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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陳遂 第八節

第三章 陳遂

第八節

「大概是我十六歲那年罷,有一個早晨,我在睡夢中被喧嘩聲吵醒了,爬起來一看,發現隔壁富貴里公乘張彭年家的屋頂上有人在『皋皋』地亂叫,顯然是叫魂。我就知道張家有人去世了。這世上有喪事本來很尋常,但這次的情況很有些不同,據說死者本人正是年方二十八歲的張彭年,而且他這麼年輕,並非老死戶牖之下,而是被厲鬼擄去了魂魄。後來更進一步的說法是他的妻子因為難產死了,魂魄為祟,據說那個難產婦女生前在張家過得很不順心,張彭年對她非常慳吝刻薄,就連她的難產而死,也是因為張彭年不肯花錢請醫師醫治導致的。所以那婦女怨憤不釋,為祟報仇。府君你知道,我們百姓向來把難產而死的鬼稱為『乳死鬼』,這種鬼非常凶厲,一旦被它惹上,那只有死路一條。」
陳湯的臉紅了一下,性性地說:「君侯真是明察秋毫,小人也是覺得天道神明九九藏書,人不可獨殺,所以才要那家僕去官府告發的。張彭年雖然違背禮制,傷風敗俗,但畢竟罪不當死,請君侯明鑒。」
他愣了一下,旋即諂媚道:「府君真是天生孝悌,『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像府君這樣忠厚的人現在可以說是寥若晨星了,小人實在崇敬得五體投地啊。」
他解釋道:「君侯有所不知,張彭年家產豐饒,卻守財如命。他妻子臨產時,他確實不肯花一錢為妻子請醫師,導致他妻子難產而死,如果說他妻子因此怨恨他,也是說得過去的。但問題是,那種怨恨有沒有達到切齒痛恨,乃至要向丈夫索命的地步呢?另外,張彭年家產大概有百金之多,卻沒有一個兒女繼承,他只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姊姊,早就嫁了。按照《置后律》,他死之後,只能由他的姊姊繼承家產,而這個姊姊和張彭年一直就很少來往,據說也是因為張彭年慳吝。」
「這似乎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啊。」我說,「你是說你懷疑他姊姊害死了他?張家既然殷實,奴僕想必也有幾個,防護周嚴,他姊read.99csw.com姊怎麼能害得了他?」
陳湯道:「原來張彭年實際上是被幾個家僕一起殺害的,因為張彭年對家僕慳吝,而且脾氣暴躁,非打即罵。張彭年的妻子對奴僕們倒是很好,主母悲慘的死亡讓奴僕們都義憤填膺,他們覺得今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了。再加上張彭年在服喪期間和婢女偷|歡,讓家僕們愈發懷念死去的主母,忍無可忍之下,他們商量好了一個計策,派人扮成主母的鬼魂去嚇唬張彭年,開始收到了一定效果,可是接著張彭年有所懷疑,家僕們於是鋌而走險,勒死了張彭年,然後統一口徑,宣揚張彭年被鬼魂索命而死。他死之後,家僕們很慶幸逃脫了官府的懲罰。後來一個家僕因為酒醉,失口說出了這段故事,才被他的賭友威脅告發。」
真是有才華的豎子,拍馬屁還能隨口引用《詩經》。我暗讚了一聲,道:「那麼在君看來,這世上是真的沒有鬼魂蘿?」
我道:「子公君,繼續說你的那個故事。」
我感覺心頭豁然開朗,的確像是這麼回事,人世間的所有遺憾,大概真的難https://read.99csw.com以超越分娩而死的女子罷,本來懷胎十月,渾身充滿了希望,最後卻連兒子長什麼樣都看不到。我家宅子滄池中傳說的那個女鬼持轡也一樣,她死了已經有四十多年,難道真的還沒有解除她的怨憤嗎?
他點點頭:「雖然不敢這麼肯定,但是小人活了二十多年,像上面那樣的事,碰到了起碼也有近十起,從來沒有一起被證明是真實的,全是活人裝鬼,想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好詭秘的故事。」我嘆道,腦子裡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脫口而出,「那個威脅家僕去揭發的賭友大概是你罷?」
我說:「可是究竟沒有證據。」
我的頭皮有些發麻,雖然稍稍抬頭就可以看見院子里的青天白日,恐懼仍舊如春草般潛滋暗長。我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眼,幸好是厚實的牆壁,我問:「真的乳死鬼有這麼厲害嗎?她為什麼這麼凶厲,為什麼會在眾鬼中排行第一?」
「關鍵在於因為張彭年的慳吝,家僕們對他也一向很是不滿。但是他一死,他姊姊就大方地解除了奴僕們的奴籍,還分別給他九_九_藏_書們贈送了錢財,讓他們自謀生路,這些難道不是疑團嗎?」陳湯道。
聽見我稱呼他的字,他顯得受寵若驚,語氣變得更恭敬了:「張彭年的死,據說還因為他在妻子屍骨未寒之時,就在靈前和家中婢女你歡我愛,君侯你想,那鬼魂死時本就怨憤,見到這種薄情寡義的事,哪裡還嚥得下這口氣?也無怪乎他的上弔而死,大家都風傳是被他妻子的鬼魂蠱惑所致,連他家的僕人也都這麼說。而且他的姊姊後來特意請了巫覡來禳解,巫覡對此也加以證實,但小人終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因為一則小人究竟沒有見過鬼神。二則,張彭年一死,我首先就想到誰將會得到好處。」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是的,反正民間有這種傳說。至於乳死鬼為什麼會排行第一,我想她的確有她超過常人的怨憤罷?府君不妨設身處地地為她們想想,那種因難產而死亡的女鬼,本指望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可以享受為人母親的哺育之樂,臨到快要達成所願,卻要和腹中的兒子一同歸於地府,這大概是人世間最大的不甘心了,難道她們不應該怨毒憤read.99csw.com憊嗎?」
「哦,這句話什麼意思?」我愈發好奇了。
這豎子,臉皮還真厚。從律令上來看,他的確毫無瑕疵,做了他該做的事。只是焉知他的告奸,不是出於賭徒之間的相互拆台?何況他可以從告發中得到不少錢財上的好處。不過這豎子頭腦的確清楚,他說的這個故事對我大有啟發,我的心裏隱隱有一絲觸動。對他我何必求全責備呢?我咳嗽了一聲,道:「子公君隨時想著告奸,為皇上分憂,實在佩服。以後不要叫我君侯啦,我已經把列侯的爵位讓給我的弟弟了。」
「哦,什麼真相?」我聽得津津有味了,雖然「真相」,兩個字似乎帶點詭秘的色彩,讓我不由得有些怵然。
他道:「君侯說得是,由於鄰里對張彭年在為妻子服喪期間就和婢女姦合表示鄙視,里長也深信張彭年的死是神鬼報應,所以誰也沒有對之提出異議。他姊姊最後將他田產的一部分贈給僕人,大部分變賣后就回了夫家,一切都皆大歡喜。雖然我有疑問,卻也人微言輕,輪不到我管。但是半年後張家原來的一個家僕去縣廷舉報,說出了張彭年死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