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殺手系列 《殺手》——關於殺手凱勒

殺手系列

《殺手》——關於殺手凱勒

在斯卡德有點過著太幸福快樂生活的同時,屬於凱勒的生命大疑問才隨著他的足跡一個一個開始爆發出來,尤其是最終極性的、最躲不掉的——他真的可以一直這樣子埋頭殺下去嗎?換取溫飽是合理的殺人理由嗎?若連溫飽都已無憂,那仍持續接案子是什麼意思?而除了殺人一藝,他的人生還有什麼其他替代性的位置?
這個老布洛克讀者專用的驚駭發展,回到凱勒身上,我們卻不能不說其實很合情理。
這個古怪的企圖,勢必比我們才講過的「正常」職業殺手小說書寫更難,兩倍的更難,因為推理世界的制式書寫,它絕大部分不合用,就連多少也有跡可循的過往職業殺手書寫規律它一樣不能依靠——布洛克要如何才能讓我們心平氣和地相信,這個殺人如麻的凱勒有理由在每一部小說收場時可以活下去?讓我們不刺眼地同意,他的確有資格窩回他紐約的公寓過幸福快樂的生活?
會想到諸如此類的玩笑,是因為這三個人性格軟硬有異,對應嚴酷人生的方式也大有不同,但布洛克並未「身外物」地把這三人寫成三個典型人物從而彼此不通聲息,事實上,讀小說的人很自然會極實質地感受出來,撥開姓名、行業、當下生活實況等這些浮花浪蕊,他們三個在生命最根本處深沉的重疊,像不同的芽曲曲折折其實發於同一個深埋土中的根,因此,書寫者布洛克本人變得很像某種好奇但冷酷的科學家,他把同源的三兄弟拋擲于不同的家庭成長、不同的人生際遇並持續追蹤其變化,通過這樣的實驗來叩問人生真相。
凱勒絕大部分的人生便長這樣子,一個好生奇怪的人生,世界不斷向他展開,卻又吝嗇地在只看第一眼后就緊緊闔上,他的特殊執業和我們這些奉公守法、只殺動物和時間不殺人的良善公民隔著不可思議的鴻溝,他絕大多數的麻煩不是我們的麻煩,但奇怪的是,我們不僅聽得懂他的話,而且實質性的有感,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們職業有別,卻仍有深沉的相共部分?我們的處境其實還是有犬牙交疊之處?我們之間有著某一部分素樸的人的語言依然聯繫彼此,形成對話?我們只是都活得不那麼盡如人意而已,我們終究不真的是喀麥隆的波貢或西高加索的艾桑,他們是卡薩北語和尤比克語的最後說話人。
用這麼漫長時光養成的技藝,於是不太可能僅僅是某種身外物的職業手段而已,可想而知其暗暗生長的根有多深多密多長,並如何牢牢釘在現實的特定土壤之中,這就是列維施特勞斯說的「人的位置」。這個位置同時意味著這個人和整體世界的特殊相處方式,這個人看待整體世界的基本方式,用我個人最近喜歡用的語言是,這個位置同時是一張特殊的地圖,揭示了這個世界的某一部分面相,提供這個人走進這個世界的某些路徑。不同技藝的不同地圖有精緻粗陋之別,也可能彼此隔絕難以拼合著使用,可以確定的是,沒有任一種單一技藝的單一地圖可能單獨揭示著全部一整個世界,開啟這個世界一切的秘密,就像翁貝托·艾柯說的一樣,製作一張和實際世界完全一樣、完全同等大小的地圖是不可能的。
如此陌生人的謀殺案,必然也形成某種不駐留的、非封閉性的謀殺案——推理小說里有一句不知道為什麼代代流傳的神話,彷彿成了兇手不可違背的義務:「兇手遲早一定會再回犯罪現場。」這對職業殺手是天大的笑話,如果說職業殺手也有相應的鐵則的話,那必定是:「職業殺手絕對絕對不可以再回犯罪現場一步。」
