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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修·斯卡德系列 《烈酒一滴》——祭神如神在

馬修·斯卡德系列

《烈酒一滴》——祭神如神在

《烈酒一滴》很容易眼熟地讓人想起多年前的《酒店關門之後》,如果說這回是戒酒協會的謀殺,那次則必定是酒店酒吧的謀殺——人喝酒也死,不喝酒也死,我們何去何從?
《烈酒一滴》這個謀殺故事,幾乎只穿行於昔日一次次的戒酒聚會之間,事實上,就連傑克·埃勒里之死,也幾乎一開始就可確定是他努力戒酒且過度忠誠遵循戒酒協會的宗教性規章所導致(對此,斯卡德一直保持他極其文雅的懷疑和嘲諷),我們幾乎可以說,這樁老謀殺的真正主體是戒酒協會,從起因到每一處關鍵,沒戒酒協會,傑克·埃勒里也不會死(或以其他方式、在其他時間其他地點不幹斯卡德事的死);而這個葛洛根不眠之夜的斯卡德,他回憶的真正主體也是戒酒協會,那些日子,那些事那些相關的人,畢竟再怎麼說,戒酒協會(而非埃勒里)才真正是斯卡德生命中無可替代的豐碩東西。埃勒里案的真正重要性在於,它是一把特殊的記憶之鑰,某一扇特殊的記憶之門只能由它打開;同時,它還是一道特殊的記憶回溯之路,故事(尤其是謀殺故事)要求被有頭有尾地講述出來,需要有足夠的相關細節來裝填它,因此,斯卡德說給米基·巴魯聽的同時,也是自己回憶的熾烈進行,記憶被重新翻尋、發現、確認並補滿,包括那些沒事不會想的、那些原本以為想不起來的以及那些不願再自虐去想的。
紐約也變好了,不是從此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不是罪犯殺人犯一夕間全失去想像力和實踐能力,而是曾經滄海。
我們當然希望斯卡德故事是後者,《烈酒一滴》是好整以暇的開始,只因為能一路走到這裏的偵探絕無僅有,就連昔日的菲利普·馬洛也戛然止於中年的結束。我們可以想像一個《一千零一夜》模樣的畫面,死亡就近在曙光的那一頭,當故事講完它就來了,所以山佐魯德一個接一個故事講下去,記得的,然後殘缺不全的,然後遺忘的依稀彷彿的,再然後未曾發生但理應有的……斯卡德和米基·巴魯也可以這樣。
這不是古老斯多葛學派的自我療愈伎倆,這是自自然然的時間奇妙力量,斯多葛學派不過是模仿了它,人工地複製了它而已。這是什麼?這是時間給我們啼笑皆非的贈禮,有時候你幾乎要相信它是故意的——你苦苦等待這個結局、這條甬道的完成,但它卻給你另一條甬道,也許還不止一條,連同那些你原來以為長過你一生不見盡頭的,以及那些花一樣根本沒所謂結局的。
《奧德賽》故事中,迷航的奧德修斯曾航入冥府,見到了母親和一干特洛伊戰友的亡靈,在那裡,先知提瑞西阿斯九_九_藏_書給了他最慷慨的贈禮,告訴他可以毫無痛苦地死去,這個禮物,人愈到老年才愈知其珍貴。在每一回探案過程中,斯卡德總會有一兩句縈繞不去的話語,用於自省,用於感傷,也反覆變形用於練嘴皮子的玩笑,《烈酒一滴》這回是:「神啊,請賜我貞節之心,但不是現在。」
我們都不確知未來真的會發生何事,所以很多人明智地不信未來如不再相信有神,把握當下,做你自己云云。但米蘭·昆德拉狠狠地把我們僅有的當下也挖掉,他指出來,由於當下並未完成,當下每一件事仍在發展之中,它們的得失、它們的結果、它們的意義,全蜿蜒伸入到濃霧般的未來,如果我們不知道未來,我們如何能說自己知道當下,有能力掌握當下呢?
斯卡德的系列故事,一開始就不智地啟動了時間之流,如同我們現實人生一樣青春難駐回不了頭,這原是令人擔心的,因為流速不難估算,時間的終點立等可取——可不是嗎?現在不就全到了?妓|女從良了,把人生弄得無可損失如馬克思說無產階級的惡漢娶了損失不起的年輕妻子,偵探自己幸福了或至少生命的重大關口全闖過來了,更糟糕是其他人一個個死掉,在《每個人都死了》那一案尤其像出清存貨一般。這些,現實人生正常無比,但卻一直是系列故事天條也似的大忌。系列故事最忌諱固定班底的死亡,你寧可讓他搬家,讓他出國,讓他傷心走開,或讓他掉入河中墜落懸崖,但切記不要被找到屍體(腐爛不可辨識的屍體可以),得讓他維持于可死可不死的靈動狀態。
我自己小時候家住宜蘭火車站不遠,在那燒煤的蒸汽火車頭時代,火車進站出站,那種尖利的汽笛聲音是很可怕的,還曾經穿透入睡眠化為噩夢;但我那個愛看美國西部拓荒電影的二哥告訴我,很奇怪,如果把火車置放在空曠的大地之上,從很遠的地方來聽,同樣的汽笛聲音就好聽了,有某種遼闊的悲涼感覺——快五十年了,我一直記得這事,當時我二哥正值高中文藝青年的年紀,我覺得他好聰明。
虔信的宗教人士會駁斥這個實例,因為依《聖經》乃至於日後教會的說法,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的,包括當晚的諸天頌讚,三位東方來的博士智者還算準時間不早不遲地抵達云云;也包括惡人那邊,希律王儘管不確定是這一晚,但他起碼知道就是這一年,所以他下令把這一年境內出生的嬰兒全殺了,寧殺錯不放過——
《烈酒一滴》,是日後才想起來說的故事。故事中的女伴當時仍是雕刻家珍而不是妓|女伊蓮·馬岱,這是它的碳十四同位素,告訴我們此事發九_九_藏_書生在八百萬種死法稍後,因為我們也已經知道了,珍後來會死於癌症,死得很清醒但疼痛不堪(這兩件事為什麼總是連在一起?)。而珍正是把馬修·斯卡德一把拉進去戒酒聚會的人,用米基·巴魯一開始的話來說,斯卡德的生命在這兒曾拐了個彎。
但這個駁斥其實恰恰好證實我們所說的,因為這全是日後回想的成果,是通過回憶重新裝填起來的故事;也就是說,這是基督教會最重要的一條時間甬道,而且還是交通最繁忙的時間甬道,兩千年來絡繹不絕,都發展成捷運了。
當然,任誰都看得出《酒店關門之後》外表的異樣,最明顯是時間的不連續,一直跟著正常時間作息、以穩定節奏累積年歲和閱歷的斯卡德,忽然像坐上時光機器般站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回頭來看當下發生的謀殺;或者說,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夢中的自己是個年老很多、兒子早已長成獨立的斯卡德,裡頭的人,裡頭的酒店和整個世界,也跟著是年老很多的模樣,在時間的加速飛逝中老的老,死的死,逃的逃。
福克納曾經這麼描述過人的時間處境,他說,我們就像背著身坐在一輛疾駛的汽車上,未來看不見,現在一閃即逝如一抹影子,我們真正能看清楚的只有過去。
是的,請讓我們毫無痛苦地死去,但不是現在。

