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湯打斷了他的解釋，追問道：「樓君，到底有什麼見聞，湯很想知道。」

陳湯的身子直往前傾，興奮地說：「樓君真是眼福匪淺，可憐我當時還在家鄉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諸君住在京師，眼光和別處就是不一樣。」

他的臉紅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回過頭，嘆道：「沒什麼，只是看見這嬌艷的木槿，早上開花，晚上就要謝敗，不由得心情頗為傷感。人生苦短，雖然比木槿好得多了，可是人到底生而有智，這種痛苦，又是木槿所無法理解的。」

回首妹妹，她和樓護顯得比以前更為融洽。不過兩年前，她還是個小孩，現在已經成人，所以舉止形態到底要端莊些。我想，希望樓護也會喜歡她。

僕人有點緊張：「他自稱是廷尉，還給了我這張名刺。」

我展開名刺一看，上面果真寫著「廷尉田聽天謹候」的字樣。

一會兒，各種菜餚端了上來，有烤羊和炙雞，還有青葵和蔓菁、茄子，都是新鮮上好的菜蔬，我們一口肉一口酒暢飲，這場飯不知道吃了多長，只看見日頭也漸漸到中天了。好在春日的陽光並不曬人，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起了前兩年冬天被腰斬的平通侯楊惲的話：「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成九_九_藏_書箕。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這真是說到了我心坎上，如果楊惲不當官，也許就能一生及時行樂下去。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我趕忙疾步到門口，果然看見樓護大踏步走了進來。我欣喜地遙呼道：「君卿兄，果真是你，這麼久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應徵應徵，邊塞艱苦，誰人願去，只有你倒反而佔了大便宜似的。先到庭院里坐罷，咱們要好好細談。」

我心下有些躊躇，這個官員倒是新來的，以前從未打過交道，難道也是愛好鬥雞的？我容不得細思，馬上叫道：「請廷尉君在前廳少待，我馬上就出去迎接。」

我趕忙挽留道：「子公，很快就到上食時間了，何必走。如果實在有事，不妨一起用了飯再走不遲。」說著，我不容他分辯，大聲道：「來人，上食饌。」

一切安排完畢，我也向陳湯介紹樓護的情況。當陳湯聽見樓護剛從河西回來時，不禁眼睛一亮，連聲問道：「樓君去河西可有什麼見聞？」

「現在還不知道。」樓護道，「只是聽說郅支單于也派了使者來長安。不過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是不知道這些的。」

我們沉默了一會，忽然我感覺有些尷尬，不知道和他reaｄ•９９csw•cｏｍ說什麼好。在我自己家裡，我這麼尷尬，實在是有點不應該的。好在這時聽見外面有人長笑道：「子夏在哪裡，我要去見他。」

樓護道：「陳君倒是性急，要說見聞，實在太多了。我前年去的時候，正好碰上匈奴兩單于合戰，邊塞將士可以作壁上觀，真是罕見的奇景。兩邊數萬騎兵鏖戰了一天一夜，屍骨堆積如山，我們漢兵士卒在烽隧上都覺得驚心動魄。後來其中一方郅支單于擊破呼韓邪單于，呼韓邪單于落荒而逃，只好沿著長城，一直向東急奔，並派遣使者向我們大漢求救。」

我也踱進院子，對他說：「陳君，在想什麼心事嗎？」

這時萬欣聽見外面擾攘，也從堂上奔出來，看見樓護，她眼睛一亮，叫道：「君卿哥哥，你從天上掉下來的罷？說不見就不見了，說來就來了。」

萬欣從小活潑，喜歡蹦蹦跳跳的，所以樓護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小鹿」，其實我心中倒有一個不明瞭的想法，我希望他們倆能成匹配。讓妹妹嫁給樓護，我是完全放心的。不過不知道樓護有沒有這個意思，我也不好隨便提。

我又覺得無話可說，大概是因為心裏一直對他有成見罷。張侯對他的推崇絲毫不能改變我這個成ｈｔtｐｓ://ｒeaｄ.9９cｓw.cｏm見，雖然我確實相信，他是個很有才幹的人。

