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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後記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雖然他的這個心理反彈不過是他與張居正之間的「個人恩怨」,但因為兩人的身分一為帝王,一為有丞相之實的首輔,所造成的影響就至深至遠了。
生命的存在,本身就具有著莊嚴的意義:「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人是大自然的一部份,大自然的運轉既未有分秒之間停頓不前,人又怎能違反自然法則而懈怠、停頓呢?怎能拋棄、逃避甚且遺忘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呢?
一個人在歷史上所留下的評價,當然是取決於他一生中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走在二十一世紀的前夜,海峽兩岸的每一個中國人,心中的所懸所念、所思所慮,莫不是以「中國往何處去」為基點出發;十一億人一起站在歷史的轉捩點上,舉目眺望遠方的未來,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呢?「汪洋中的一條船」將駛向何方?
朱翊鈞在張居正死後短短的幾個月內,對這位有輔政之功、師保之實的國家楝梁,從內心深處產生了反感,乃至於追奪他生前的官階,罷斥他所舉用的人才,導致張居正在生前所致力的政治、財稅、土地等等各方面的改革措施都被廢止而告功虧一簣。
壓力太大了,難道用「逃避」的方法就能減輕嗎?困難太多了,索性全部拋棄,就能解決嗎?
相較起來,努爾哈赤的身世和童年、少年時候的生活就顯得「非常不幸」了。
此後的四十多年間,兩人的發展更是兩極化;當努爾哈赤馳騁沙場、浴血苦戰的時候,朱翊鈞在金璧輝煌的大明皇宮享受醇酒美人;當努爾哈赤率領著全部的部屬、百姓胼手胝足的建立自己的城邦、國家的時候,朱翊鈞卻開始自掘墳墓的耗費了全國兩年總歲入的八百萬兩銀子建築定陵;努爾哈赤的十六個兒子個個在馬背上長大,人人勇猛善戰,朱翊鈞卻因為溺愛九_九_藏_書寵妃所生的三子常洵,鬧出了「立儲」的風波,使朝廷和民間輿論為了這件事而爭論不休;當努爾哈赤在遼東統一女真諸部,以「七大恨」誓師伐明,連下遼東幾大重鎮的時候,朱翊鈞卻已三十年不上朝,枕在美人膝上吸「福壽膏」,開「礦稅」搜刮民脂民膏來充實私庫,弄得民不聊生……
儘管從人性的角度看,因為壓力過大而導致心理上產生反彈而發展成或逃避、或拋棄的行為,是「合情合理」的;朱翊鈞從生到死的五十八年間的心理變化的過程和反應出來的行為都是「合乎人性」的,但是,這個「人性」的衡量標準卻只是一般人、平常人、普通人——並不適用於作為一個時代領導人的衡量標準。
歷史是無情且無私的,只有經得起嚴酷考驗的人,才能成為歷史上的成功者,沒有僥倖,沒有偶然。
閱讀明、清史書,我常獨自在燈下發出一聲聲的嘆息,心裏反覆的想著:每一個人來到世間,都「隨身攜帶」著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使命;無論這個使命的性質、輕重、大小為何,都是人人與生所俱來,應該終自己一生的努力,孜孜不倦的來完成它;有人是農夫,則勤于耕稼,種出各類作物;有人是工匠,製造各類器具供人使用;有人身為讀書人,則致力於累積先人的智慧,思考未來的發展和創造新的文明……
朱翊鈞生在皇家,年方六歲已被立為儲君,一生的身份已被確立為帝王,所要擔負的使命已經確立為「治國平天下」;幼年的他聰明好學,在張居正的輔佐下,「萬曆之治」的理想已近在眼前;卻怎知,成年後的他,挑不起自己所應肩負的責任,完成不了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一手斷送了自己從祖先手裡繼承下來的朝代。
十九歲那年,繼母把他趕了出read.99csw•com去,他只得四處流浪,自謀生計,在困厄的環境中苦苦的掙扎求生,和惡劣的命運搏鬥。
朱翊鈞出生於大明皇宮,是他的父親穆宗隆慶皇帝的第三子,但因為前面兩位兄長夭折,他成了實質上的長子,年方六歲就被立為皇太子;除了過著錦衣玉食、尊貴之至的生活之外,還接受了最完整的教育,由全國文官中官位最高、學問最好的內閣大學士和由翰林院中選出的精英組成專門負責教導他一人讀書的小組,為他傳道、授業、解惑;十歲那年,隆慶皇帝駕崩,他順理成章的繼承皇位,成為大明朝的第十三位皇帝:「萬曆皇帝」。
像這樣兩個出生背景、生長環境天差地別的人,卻不約而同的在萬曆十一年(西元一五八三年)展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起跑。
——清太祖與明神宗
但我卻不是這樣的悲觀,閱讀史書,已經使我在人類的歷史中得到了許多啟示;努爾哈赤的奮鬥史,在在都使我在心中肯定了人類的精神力量,而建立起「人類因奮鬥而不朽」的人生觀;我非常堅定的相信,無論處在什麼樣的時代和環境中,努力不懈的人終將能衝破一切的困難,做出一番對全人類都有貢獻的大事業。
朱翊鈞卻是最後一等人,因為他的逃避、懈怠,拋棄責任、使命,而使得他所帶領的時代從原本的「國富民樂、四海昇平」,一步步的走下坡,在短短的幾十年中,一變而為民不聊生,朝代滅亡。
