老丑的王恭妃乃至於皇宮裡的蠢笨粗俗的宮女們來,簡直是烏鴉中的鳳凰;因此,他立刻就愛上了她,沒有她在跟前就覺得心中不歡。
這一問倒是勾起了萬曆皇帝的回憶,於是,他告訴鄭淑嬪:
他的心中忽然湧起了一種輕鬆的感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解放的感覺——「張先生」已經不在了,從「張先生」身上所發出來,加之於自己身上的那股無形的壓力已經消失了——再轉念一想,慈聖皇太后近日來也因為健康的因素而不怎麼干涉、管束他了——他下意識的吐出了一口長氣來。
「你這皇帝是怎麼做的?半夜酗酒,成何體統?」
「有了身孕,就是懷了龍種,依本朝的慣例,封她個妃吧?」
可是,慈聖皇太后並不因為他這樣的長跪認錯、悔改而立刻原諒了他;她傳語給「張先生」,請他給皇帝上疏切諫,並且要萬曆皇帝寫下罪己詔……
在他十八歲那年,由於他隨口的向幾個年輕小太監嘀咕了幾句,說是日子過得單調、枯燥、乏味,致使他心中煩悶,於是,小太監們便偷偷的給他安排了一次調劑身心的娛樂,其實也不過是在皇宮裡的西城,置備了些美酒和精緻的小菜而已,但是因為是在輕鬆自在的氣氛下進行的,萬曆皇帝便享有了他有生以來最不受拘束的酒宴,心情非常的愉快,因此不知不覺的就有了幾分酒意。
對於張居正,他的心中又是另外一種感受;他很清楚,經歷了這件事情之後,「張先生」對他的態度又要回復到八年前,他十歲登基時那樣的管束了;他是「張先生」的小學生,必須按照老師所排定的課程,每天努力的研習治國平天的大道理,而放棄一切無關國計民生的小道、消遣、娛樂——他知道,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被當做「成人」看待了,因為這一件事,又通通退回去了,退回到被當做孩童管束,而且比起孩童的時代又多出了一項功課,那就是每天讀三遍「張先生」親手寫就的諫疏。
而在私心中,他更隱隱的升起了一個願望,那就是實質上的「親政」——在以往,他只是名義上的皇帝,國事的大權是操在「張先生」手裡的,而現在,自己既已成年,又讀了這麼多年的治國平天的書,應該足以勝任治國平天的大責了!
對於這番話,萬曆皇帝當然只有接受的份,摒棄了一切屬於「玩物喪志」的愛好;十二歲的那年,當他偶爾懷念起小時候曾經一度產生過濃厚興趣的書法時,他也只能解饞似的小小發揮了一下,而寫的內容竟然是:
慈聖皇太后心裏當然猜得到萬曆皇帝心中嫌棄王宮女又老又丑,不願立她為妃的意思,於是,她婉言的勸解著兒子說:
「我的萬歲爺,張先生已經升天了,可是,天又沒塌,地又沒裂,幹嘛這麼愁眉苦臉的呢?這是何苦呢?您看看,自從張先生升天以後,太陽還是打東邊出來、西邊下去的,朝里的事還是有人辦,大明朝還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和張先生在的時候一點也沒兩樣嘛,反倒是萬歲爺您為了張先生的死,吃不好睡不好的,人都瘦了一圈了;依臣妾看哪,天底下就只有萬歲爺您自個兒,在張先生生前死後是大不相同的!」
「萬歲爺您是『當局者迷』嘛!」
鄭淑嬪聽了這話就不免詫異了:
由於是偶然間慾望衝動下的產物,他對這個孩子便沒有多少的感情存在,既沒有初為人父的喜悅感,也很難流露出天性的父愛來;為這個長子取名「常洛」,也只是按照禮制進行而已——他的下一代依例是「read.99csw.com常」字輩,第二個字則依照木火土金水的五行次序排列,是水旁,因此,要思量的只剩水旁的那個字,於是「洛」很快的就被圈定了,他也就覺得自己責任已了了。