讓我沒有痛苦地死去,但不是現在

每天,發生於我們當下的所有事,其實時間尺度都不等長,有幾天的,有幾年的,也有很多長過我們一生的,我們根本等不到結局,也有根本就不附帶結局的,像一朵沒開就萎去的花,凡此種種。斯卡德(或布洛克)一次一次開這樣的玩笑,一次一次重複指向那些更長時間尺度的東西,我們差不多可確定了,他知道自己順利講出來的有頭有尾故事也就那麼幾個,更多的,他仍在等仍在想,等某個結局的來臨,或想辦法發明出某種結局,好把故事說出來,是這樣子吧。
《烈酒一滴》也順便幫我們補了一小塊記憶碎片,之前我們並不知道斯卡德和珍的分手過程。當時,斯卡德和我們的心思嚴重集中在那些接踵而來的謀殺案件上頭,那同時也是紐約最殘酷的時日。
但埃勒里案不是《往事追憶錄》,沒辦法一次打開全部往事,在人難以窮盡碎片凌亂堆放的記憶密林里,它只想起、吸附、整理戒酒協會相關的這一小部分;一個故事只進行一次回憶,這樣才能深入、才可望完整,其他的記憶得等下一個不同故事來喚醒它們。所以到這裏,我們得換一種較正確的說法,一個故事不是一條路,而是一條記憶甬道。