事實上,職業殺手的確還非得緝捕不可https://read.99csw.com。推理小說甚有道理地相信它的讀者是有基本道德意識的良善公民,要求果報、要求正義得償,要求好人這一國完完整整地得勝,這不是絕對不可冒犯,但打算試一下的書寫者頂好先想清楚,拿出紙筆好好計算其風險和可能代價——因此,推理世界的主角小偷大致上都只能是俠盜義賊,甚至偷羊頭賣狗肉的其實花更多工夫在破案緝兇之事上,包括布洛克自己的賊羅登巴爾。
還有,書中凱勒和心理醫生的告白,也讓我們想到斯卡德在AA戒酒聚會的事,還有他和輔導人吉姆·法柏和屠夫老大米基·巴魯的相處種種。
如果可以由我猜想,我當然會說斯卡德小說最是代表布洛克本人的言志之作;羅登巴爾比較童話,也就比較架空;凱勒則又選了個距離一般正常人生太遠的該死行業,和世界切除太多聯繫,變得有些鬼影幢幢。
在出版紐約之賊羅登巴爾的新書發表會上,我曾開過一個玩笑:「我們已看過了一個正直、善良、聰明、世故的私家偵探馬修·斯卡德,接下來,我們要讀的是一個正直、善良、聰明、世故的小偷。」我記得當天在場的有侯孝賢、朱天文朱天心姐妹,以及號稱全台灣第一開鎖專家的謝文苑警官,後來趕到的還有聲稱要娶書中從良妓|女伊蓮·馬岱為妻的袁瓊瓊。此外,當天發表會所在的永康街同時間發生了一場幸好沒人傷亡的小火災,就離我們使用的小咖啡館不到一百米距離,像個呼之欲出卻又說不清楚意思的奇怪寓言。
如今,斯卡德的問題,不全然因為英雄老去,真正的麻煩在於他所揭示的生命重大問題,在經歷了十來部小說的艱辛思省並實踐之後,如今看來都有了著落了。他老早不再回憶誤殺小女孩辭職之事,不再罪惡感於失敗的婚姻,不再需要面對教堂的一十奉獻箱子或點根蠟燭來救贖自己,不再困擾于有執照沒執照好確認自己在云云世間的身份存在,伊蓮·馬岱也早不接客了,戒酒聚會成為往事而不是迫切的生命危機,甚至大紐約市都變得溫柔宜於人居——這是真的,最近全美國的大城市犯罪調查報告才又出爐,西岸的洛杉磯連著兩年蟬聯全美首惡之城,重大犯罪直線上升為幾年前的兩倍,主要問題點是城南的幫派和毒品,彷彿又繞回半世紀前雷蒙德·錢德勒小說那般光景。
稍稍不同的是,斯卡德是在一次又一次死亡真相的追討中把自己給一塊又一塊拼湊收拾回來,而凱勒這死亡的製造者卻像每一步都在自我顛覆——通過誤殺、通過買一送一或送二的額外附贈殺人、通過受騙而殺人,以及通過某種不該有的基於正義之心、救贖之心以及悲憫之心殺人云雲,才第一本書,凱勒高度專業、匕刃一閃的執業已然出邊出沿,清清楚楚呈現出自我顛覆的單行道模樣,並遙遙指向了最終的猛暴性疑問及其解答。
終究是一名非得保持透明才能存活下去的殺人者,他住紐約,卻無法像斯卡德或羅登巴爾那樣真把紐約當成可深耕密植的家園,生根並且挺身捍衛,斯卡德面對死亡暴烈威脅仍不肯遷離,羅登巴爾花大把銀子買下他二手書店所在的整幢大樓產權;凱勒也沒辦法和固定的人發展綿密杳遠的關係,他選了一個孤獨的行當,就註定得踽踽遵行孤獨之路,他生命中再投緣的人都得從他身邊走開,大概只除了桃兒一個。
斯卡德系列的《每個人都死了》一書是我個人譯的,我總以為那本書中的斯卡德已完全脫困了,那本書一如扉頁寫的,是米基·巴魯的故事,處理的是米基·巴魯的問題https://read.99csw.com。斯卡德拔刀相助。他惟一為自己做的,是捍衛自己的家,捍衛他和紐約的聯繫,這是他終極的戰鬥,贏了這一仗,他的人生就再沒有人可撼動。而同時,他的外遇小女人莉薩和心靈輔導人吉姆·法柏皆在這一仗倒下離開他,殘酷些來說,這是落葉凋盡,讓他生命的天空清冷但變得乾乾淨淨。