鄭淑嬪嬌笑著說:
「南唐李後主的詞,冠蓋古今;宋徽宗能書善畫,後唐庄宗擅串百戲,陳後主精於音律,他們的這些本領不但不能使國家富強起來,反而因此而導致了國家滅亡——皇上英明,要引以為監,切不可重蹈亡國之君的覆轍!」
就在慈聖皇太后的默許下,他一口氣立了九嬪,兩個月後,他也遵守諾言的立了王氏為恭妃;王恭妃在被冊立后的第四個月,為他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兒子。
「張先生」撒手人寰的消息終於傳來了,他登時就覺得像是失了魂、心裏被淘空了一樣,一種茫然的失落感布滿了心胸;連著好幾天的時間,他的腦海中不停的浮現著「張先生」生前的往事;小的時候年紀大得如可做他祖父的「張先生」親自教他讀書、教他如何做一個好皇帝,並且以古代的堯舜禹湯等聖主明君來期勉他——對「張先生」,他一向又敬又怕,視之為神人;而且,治國的大任全在「張先生」的肩上,只是,「張先生」畢竟是死了,留給他又是旁徨不安,又是失落,又是悲痛的情緒,幾乎無法自拔。
一開始,「張先生」得的不過是腹疾小病,本以為延醫精心診治就可以痊癒的,萬曆皇帝要做的事也不過是頒幾道敕諭問疾,賞賜金帛作為醫藥費,以示對「張先生」的尊敬和禮遇。誰知道,「張先生」的病情日漸加重,漸至不能上朝,而改由朝廷派人把大小章奏公文送到他家中,讓他在病榻上批示;再接著,他的病情一再惡化,終至於病危。
他是個講究生活品味的人,喜歡在生活上留點空白給自己,享受一下悠閑的情調;另一方面,則是出自於一種心理上的反彈作用——雖則他貴為皇帝已有十一年之久,卻直到這一年來,他才享有獨立自主的自由,因此,他逐漸的嚮往起悠閑自在的生活來……
穆宗皇帝聽了,對他的聰明懂事大表驚訝,於是下馬好好的獎賞了他一番。
當然,被寄以成為一代賢君重望的他,對這一切都只有默默的接受,而勉強壓抑著心靈上的苦悶;但是,本性聰明的他,不久就經由暗自觀察而得到了一個結論,慈聖皇太后和張居正雖然嚴禁他在其他方面有任何的放縱、任性,但在女色方面似乎並不怎麼干涉;當然,他也揣測到了太后的心意,皇后已經冊立了好一段日子了,始終未有喜訊傳出;而為太後者,總是抱孫心切,自然不會反對他多置妃嬪的;認清這一點之後,萬曆皇帝的心中不自覺的升起了一縷喜意,他暗自喜孜孜的告訴自己,總算有一件事可以自由發展了——雖然那只是性|欲。
「是啊!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朕怎麼就是腦袋轉不過來呢?」
「陛下是一國之君,天下之王,尊貴無比,獨騎馳騁,不免令臣民們暗中擔憂。」
可是,耳邊還是傳來了「張先生」已經連粥都難以下咽的消息,他立刻派人去探視,請教天下大事及繼任人選,自己卻坐立不安,焦慮得有如失翼的小鳥兒,即使有鄭淑嬪的婉言相伴,他也仍是一夜不得好睡,眼皮都幾乎不曾闔上過。
「謹天戒、任賢能、親賢臣、遠嬖佞、明賞罰、謹出入、慎起居、節飲食、收放心、存敬畏、納忠言、節財用。」
一席話提醒了萬曆皇帝,他忽然也覺得了,在「張先生」死後,世上的一切都沒有什麼改變,既沒有天崩地裂,也依然日出日落,大明朝的江山更是萬年永固——自己的這個皇帝也沒有因為「張先生」不在而真的做不下去!
話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了;因為,在他回想到「張先生」遏止了他的休閑娛樂的活動的同時,另外一個念頭也襲上了心頭,那就是:「張先生」已經不在了,再也沒有人管著他,只准學做皇帝,不準做別的、想別的了!