其實每一個故事都是一次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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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杯酒與下一杯酒之間,橫亘著綿長的時間。」——布洛克說這段引言道中了這本書的要義,我們還不完全知道他的意思,但我們起碼先看出來一種時間的特殊形狀,只有通過記憶,時間才會變成這個奇特的模樣。我們知道,回想的時間和生活中正向進行的時間不同,回想的時間比較馴服,它可依我們意思重組,可以一眨眼五年十年呼嘯而過(所以就別再隨便眨眼了,我們短暫的人生禁不起這樣),也可以幾乎凝結成形一樣,讓你拿在手上慢慢看、反覆看、翻過來倒過去挑自己想要的看。就像這次的謀殺故事,死者傑克·埃勒里是斯卡德失落的童年玩伴,要講述清楚他何以死亡,得從幾十年前回想起,用布洛克喜歡的說法是,傑克·埃勒里花了幾十年時間,才讓他有理由在那一天額頭一槍、嘴巴一槍地死掉。但這一切不過是葛洛根酒店的一個晚上,也許還不足以裝滿一整個晚上,斯卡德和米基·巴魯談的顯然不止這個謀殺,他們至少還談到米基·巴魯的年輕妻子,他的屠夫父親和三個兄弟。這個晚上,傑克·埃勒里的戛然而止一生,也許真的只活在米基·巴魯這一杯到下一杯的十二年陳年Jameson威士忌之間。
但現實人生會不會這樣?幾率上當然絕對有的,比方說,英國最有名的開膛手傑克案、美國的黃道帶連續殺人案大概都是如此,上帝搶在人的司法系統之前破案逮捕不是嗎?
一樁靠得很近、可以很快講出來的謀殺故事,我們對其結局通常有很嚴格的認知限定,它必須破案,而且兇手必須被懲罰。懲罰的極致當然是死亡,但我們對死亡仍有挑剔,兇手可以在負隅拒捕時被打死(有時我們更喜歡這樣,因為對司法有信心的人並不多),也可以自知無所遁逃自殺云云,但我們假設,如果兇手搶在破案之前,忽然不管是撞車或是急病死掉了,這就尷尬了,我們對這樣的結果總有某種說不出的不踏實之感,我們甚至會把這種方式的死亡想成是成功的遁逃,媽的算他狗運好!
很多系列性的故事是沒老年的,故事中的時間像咬自己尾巴的狗原地打轉。我女兒告訴我,像日本的小學生偵探柯南,算算時間也應該長回高中生工藤新一的模樣了,但現實的壞消息是,據說作者本人才離了婚,得付大筆贍養費,因此時間得繼續被攔著,保持它聚寶盆的樣式。
這也是難以駁斥的沉重一擊。是啊,所以博爾赫斯不信每天即時報道的大眾媒體,他說真正影響深遠的大事情都開始於不起眼的角落和樣子,即使你當時在場親眼目睹它發生都認https://read.99csw•com不出來,包括就發生在你身上的事,認得某個人或接受了某件工作云云。博爾赫斯選用的實例是耶穌的誕生,誰會曉得,在兩千年前人類文明邊陲又邊陲的某一個貧窮木匠人家的某一個晚上,例行也似的生了個小男嬰,這會是歷史驚天動地的開始?日後房龍在《人類的故事》這一章告訴我們,以下他要講的是一個馬槽和一個帝國的故事,「奇怪的是,馬槽居然打敗了帝國」。但房龍說得太客氣了,其實這個馬槽還差一點佔領了全世界,還一直統治著日月星辰整個宇宙。
問題便在於怎麼樣才算過去、才算事情告一段落——一般而言,手起刀落,從生到死只一瞬,一部推理小說一次殺人總是幾天內完成,甚至就一個度假一頓晚餐;但馬修·斯卡德(或布洛克)喜歡帶著調侃指出來,有些謀殺是很緩慢很耐心的,一次殺死你一點點,所以我們知道幾乎所有的夫妻都用一輩子時間謀殺彼此,所以,在這回《烈酒一滴》里,斯卡德他們還多扯一種殺人方法,每隔幾天寄瓶上好美酒給某人,持續十幾二十年,他不死於酗酒,也必定死於戒酒如傑克·埃勒里,他在接到第一瓶酒那一刻已被惡魔抓住了,無可遁逃。