又要故作驚人語地寫職業殺手,又要保守地回歸基本道德,這兩下這麼一加,奉職業殺手為名的小說,其中的職業殺手通常便只能扮演獵物而不是追捕者,而且天可憐見得在書末惡貫滿盈伏法了事,好安慰我們脆弱多汁的心靈。這個宿命性收場於是又帶來一個難以逃遁的結果,那就是職業殺手小說很難像正常推理小說那樣發展成連續性的系列,供我們長期追隨並投注情感於其中。職業殺手的創造和閱讀亦是一次性使用,以台灣我們可見的中文版小說來看,像格林的被出賣兔唇殺手「烏鴉」《職業殺手》,或隔一陣子就在第四台播一次改編電影的《豺狼末日》,都是這樣的全一冊,戛然而止。
布洛克從私家偵探寫到小偷,再寫到職業殺手(當然,他稍前還寫過個情報員,一個永遠睡不著覺的奇怪情報員;以及一個有錢但胖得要命的安樂椅業餘「神探」),從體裁或直接說從小說主人翁的職業選擇來說,我們只能講他真是個創作力豐沛的書寫者,但半點也不奇怪,因為在廣大而且墾殖已久的廣義推理王國之中,小偷、職業殺手乃至於情報員,都早已有先人走過,甚至發展成一個一個亞類型——當然,其中比較麻煩也比較邊緣的是職業殺手這一個,因為這個特殊的行業和整體社會的關係,尤其和推理小說所大致設定的「犯罪/正義」基本原則不免有抵觸之處,這使得職業殺手的書寫變得困難許多,畢竟,很多推理小說已開發成功、方便於複製的類型書寫方式到此並不合用,相當程度上得另闢蹊徑,也得一併負荷較高的書寫風險。
列維施特勞斯所說的技藝,指的不只是我們表面的職業選擇,儘管它經常和我們從事的職業密密糾結一起,我們可以說它是我們可變動職業背後難以更動的生活技藝;也不太是所謂的志業,沒那麼高遠那麼文人氣,它要素樸一些,更工匠性更技術性一些,不那麼多應然的自我期盼成分,而是實然的我們最會做的那件事。這裏頭,熔鑄了我們獨特的性格,細碎、偶然但不可逆轉的獨特生命經歷際遇,還有最本體的,我們傾注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用過就沒有的時間所習得並且反覆操作的該項技藝,就像美國職棒大聯盟一名投手所說的:「整整三十年了,我所做的就是用力丟出這一顆球,你說除此之外我還會做什麼呢?」而這個投手念小學時作文寫「我的志向」,很可能長大后要當的是航天員。
某件事,當一整個世界完全遺忘而只有一個人記得,是什麼意思?我個人讀過一本語言論述的書,談到當使用某種語言的部族不斷死滅到只剩惟一一個人時,那只有一種解釋,就是此種語言已先於部族的滅絕在此刻提前死亡——我個人挑剔地認為這個惟一的解釋其實還不夠周延不夠指出事情的真相,這不是瞬間宣告的安樂死,而是在有口難言的寂寞之中,由語言退化為無意義的聲音再緩緩杳逝地一點一滴死去;或者換句話說,當最後這寂寞的人也死去,那是這個語言的不存在,而在此之前這最後一人還頑強活著的短暫倒數時日,卻是這個語言的死亡。不存在是平和的客觀狀態描述,說眼前沒有一張桌子、沒下雨並不牽read.99csw.com動我們心緒;而死亡卻是可怖的來襲,是由我們看著它由存活到歸於虛無一段觸目驚心的時間過程,是很難不包含著主觀感受的一條無能為力的單行道。