發生的這樣的事情,倒不是他送到京里的財物都白送了,兵部的人員沒有替他往上呈報;問題是出在萬曆皇帝自己身上——年關將近,而萬曆皇帝早早的就給自己放了年假,所有的奏摺都要留到明年開春以後再閱了。
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這名宮女竟因此而有了身孕;而且,紙包不住火,慈聖皇太后九*九*藏*書很快的就知道了這件事,於是,她主動的向萬曆皇帝提起了這件事。
他親自編訂教材,選擇講官,並不時親自講授,教材的內容以經史為主,目的則以把萬曆皇帝教育成一個「好皇帝」為依歸;因此,小小年紀的萬曆皇帝必須每天背誦著這些屬於成人世界的孔孟大道理、《春秋》《左傳》微言大義,《資治通監》等等深奧的學問,而且一定要背熟,否則,「張先生」一皺眉頭,他又得在慈聖皇太後面前長跪了。
有好幾萬人居住的皇宮大內里,其實只有他一個是真正的男人,萬曆皇帝想賴也賴不掉,只有默默的低著頭,靜待下面的發展。
整個的過程不過是個年輕的孩子的一場偶然的笑鬧遊戲而已,但是因為當事人的身分是「萬曆皇帝」,這就導致了嚴重的後果,第二天,慈聖皇太后從大太監馮保的口中得知了這件事後,非常的憤怒,她立刻召來了萬曆皇帝,給予他嚴厲的處罰。
萬曆皇帝被她罵得根本抬不起頭來,當著宮女、太監的面,他頓覺無地自容,卻也不敢有任何的表示,在地上跪了半天,膝蓋都已僵麻,他只能翻來翻去的重複著一句話:
從六歲起,他就被寄予「治國平天下」的重望,開始接受嚴格的「做皇帝」的教育,長達十幾年的時間,一直生活在尊貴、單調而又充滿了壓力的生活里——由於上面兩個哥哥夭折,身為穆宗隆慶皇帝第三子的他,在六歲那年被立為皇太子;那時,他的表現有著異於其他孩童的聰明睿智,而使皇宮的每一個人都拿他當「神童」看待。
萬曆皇帝朗聲的哈哈笑了起來,眯著眼說道:
由於「愛之切,責之切」、「寄望深、要求高」的雙重心理,慈聖皇太后對萬曆皇帝的管教非常嚴厲;為了親自照顧萬曆皇帝的生活起居,她從原本太后居住的慈寧宮搬進了皇帝居住的乾清宮,和萬曆皇帝一起居住。萬曆皇帝的教育大計從立為太子開始,就是由首輔張居正負責主持的,計有五位主講經史的老師、兩位書法老師和一位侍讀,「上學」的地點並不在乾清宮而在文華殿,依禮,慈聖皇太后無法在現場親自監督,於是她派出了大太監馮保等人藉侍候為名,在課堂上仔細留意萬曆皇帝求學的精神和成績,如果萬曆皇帝偶有偷懶、耍賴、頑皮的行為,或者經書背得不夠流利純熟的話,等到萬曆皇帝一回到乾清宮,她立刻就給予厲聲的責罵,並且罰他長跪,常常一跪就是好幾個時辰。
微醺的感覺最好,被壓抑了許久的少年心性也復活了,他竟有了高聲放歌的慾望;可是,從未領略過音樂之美的他,根本不會唱歌;於是他命令身旁的兩名宮女唱歌,而這兩名宮女卻奏稱她們不會唱歌,萬曆皇帝酒興正好,這下卻覺得有些掃興了,便趁著酒意向兩宮女說,她們違抗聖旨,理當斬首,而在左右太監、宮女的勸解下,他半是酒意半是玩笑的割去了她們的一截長發。
萬曆皇帝回過神來,低頭望著她那雙嫵媚動人的明眸,本來不想說出的心事卻在她誘人的如水眸光中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凡事都急不來,這兩件,還是慢慢的跟大臣們商量著再說吧!」
「朕在想,朕以前是個傀儡皇帝,以後才算是真正的皇帝——有好些事情,朕以前沒法子做的,以後做起來就容易了!」
「這下朕可想通了——還多虧你提醒了朕,朕得賞你一件好東西,你自個兒說,想要朕賞你什麼東西?」
另一個壓力則來自張居正。