遠遠的火車汽笛聲音

提前出現的時間甬道

但這樣的不成故事,這樣的結局,如果把它置放在一個極其空曠的大時間里,我們遠遠地聽它,很奇怪,它好像自動就成立了,善惡禍福得失蒸汽般上升,彷彿由天地接管此事,命運吸納了謀殺,也吸納了死亡——
回到斯卡德故事來。我要說的是,我們再仔細點看,斯卡德的每一樁案件,乍看像是時間順向的、摸索前進的,但其實都是結案之後才回頭一次完整地說出來。我們可以把《烈酒一滴》的當晚場景變一下,不是在葛洛根面向米基·巴魯,而是在某個無何有時空的酒店裡講給你我聽,差不多就像這樣子。這當然不是服膺調查中不泄露的官方守則那一套,而是因為,故事只有通過回想才能編纂起來,事情得告一段落我們才知道該選哪些看以及該怎麼想怎麼說,所有的故事都是回想,每一部小說都是一條時間甬道。
不是這樣嗎?否則我們怎麼會知道珍離開的這段經過?怎麼還會再次聽到斯卡德講小女孩的誤殺(斯卡德已經很久不想此事了)?怎麼又補充了一堆已故老好人吉姆·法柏的諄諄叮囑?
仔細想,做夢的說法好像比時光機器的說法要對,因為夢只能依據當下猜想未來,執迷而且一廂情願,當下的夢隻身探進未來,其實那一刻它並不完全知道未來的事;它夢不到還沒出現的人,夢不到還沒發九九藏書生的重大意外、謀殺以及死亡,也不確知日後吉姆·法柏的死法或陪同米基·巴魯彷彿去了一趟地獄歸來,夢裡更不會有「九一一」,這些,否則斯卡德怎麼會不講呢?
前頭我們所說,回憶要進行下去得有依據有方法,指的正是,你得試著找出這樣一條一條的甬道來。
時間即將抵達盡頭會怎樣?兩種,一是很快這一切都結束,互道珍重;另一種則是好整以暇,可以穿越多條而且多樣的時間甬道,通往過去通不到的記憶,說出那些時間不流動、老年不來臨的人講不出來的故事。這裏,告訴大家一件神奇但不致泄露案情的事,《烈酒一滴》里,一瓶打開來的上好波本威士忌(不摻毒藥和任何添加物)、一房間的酒香,居然可以是兇手的謀殺兇器,這怎麼可能成立?但還真的可成立。
但我們今天較特殊的困難是,我們似乎活在一個人類歷史最不合適回想事情的時代,好像總有什麼會跳出來打斷我們的回想,說不大清楚究竟是我們自己或是整個世界,還是說共謀一樣,不知不覺中世界已成功說服了我們,把它講成是一件不急乃至於不宜不當壯夫不該做的事,以至於我們好像漸漸失去了回想事情的能力了。我的意思是,回憶的啟動也許是自然發生的,但要認真想下去還是得有依據有方法才行,人的記憶不是一張巨細靡遺整張攤開的大圖,它比較像一座密林一個洞窟,你得找到路才能進去,我們生活里的記憶觸動,只負責把人帶到密林之前洞窟之前而已。
《酒店關門之後》,當時,彷彿某種生怕講錯、吞吞吐吐的預言,我一直相信這不僅是馬修·斯卡德故事一次極特殊的書寫而已。我以為,這還是一次泄露,遲早斯卡德得以這樣的回想方式說故事給我們聽,等他自己也真正老了時,屆時不這樣還有其他辦法嗎?
神啊,請讓我保持清醒,但不是現在;請讓我不起偷盜之心,但不是現在;請讓我慷慨、勤奮、無私無我,但不是現在;請讓我別打人,但不是現在;請讓我拒吃零食,但不是現在……
也就是說,當時的斯卡德連同已存在的所有人並不真的年老,惟一確知老去死去的是這一間間酒店(現實里的紐約市領先小說時間一步,「提前」揭示了這些酒店的命運),酒店的未來結果和酒店的此時此刻兩點連成一直線,出現了一條標標準準的時光甬道,我說,這才是《酒店關門之後》真正特殊而且最富啟示性的地方。
均勻而行的現實時間,形狀上乃至於實質上都像一道鐵鏈,我們隸屬於它聽命於它行動,破壞它因此意味著解放;也就是說,我們通過回想,翻轉我們和時間的主從關係,我們一次得回一部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