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起被子。

聽曾根先生的口氣，好像磨砂紙號數越大就越細膩。

曾根先生的離世，突如其來，那是我們相遇兩年後——小學六年級的期末。

「絕大多數的人有所不知……人類的眉間有感應月光的部分。你聽過『月醉』這個詞嗎·」

我最終還是沒能養育公主殿下。

「我也沒法說得很細……頭蓋骨的話，已經燒過的，或者死後過了很久的都不行喔，因為幹掉的骨頭會整體萎縮，表面的弧度也會變化。用那樣的骨頭不管怎麼努力都是做不成月光鏡的。所以要在它乾枯萎縮前使用，還不能忘了把鏡片一直浸在牛奶里補充營養。」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她已經死了。

我對躺在床上的公主殿下說。她看著我的臉，只是一個勁地微笑。我想曾根先生在廚房飽受痛苦折磨的時候，她也是這麼笑著的吧。

「曾根先生……他死了。」

望著表情痛苦、僵硬倒地的曾根先生，我想起契約成立那天他說過的話。

或許是因為看到我震驚得茫然失語的表情，他從冰箱里拿出月光鏡來，把它抵在自己的額頭。塑料片似的扇形球面鏡，與雙眼之間弧度剛好契合。就在那一九-九-藏-書刻我明白了，之前想不通的半徑部分的弧度，正是眉骨的一部分。

而那如此貴重的月光鏡，如今卻四分五裂在早已氣絕的他手中。

我想起以前舔過的石頭那樣的味道。

平日里放滴管的床頭櫃里，放著曾根先生精心準備的新鋼絲鋸。

要是有月光鏡，也許就能恢復她以前的樣子吧。只要耗盡我的餘生，應該就能見到她四肢健全的姿態。

「照顧公主殿下，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不過，除非我月醉了，否則，這是絕無可能的。

「月光鏡啊，是用人的頭蓋骨做的哦。」那時他說得輕描淡寫，簡直就像在教我怎麼做某個菜，「是把這裏——雙眼之間的骨頭仔細地切下來做成的。明白嗎？」

鏡片被曾根先生牢牢地握在手中。

我馬上明白了，這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個考驗。

那時，公主殿下的雙臂長到一半，身體發育到肚臍那裡，有著形狀姣好的白皙乳|房。

那天我一如往常來到他家，卻發現他已經死在廚房。鋪著瓷磚的洗手台上吐有大量紫黑色的血，他身體周圍也滿是血跡。看來他是非常痛苦地吐血而亡的。他幾天前就虛弱得好九_九_藏_書像隨時都會倒下，身上也瘦得不剩幾兩肉了。灰敗的臉上，只剩下眼睛還在放光。他一定早就知道自己日不久矣。

我被他說的一愣一愣的。既然月光鏡是用人的頭蓋骨做的，那作為素材的頭蓋骨，他又是從哪裡弄來的呢？

掰開他僵硬的手指，只見他掌中的鏡片已經四分五裂。纖薄的月光鏡，稍稍用力就會碎掉。

雖然我把公主殿下裝進曾根先生家裡的大袋子，運到了自己的公寓（她的身體，就跟輕石那般輕），但要做新的月光鏡，卻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小學生的我當然不可能知道這麼生僻的單詞。我獃獃地搖搖頭。

他邊說邊指著自己的眉間。

我用眼睛掃視整個廚房，終於看到那個罐子倒在的曾根先生身邊。罐蓋開著，牛奶流淌而出，在紫黑色的血中形成白色的漩渦。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必須接手公主殿下，照顧她——雖然還不知道該讓她睡在哪裡，也不知道如何兼顧學業……需要解決的問題成堆，但約定就是約定。