長期被壓抑的孤寂的心靈一下子充實了起來,有了愛情的滋潤,他那一向所欠缺的親情也就顯得不怎麼重要了,只要和鄭淑嬪在一起,他的心中就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因此,鄭淑嬪https://read.99csw.com開始寵冠後宮,朝夕都伴隨在他的身旁,要不是怕「張先生」講話,他根本連朝都不想上了,只願在後宮中和鄭淑嬪共享著甜蜜、美麗的愛情生活……
對於慈聖皇太后的這個反應,萬曆皇帝略微覺得愕然,心裏卻是一百個不願意;可是,他一向不敢違逆慈聖皇太后的意思,便只好低頭默然不語。
慈聖皇太后早已肅白了臉,一見萬曆皇帝跪在跟前,她先是冷笑了一聲,接著便厲聲的罵了起來:
而且習慣於「以天下為己任」的「張先生」迫切希望他將來成為一位繼堯舜禹湯文武之後的最大有為的皇帝,便十分的反對他有藝術方面的愛好,諸如詩詞、書法、音樂、美術,這些都只是雕蟲小技,無關乎治國平天下的大計,為人君者應該放棄這些玩物小道,而專心於國事,他甚且勸誡著萬曆皇帝:
但是,大婚於他而言也不是毫無收穫的,先是慈聖太后搬出了乾清宮,回到了慈寧宮去居住,這一來便減少了緊迫盯人式的監督,他的潛意識竟不自覺得鬆了一口氣;接著,他發現大婚後的自己已經開始被當做「成人」看待了,這點,令他在私心中雀躍不已。
但是,就在這個皇長子誕生的過程中,他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收穫,使得他的心靈得到了極大的快慰,精神也得到了寄託——「愛情」這個東西在他的心中滋長了起來。
十歲那年,穆宗皇帝駕崩,由他即位,從此他就成了萬曆皇帝,陳皇后被尊為仁聖皇太后,李貴妃被尊為慈聖皇太后
由於張居正以往的優秀表現以及他逐走高拱的功勞,使得兩位皇太后對他尊重、信任有加,萬曆皇帝即位沒多久就被擢升為首輔;而在這之前,張居正早已是萬曆皇帝名實皆具的老師——他的職位是太子太傅、吏部尚書
「張先生」的喪禮在他的授意下,當然辦得哀榮備至;可是,喪禮過後,他的情緒還是久久的沒能恢復正常。一天,當鄭叔嬪看見他還在對著「張先生」的手稿默默發獃的時候,她忍不住「噗哧」的輕笑了一聲之後,勸解著他說:
偎在他懷裡的鄭淑嬪看著他的神色變化也差不多猜到了他的心事,但卻故做不知的問他:
因此,小小年紀就已失去了父親的萬曆皇帝,儘管在內心深處極度的渴望著母愛,也非常積極的以恭順孝敬表達了對母親的愛,可是母親所使用的「責之切」的表達母愛的方式,卻令他在心中產生了高度的畏懼,而使得母子之間的心靈距離逐漸拉長,也使得他的心靈世界呈現著一片無父無母的空虛與孤寂。
「我的年紀這麼大了,還沒有孫子抱,可真是遺憾呢;她生的如果是個男孩,豈不也是宗廟社稷之福呢?而且,生了皇子,以本朝的慣例,母以子貴,她是什麼出身,又有什麼關係呢?再說,你立她為妃,只是給她和腹中的孩子一個名分,又不是要你天天只守著她一個人!你盡可多立些年輕貌美的妃嬪,以廣子嗣啊!」
於是,他不禁啞然失笑,攬著鄭淑嬪的肩笑說:
他現在年紀大了,已經懂得了謀事緩則圓的道理,迂迴進行比較容易達到目的;而且,他也懂得了利用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來堵住別人的嘴,以完成自己所遂的做事方法——在還沒能廢止早朝制度時,他就利用各種節慶日來給自己放假,端午、中秋的假一放長達十天,一到臘月就開始放年假。
他蠢蠢欲動的心態溢於言表,但是,偶然一次小小的放縱與任性,卻使https://read•99csw.com得他這個願望被打壓下去了。