努爾哈赤的情況卻正好與他相反。萬曆十一年,他read•99csw•com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遭到明朝的遼東總兵李成梁假手尼堪外蘭殺害;二十五歲的他悲憤填膺,誓報祖、父之仇,以僅有的十三副甲和不滿百人的部屬起兵,征討尼堪外蘭,從此,他展開了無休無止的征戰歲月,寸土寸血的開疆拓土,逐漸奠立出一個國家的規模來。
因此,我更加積極而努力的從事於歷史研究的工作和寫作中;我也相信,這一部份的明亡清興的史實以及清太祖與明神宗的比較,雖僅是浩瀚的五千年歷史中的一粟,卻是一道發人深省的暮鼓晨鐘。
起因在於朱翊鈞從小被張居正和他的母親慈聖皇太后寄予過於高度的重望,施予太過嚴厲的教育,而使他的心理上受到了過度的壓抑;等到長大成人時,他既渴望「親政」,又急於擺脫約束、限制他獨立自主的這些阻力,心中對張居正的感覺也就和小時候的依賴、敬畏有所不同了;等到張居正一死,他更從「鬆了一口氣」到反感漸露,一旦加上幾個忌恨張居正的官員向他陳述起張居正生前的「不法」,他的心中立刻展開了反彈,清算起張居正的一切。
萬曆十一年,于朱翊鈞是墮落的開始,于努爾哈赤卻是奮發的開始;兩人不同的發展,埋下了日後兩個被他們所領導的朝代一興一亡的種子。
事情過了幾百年,對於明朝滅亡、清朝興起的原因,史學家已經累積了許多研究的心血,也得出了許許多多的結論,從政治、經濟、制度、社會現象等各方面探討起,以求得歷史研究的全面性和整體性。
「清之興,興于太祖。明之亡,亡于神宗。」這是其中的https://read•99csw.com一個結論,僅就直接原因、時代及時代領導人而下;而對「旁觀者清」的後世人來說,這兩位分別造成清興、明亡的時代領導人,在許多方面不但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更足以發人深省。
努爾哈赤是第一等人,他以奮鬥的人生觀來面對困厄的環境;處在一個亂糟糟、破敗不堪、充滿黑暗的時代中,他索性勇往直前的推翻了這個黑暗的時代,重新創造出一個新的、充滿了光明和希望的時代來。
清太祖努爾哈赤生於西元一五五九年,逝於一六二六年;明神宗朱翊鈞生於西元一五六三年,逝於一六二零年,兩人的年齡僅相差四歲,去世的時間僅相差六年,而性格、抱負、一生的際遇和作為卻截然不同。
努爾哈赤生在文明的程度與中原有天壤之別的女真部落,住的是泥草屋,睡的是土炕;儘管祖父覺昌安是「建州左衛指揮使」,而建州左衛的規模根本小得不如大明朝中一個最貧瘠、最小的縣份;女真當時根本沒有文字,還談得上什麼「教育」呢?童年的生活,他也就和一般女真兒童一樣,跑跑跳跳、騎著小馬、拿著小弓小箭學射,六歲以後就得開始負責打些兔兒鳥兒回來幫助家中的生計了;更不幸的是在他十歲那年,他的母親去世了,父親再娶,繼母又生了個小弟弟,此從,他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儘管十歲的孩童根本無法處理這個已有兩百年歷史、一億人口的大帝國繁重的國事,但幸運的朱翊鈞卻不需要為這些發愁;因為,他很幸運的與大明朝最了不起的政治家張居正生在同一時代;張居正既為他啟蒙的師傅,又出任了首輔之職,自然為他一肩挑起了重責大任,替他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使得他完全沒有後顧之憂,而專心一致的在後宮讀書,以作為將來做個好皇帝的準備。
張居正生前的努力全部read.99csw.com「人去政亡」,輔政十年,治理得國富民樂的帝國開始走下坡;繼任的首輔一個不如一個,並且有監於他的下場,沒有人敢效法他「有擔當、有決心、有作為」的做官態度,沒有人敢再存有「萬曆之治」的希望,只想以「鄉愿」的方式安居其位;而朱翊鈞更因為少了張居正的管束,開始放縱自己,沉迷在酒色財氣之中了。
而歷史畢竟是公道的,埋下了什麼樣的因,就得到什麼樣的果;西元一六四四年,朱翊鈞的孫子朱由檢因為李自成攻陷北京而自縊,結束了大明朝;努爾哈赤的孫子福臨卻在這一年入主中原,消滅李自成和南明三王,擁有了曾經屬於朱翊鈞的大好江山。
努爾哈赤奠下建國的基礎,朱翊鈞種下亡國的原因;同為時代的領導人,兩個不同的人展開了兩極化的發展。
每個人的看法、想法不盡相同,我所讀到過的一段最「嚴重的悲觀」的文字出自於梅特林的劇作「群盲」——不只是中國,他所指的範圍涵蓋了全人類——人類是「群盲」,根本看不到未來和前途,當一個具有視覺的嬰兒好不容易降生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全體的盲人們迫不及待的將他舉高,要他瞻望未來,但僅是嬰兒的他,雖有能視的雙眼,卻什麼也「看不懂」,人類的未來依舊茫不可知。
古往今來,能夠成大事、立大業的往往是「非常人」——如努爾哈赤一般的,志向遠大,意志堅強,胸襟寬廣;所從事的工作越困難,責任越沉重,他則越努力;惡劣的環境和遭逢的橫逆,都只是他接受挑戰的磨練的過程而已,只會激發出他更強烈的鬥志,磨練出他更剛毅、更堅忍的個性,增強他的精神力量,使他產生更大、更足夠的能力來完成自己的使命。
同樣生長在一個亂糟糟的時代里,對於這一段歷史,我在自己的每一聲嘆息之後,總是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