奇怪的書寫企圖

筆下角色人物的問題解決,不等於書寫者本人的人生疑問全部解決,書寫者總是比他筆下的單一人物遠要複雜多面而且更煩惱——我們或者該說,布洛克通過斯卡德的「位置」,該看到的差不多已看盡,該問的差不多也問完,他或許需要再找一個人、一個不一樣的位置。
作為一個讀者,有時我個人會開玩笑地想,其實他們三個人的真正身份會不會就是三兄弟?同胞所生但分散流落各自的人生,選擇了不同的行業,孤獨地在大紐約市的人海中茫然浮沉?
關於這個我們稍稍再解釋兩句。我們知道,推理小說的兇手,如S.S.范達因所講的,非得在小說進行的前三分之一就出現不可,而且還非得是書中要角之一不可,這意味著推理小說基本上是「熟人」的謀殺案,嫌犯的涉案嫌疑程度往往如儒家所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的同心圓方式漣漪狀朝外遞減;而職業殺手卻是「陌生人」執行的謀殺案,這種「被害人/兇手」的無關係本質,只有殺人執行的技術性問題,而不存在著推理——所謂推理,是找尋出隱藏在表象底下的聯繫,沒有聯繫,何來推理?用直接點的話來說,職業殺手不用安排不在場證明、不用嫁禍無辜他人、不用製造煙幕誤導偵查方向、不用替被害人買巨額保險、不用偷換遺囑、不用在兇案后裝出哀痛逾恆的鬼樣子,幾乎所有推理小說中的各式花招都不用,他要的只是殺人成功、順利離開。
性格從不單獨決定命運,我們的人生沒這麼唯心,也從不這麼單純可預料。我們開玩笑說斯卡德、羅登巴爾和凱勒是幼年失散的三兄弟,他們性格的鑄成材料的確也相近(一樣的正直、善良、聰明、世故云云),但他們手中的世界地圖卻不是同一張,世界的基本圖像和對應之道遂也大大不同,有點類似萬花筒,一樣的彩色碎紙片,但轉動一下就是不同的樣子。