於是,他告訴鄭淑嬪:「朕從小最痛恨兩件事,一件是『早朝』,一件是『經筵』;從前,每逢早期的日子,才五天更,母后就命太監硬拉朕起床,不管多冷的天,都用冷水撲臉,非要朕醒來,太監們不是拉就是抱的非要把朕弄出宮門登輦上朝,常常弄得朕身上發疼,都還不能抱怨,否則准挨母后的罵。經筵則是一群老頭子坐在那裡,口齒不清的講一些迂腐不堪的、連他們自己也做不到的大道理給朕聽,還要朕統統背了下來,要是朕偶爾打個瞌睡,或者沒記住他們的話,他們就去給母后打小報告——朕早就恨死這些了,只是沒辦法而已;現在可好了,朕能自己決定事情了,早晚要把這兩樣狗規矩廢掉!」
鄭淑嬪甜甜的偎到他懷裡去,柔情萬千的對他說:
本朝的體制,有「早朝」的儀式,每天天未明,皇帝就必須在中極殿接見文武百官,商議國家大事;但因為萬曆皇帝年幼,改為每旬逢三、六、九日才舉行早朝,這樣每個月只有九天的早朝,比原來的天天早朝要減少了許多;但是,儘管這樣,萬曆皇帝畢竟還是個孩子,五更天根本起不了床;於是,慈聖皇太后只好親自負起執行的責任,每逢早期之日她自己就起得比鳥兒還早,五更一到,她立刻出現在萬曆皇帝的床前,大聲的叫他起床;如果萬曆皇帝還睜不開睡眼的話,她就命太監們硬把他抱起來,用冷水給他洗臉,強迫他從睡夢中醒來,然後把他拖上車去上早朝;太監們為了完成太后交付的使命,往往工作得太努力了些,萬曆皇帝的手腕上便常有烏青出現,而事母至孝的萬曆皇帝,心中雖然深以為苦,表面上卻半點也不敢表現出來。
「母后息怒——兒子知道錯了——以後一定改過!」
對鏡自照,他也覺得自己是個成人了,面容白皙豐長,眉清目朗,喉節已經突出,唇上須痕微顯,這當然是個成人了,並且,他對於自己的容貌是相當滿意的!
李成梁再也沒有想到,當今的萬曆皇帝對他的前途,並沒有像他本人那樣的熱衷、關心;因此,他的遼東告捷的奏報到了京里以後,就在兵部的文書堆里坐冷板凳,許久都沒有到萬曆皇帝的眼前。
可是,這一回,慈聖皇太后非但沒有嚴厲的責備他,反而用一種商量的口氣對他說:
慌忙的趕到了慈寧宮,萬曆皇帝一話不說的「咚」的一聲就跪倒在慈聖皇太后的跟前,低著頭請罪。
也就這樣,他莫名其妙的就做了父親。
「以後,在國事上可以真正的『親政』了——唔,別的事也可以隨心所欲了……」他的心裏轉著念頭,而且很明確的告訴自己:「以後,我什麼事都可以自主了!」
到了他十六歲的那年,他舉行了「大婚」的典禮,娶了一位十五歲的王姓少女,立為皇后;對於這件事,他的心裏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因為,皇后的人選是兩宮太后挑選的,婚禮則按照本朝早已行之多年的繁文縟節而進行的,禮成之後的洞房花燭夜則是面對一個他素不相識的陌生女子,兩人相對無言;王皇后選自民間尋常人家,既沒有讀過太多的書,相貌也很平常,他只能以「相敬如賓」的古聖先賢理想中的夫婦之倫來與她相處。
「萬歲爺,你自幼生長在宮中,怎麼會不知道宮中的收藏呢?」
她一路的罵了下去,從萬曆皇帝的行為對不起古聖先賢乃至於大明朝的列祖列宗,直到先帝、仁聖皇太后、以及她自己,甚至還對不起忠心謀國的「張先生」以及全天下的百姓;身為天子,如此的失檢敗德,實在有負上天的重託——一席話,她足足罵了好幾個時辰,心中的氣憤還不曾消減一二。
鄭淑嬪聽了好半天話,又沉默了好一會,卻想不出什麼話來應對,只好先含糊的說著:
「臣妾只想要萬歲爺永永遠遠的陪著臣妾,並不想要萬歲爺的賞——即使是萬歲爺一定要賞了臣妾什麼珍珠寶玉、古玩字畫的好東西,臣妾還是要萬歲爺陪著臣妾一塊兒賞玩的!」
萬曆皇帝點點頭道:「當然九*九*藏*書,免得又有人去給母后打小報告,事情又不成了!」
多年來,一切都已依賴他成習慣了——於是,他立刻下令百官齋醮為「張先生」祈禱,也立刻加封「張先生」太師銜——在人力已失去效能的當兒,他開始寄望于神力,或者加官進爵的榮耀來幫助「張先生」驅除病魔。