樓護是我的好友，他家世代行醫，到他這代，因為聽了一個相士的話，改習儒術。不過他為人豪俠仗義，我們以前在一起可謂親同手足。只是前年他突然不辭而別，不知道幹什麼去了，沒想到今天才又出現。

我們在庭院的枰席上坐定，他看見陳湯，問道：「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我不好意思拒絕，只好說：「我先得去前廳迎接，你們先到後堂，到時我再派人去請你們出來。」我又對樓護和萬欣說：「你們也請先進去罷。」

他又向樓護和萬欣拱手：「抱歉，下走先告退了。」

我點了點頭：「張侯好幾天沒有來了，不然我們可以邊賞花邊談談。」

我吩咐僕人殺雞宰羊，準備好好和樓護共話平生之歡。他是我今生覺得最為可靠而高尚的朋友。雖然在別人眼裡，我只不過是個靠鬥雞謀生的無賴，但是我卻奇怪地對朋友的人品要求很高，這點，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麼原因。

我正凝思發獃的時候，突然被陳湯的聲音打斷了，他侷促地說：「要不你們談罷，下走先告退了。」

樓護笑道：「沒想到我們的小鹿又長高了，嗯，越發美了。」

陳湯也趕忙還禮，連稱不敢。

他九九藏書們兩個人似乎也很親熱，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我都插不上嘴。我無奈地看看陳湯，因為他也插不上嘴，所以也顯得有些百無聊賴，我感到自己似乎冷落了他，於是沒話找話道：「子公，你天天在庭院里練習擊劍，難道想當武將嗎？張侯上次介紹的太官獻食丞一職可惜是文職啊。」

樓護打了個呵欠，隨即發出三四點古怪的笑聲，像一個鐵片從高處落下，和地面撞擊時的幾點振動。我不由得莞爾：「君卿，幾年沒見，你只有這個毛病沒改，老是突如其來的打呵欠，突如其來的這種古怪的笑。」

接下來的幾天，張勃遲遲沒有再來，陳湯大概都有些焦躁了，我看見他站在庭院里，望著院庭里的木槿發獃。

樓護也勸道：「剛才冷落君了，實在慚愧。請千萬賜暇一起用食。」

我愕然地看著他，但也不好拒絕。我又瞟了一眼樓護和萬欣，樓護面無表情，萬欣則似乎有些愧炸。是啊，陳湯畢竟是我們家的客人，在樓護面前表現得這個樣子，究竟也是很讓主人難堪的。妹妹此刻大概正和我一樣難堪。

樓護笑道：「子夏門前向無虛士，幸會了。」他朝陳湯拱手道。

我們剛命令人把殘羹清理好，這時僕人來傳話道：「主君，外面有客人來拜訪。」

萬欣則睜大了read.99csw.com眼睛望著陳湯，直到陳湯點頭答應，才露出了笑顏。

陳湯道：「如果不是我們大漢連年出兵，打得他們難受，他們也不會內訌。只是不知道郅支單于現在怎樣，只怕將來仍是漢朝的威脅。」

他也幾步奔到我跟前，朝我肩頭捶了一拳，笑道：「去了一趟西域。你知道我是坐不住的。正好碰到朝廷徵召懂些醫術的人去邊境烽隧為士卒看病，不但可以乘坐不要錢的傳車，還額外給賞賜，我就應徵了。」

聽到「廷尉」兩個字，陳湯馬上變得有些興奮，他竟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很不講禮節，急促地說：「我也跟君出去拜見一下罷，能見到九卿，實在機會難得啊！」

樓護這回才真的笑了，道：「呵呵，這是跟我外祖母學來的，你忘了，我一直改不掉。你知道的嘛，我是外祖母帶大的。」

我說：「哦，這是張侯介紹來的好友，名叫陳湯，字子公，山陽郡瑕丘縣人，多才多藝，你們也結識結識。」

「什麼客人？」我問道。

他咬咬嘴唇，笑道：「不敢，湯練習擊劍，只是告誡自己不要懈怠而已，談不上什麼想當武將了。」

我心裏大為驚喜，聽出來是樓護的聲音。

樓護道：「呼韓邪單於前不久來長安祝賀新年，如果不是遭到這樣的內訌，也很難讓他們如此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