自我顛覆的單行道

現在,我們又來了另一個正直、善良、聰明、世故的職業殺手了。
因此,如果要緝捕職業殺手,用的不可能是坐而言的沉靜推理,而是起而行的風火輪追獵;不是趴地板上找香煙頭小紙屑,而是天涯海角如追尋杳逝他鄉的負心情人。
另外,書中凱勒為他那條取名士兵的牧羊犬找遛狗保姆,那位滿口靈學卻無家可歸的小女生安德里雅,也依稀有著阿傑和卡羅琳的交疊身影。
慢慢來,慢才能綿密才能紮實,也才好看。書末,我們看到凱勒俏皮地化解了第一次的懷疑危機,又為殺人賺錢找到精神抖擻的理由,但這隻是暫時性的緩兵之計,生命本身不會這麼容易就放過我們,不信的話就讓我們大家走著瞧吧。
相信紫微斗數、八字、星座之學等命運之術的人,大概都問過一個自尋煩惱的問題,大概也都得不到一個比較有說服力的解答,因此只能把這疑問擱著,那就是,擁有同樣生年、生月、生日、生時的雙胞胎或甚至同一家醫院產房裡一起排列在嬰兒室的不同人家小兒,為什麼會得到這麼不一樣的人生?為什麼有人麻雀般墜落成三級貧戶而有人鳳凰般攀升為大財團專用律師甚至選上總統?
所以說,儘可能對這樣的人好一些,可能的話也不要吝惜給予某種程度的援手,他們一下子所失去的通常比我們可見到的要多,而且重來之路也比我們想到的要艱難許多。
這個以九*九*藏*書殺人賺取生活溫飽的傢伙名叫凱勒,Keller,離他的職業之名killer不遠,獨居紐約的一間公寓中,幾乎不與人交往,他的經紀人(該不該這麼稱呼?)是居住在白原鎮一個從未露面也不知其名的「老頭」,但真正負責和凱勒聯繫的卻是老頭的秘書桃兒,一個甜蜜審慎的老女人。基本上,凱勒的業務範疇遍及全美國,他接獲工作,坐上飛機,到千里之外目標所在的某一小城小鎮,住進廉價的汽車旅館,租當地的車子,吃當地的餐館,並因目標的實際生活作息決定刺殺的方式,這才在當地購買殺人的武器道具。他實際動手的時間不一定,有時順利到早出晚歸,有時卻得在這個小城小鎮停留十天半個月之久,因此,他偶爾也得睡睡當地的女人,看看當地的街景風光人情,甚至想像自己生長於、活于或終老於此地的景象。當然,得手之後凱勒會在第一時間走人,一陣煙似的,或更像一個似有還無的恍惚鬼影子,飛行、住宿和交談用的都是假名字,殺人道具用后即棄立刻處理掉沒那份危險的浪漫攜回紐約當紀念品,因此,他不僅是透明的人,還是「負數」的人,他不止不在任何地方留下可資注意的痕迹,還總為當地減去一兩個人、一兩段生死恩怨,其餘的,就像指紋般抹消得乾乾淨淨。他去過的地方總既是第一次又是最後一次,此生不可能再光臨,見過交談過的人既是初識有緣也是永別,這輩子不會再相逢。他和外面世界的關係永遠如中國大陸所說的「一次性」,一次性雨衣,一次性相機,一次性女人……一次性真正意思就是丟棄和消滅,惟一存留的,只剩在凱勒一個人的記憶里,而凱勒又是個記憶力非常好的殺手。

人為自己找到的位置

因此,職業殺手小說總去除不掉某種受了詛咒似的悲涼底色——它的主人翁遊魂飄蕩在我們的社會秩序和穩定的生活作息之外,它的小說書寫也難以遵循已成為坦坦大道的制式推理書寫,但這被遺棄的悲涼命運也必然挾帶著某種自由,某種多少被迫得另闢蹊徑、走自己的路的自由,這種其實並不怎麼受歡迎的自由,通常只有極少數有信念、有堅強心志的人樂於保有它並有效使用。
布洛克小說中的主人翁都是現代人城市人,不像早期小說中的主人翁那般樂於交代生家出處,甚至像中國平劇中人那樣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詳述自己祖籍所在、父母何人、婚姻家庭成員及相處狀況,且做何營生、外加今天心情陰晴起伏等等。看來小說中人亦一如現實人生的遞邅變化,愈來愈有隱私權概念——無牌私探斯卡德講過他父親,在搭乘11線地鐵辦案途中的淡淡觸景回憶,因為他父親就在此線車上墜落身亡,大概是為了躲到兩截車廂之間偷抽根煙(香煙果然是害人的壞東西,謹把此一個案送給香煙的歇斯底里大敵董氏基金會),也許還喝了酒因而腳下不穩;小偷羅登巴爾的母親「親愛的羅登巴爾太太」一辭原則上只掛在愛錢如命的雷·柯希曼警官的調笑口中,至於本人是圓是扁我們完全不知道;說起來,反而是殺人為業的凱勒還比較肯講自己父母,但他母親只是個無啥內容可言的典型落翅仔,父不詳而且連照片都是假的,因此說了也差不多等於沒說。
已有兩本小說寫成,說明了布洛克的如此企圖,但老實說還不足以說服我們事成無憂,對這位今年已六十四歲卻依然鬥志昂揚的可敬小說書寫者,我們仍提著心看他接下來怎麼玩下去。