「要做這個，還是很勞神費力的呢……首先得從頭蓋骨上把這個部分恰到好處地ｒｅad.9９ｃsｗ•ｃoｍ切下來，這時用鋼絲鋸是最好的。」說著，他用空著的手做出鋸東西樣子，「仔細切下來以後，接著就要把眉間正中的部分盡量削薄。表面的弧面是最重要的，那裡絕對不能用手碰。最終只能小心翼翼把髒的地方弄乾凈……弧面越薄越好，但要注意分寸，太過的話就會裂開呢。我以前就弄壞過兩個。」

她無法理解人類的死亡，我甚至懷疑她對曾根先生和我是否有記憶。或許她認識我們的臉，也只不過因為我們是喂她水的人……「從今天開始，就由我來照看你了。」

我猛然想起養育公主殿下最重要的東西。

他要說的就是——如果真的想要得到公主殿下，就得做出自己的月光鏡，如果沒有這樣的決心，就沒有資格擁有她。

我把曾根先生留下的水都餵給了她，用盡以後她的生長就停止了。

看著他臉上苦悶的表情，我在心中暗道。雖然是第一次看到死人，但我卻出奇地沉著冷靜。

再見，曾根先生。

小心翼翼地走進廚房，避開曾根先生吐的滿地血，打開冰箱，卻不見之前裝月光鏡的罐子。

「敏感的人只要被月光照到，就會陷入暈醉狀態，那就是『ｒead•９9ｃｓｗ.ｃoｍ月醉』。或許是腦中湧出了月亮水，麻痹了腦袋也說不定呢。」

然而，我並沒有這樣做。

我將臉頰貼在她的胸口廝磨，心裏盤算著，和父親住的公寓里，隔開一戶的那間屋子正好空著，不管怎麼說，可以先把她運到那間屋子的壁櫃里。當然，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對了……月光鏡！

看著破碎的鏡片，我明白了他的真正想法。

我雖年少，卻也覺悟到自己履行諾言的時刻到了。

他說著將月光鏡放在廚房電燈泡下。鏡子正中泛起強烈橙色光芒。

那就是說，一定要用新的頭蓋骨。但這樣的東西究竟要如何……這駭人聽聞的話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曾根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嘆息道：

當然，他也說過這樣的話——我會給你留下一個東西的。

「所以，不管做什麼，分寸都是最重要的。打薄要用磨砂紙，五金行就有防水磨砂紙賣，用那個比較方便。店裡人會問你要幾號的磨砂紙，嗯……你就說要二百八十號以上的。」

他想知道，我是否真的能為公主殿下奉上我的人生？為了她我到底能做出多大的犧牲？

曾根先生面帶微笑，百無禁忌地回顧著自己的失敗。我那時緊握的手汗九九藏書濕掌心。

「吶，不是有狼人的嗎？先不說是不是真有人會變成狼，我覺得滿月之夜人會變異的說法，就是根據月醉編出來的故事。」

以前和曾根先生聊天的時候，我曾和他約定，公主殿下的存在是無論如何都要保密的，因為要是被人知道了，公主殿下一定會被送到我們無法觸及的地方。

「要是用很粗糙的磨砂紙，就容易出划痕。划痕太大就沒法修復。所以還是要精工出細活，逐漸替換細膩的磨砂紙。」

時至今日，她仍被我安置在房間的窗邊——月色美麗的夜晚，當她沐浴到泠泠月光時，你還可以聽到細小的吱吱聲。

……果然如此。

起初是她的表情變得貧乏，慢慢地沒有了聲音。而後她細膩的身體以驚人的速度失去水分，像一尊精巧的人偶。身體的顏色逐漸暗淡，先是像木頭，後來變得越來越像石頭。最終一點一點縮小，直到變成一塊能放在手掌上的小石頭。

如果普通人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會馬上通知警察叫來救護車了吧。曾根先生家雖然沒有電話，但常去的公園附近有公用電話亭，就算沒有錢，也可以打警察的直線電話。

那定是她懷念故鄉靜海的聲音，但我現在卻愛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