孩子的母親是慈寧宮的一名宮女,姓王,年紀很大了,容貌十分平庸,在慈寧宮宮女群中的地位也不高;萬曆皇帝是有一次到慈寧宮向慈聖皇太后請安,正逢太后小睡,他等得百般無聊之際,卻好這宮女奉了時鮮果子上來,一時興起,便幸了她。事後,他看這宮女既老且丑,心裏也覺得窩囊;本來,宮裡的規矩,宮女承了幸,必然有賞賜,文書房的內侍也會詳細的記下時間和所賞之賜,作為以後的檔案依據;可是,這一回,萬曆皇帝卻因為心裏窩囊而嚴格禁止身邊的人說出這件事,記下這件事;他滿以為這樣便可以瞞天過海的當做沒有發生過這件事。
這件事情對萬曆皇帝心理上的打擊很大,不只是在太監、宮女們面前被罵得很沒面子,而是整個的心靈空間成為一片荒原——經此事件后,他身邊幾個稍微伶俐、解人意的太監全被打發得一乾二淨;而且,他很傷心的發現,一向在生活上照顧他最得力、他所視為「大伴」的馮保,竟是慈聖皇太後派在他身邊的耳目,事無巨靡的向慈聖皇太后打小報告,自己呼他為「大伴」,他卻連這麼點小事也不肯稍微隱瞞一下,使他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
「萬歲爺,您在想些什麼呀?」
張居正的年齡整整的比萬曆皇帝大了三十九歲,他的外貌端正嚴肅,一絲不苟,令人望而生畏;在兩宮太后的口中,「張先生」學問淵源、道德崇高、能力超卓而且忠心為國,因此把一切的重任都託付給他;而張居正也因為自己受了先帝的隆恩與兩位太后的重託,格外的盡心辦事,除了國家大事一概事必躬親外,對萬曆皇帝的教育也絲毫沒有掉以輕心。
而且,他對長上非常的孝順,每天清晨,他不但到皇極殿進謁穆宗皇帝問安,同時也風雨無阻的向陳皇后以及自己的生母李貴妃請安;陳皇后自己沒有兒子,便非常的喜歡他,每天早上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就高興得喜上眉梢;有一次陳皇后病了,他每天都陪著李貴妃去侍疾,只要他一到,陳皇后心裏就高興,病情也就減輕了不少,居然可以打起精神來說話,於是取了經書來問他,他又對答如流,陳皇后更加的高興,不久就病愈了,此後,和李貴妃之間也就相處得更融洽了。
「朕六歲被立為太子,入居東宮,先帝為朕選取了以『張先生』主的飽學宿儒教朕讀書,即位后依然受教如故;『張先生』要朕專註于聖賢君之主道,無須分神於一些無關國計的小道,以免玩物喪志……」
有一次,穆宗皇帝在宮中騎馬,一高興就放韁馳騁起來;小小年紀的他便向穆宗皇帝進諫說:
這麼八股的格言,最後當然只能用來作為他自己的座右銘!
一而再,再而三的聽到「張先生」病情轉劇的消息,萬曆皇帝的心中非常的驚慌;十年來的國家大事全賴「張先生」一手把持,他簡直不敢想像,萬一失去了「張先生」,以後他這個皇帝要怎麼做下去?
真正打動了萬曆皇帝的心的是後面的兩句話,他當然也明白這是慈聖皇太后和他的「條件交換」,於是,他爽快的答應了慈聖皇太后,立王氏為妃。
而對於從渴望得到她的母愛到敬畏有加的慈聖皇太后,他心中的畏懼和疏離又增加了好幾分——才十八歲的他,還體會不到慈聖皇太后的用心良苦;慈聖皇太后出身寒微,當初被挑選入宮,只是個宮女,能得帝幸、生子,接著又因緣際會的做了皇太后,那是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她不但珍惜、感戴上天的厚與,也更感到自己責任重大;兒子做了皇帝,她當然希望他果如所有的大臣們所預言的,會是繼堯舜禹湯文武以來的賢君明主,將來的國家大任、歷史使命都在他身上,她當然要嚴加管教——就這樣,母子之間的關係更加的疏遠,在孝順的表面下,萬曆皇帝私心中對母愛的渴求變成了永遠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