轉動的萬花筒

在推理這個不盡恰當的大招牌底下,不推理、不駐留九*九*藏*書、永生放浪于異鄉異國道路之上的職業殺手小說,遂一直是個人數不多的異類,獨自形成一個小小的洞窟,它更恰當的分類歸屬是所謂的「驚悚小說」,在另一頭連綴上政治和國際性陰謀,畢竟,要這樣焠煉出一身殺人絕學的職業好手回頭來對付尋常市井小民,就像要邁克爾·喬丹來打我們的高中籃球聯賽一樣不恰當也不公平,狙殺那些幾乎無人不做惡事的高高在上政治大人物不是得其所哉嗎?
布洛克一直是個有耐心的書寫者,他從沒要快速因此只是概念化的好聽無用解答,而是讓凱勒隨桃兒交付的任務一步一步逼近,一次一次浸泡其中,當年的斯卡德也是這樣子來。這樣的解答,也許任誰都沒法整理出一兩句明白警世的話語來,但這樣的解答才是真的,才是一個破碎之人的真正重建。
然而,布洛克並不打算自我抄襲自我複製,這些似曾相識的故人往事,卻總在兩三頁文字之後一個戛然轉折全翻臉變了樣,因此,我們所存留那些斯卡德和羅登巴爾的溫暖記憶,反而成為閱讀的陷阱,冷不防一腳踩空摔了下去,製造出意外落差的驚駭效果出來。

陌生人的謀殺案

書中,凱勒曾在一次出差的機場書報攤上買過一本他根本讀不下去的廉價西部小說,他不否認吸引他的只是封面印的一行字:「他騎了千里路,去幹掉一個從未謀面的人。」沒太久,這句話又被他滑稽地重新組裝了,只因為到達千裡外目標的小鎮當晚,他在酒吧和個寂寞的女人勾搭上了,太陽又升起清醒之後,他啞然地發現自己其實是:「他幹掉了千里路,去騎一個他從未謀面的女人。」
但在這個階段悍然出現的殺手凱勒,我猜,自有其相當分量,甚至有機會替代一部分的斯卡德,幫書寫者布洛克叩問這個世界。
在Hit Man書中,我們會看到很多似曾相識的東西,比方說凱勒從桃兒那裡接受謀殺指令或事成復命的對話,不是遞交一份神秘錄音帶且聽完十秒鐘后自動銷毀,像早期《虎膽妙算》影集的固定片頭那樣(即今天《碟中諜》的原初電視版本),而是恍若馬修·斯卡德和伊蓮·馬岱的對話,和老條子喬·德肯的對話;也像小偷羅登巴爾和洗狗女同志卡羅琳的對話,和雷警官的對話,家常、好笑而且窮極無聊的亂扯。
這裏,我們沒有能力也無意討論神秘的命運之學,而是回頭來想列維施特勞斯的一句其實遠比乍聽更深刻的話:「技藝,是人在世界中為自己找到的位置。」
我們說過,從沒執照的私探寫到小偷,再乾脆直接寫職業殺手,這並非布洛克的特異之處,真正比較奇怪的是,看起來他真的打算也把它發展成一個固定性的、連續性的殺手系列(截至此刻為止,除了我們手中這本Hit Man之外,他又已完成了第二冊的Hit List),意思是,這個正直、聰明、善良、世故的冷血凱勒竟然不打算束手就擒,他還要像他自己說的「以幫人消滅老鼠為業」的,在往後的歲月中不回頭地殺下去。
說到這裏,我們便很容易悲憫地想到,人的失業,就像我們今天滿街可看到的,所失去的便往往不只是一份工作,以及工作所換取的生物性溫飽和生命延續而已,而是極可能連同你在這個世界中惟一的位置也同時被連根拔起來。你的技藝失效甚至永遠過時了,你所熟悉且每日每時使用不疑的路徑忽然全成了死巷子,整個世界瞬間在你眼前關閉了起來,變成一個全然陌生的存在,你得重新認識,這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毅力,還需要你不見得還夠的時間,因此,往往得有人幫手。
凡此種種,不及備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