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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陳遂 第十二節

第三章 陳遂

第十二節

「有車騎將軍許嘉出面,有什麼不能成的?」我肯定地說。
我道:「如果給君機會,君果然能出其不意,斬首立功嗎?」
「君無需如此沮喪,原衛尉左將軍許嘉昨日被皇上拜為大司馬大將軍,他諭告我,要我推薦人才,應郎官之選。我決定推薦君。」我說。
「君的話可謂至言。真是吃一塹,長一智。」我笑道。我很想問他,如果再一次碰到類似的抉擇,他會怎麼做。但是一想,何必讓他尷尬,於是打消了念頭。
陳湯嘆道:「這就是『翼虎』稱號的來由。我大漢開邊萬里,可是如此健者,卻也不得不閑居。二十五年前,那時我還只有八歲,真是光陰似箭。當年雄心勃勃的孩子,在瑕丘縣騷亭聽過多少名將的風流逸事,現在已經磨得毫無鋒稜,像豬狗一樣只知道吃喝了。」
陳湯賠笑道:「府君說的也是。對了,不知甘君況是什麼原因事敗的?既然皇帝如此賞識他,應當步步高陞才對。」
也許內心的興奮還蘊積在心,很早我就被鳥囀喚起。身旁早空無一人,羅敷已經起床,大概準備早食去了。也真難為了她,每天要侍奉我,還要侍奉我的嫡妻。還好,她和我嫡妻的關係非常好,有這樣的賢妾,少了我很多的憂心。我也穿戴好起床,今天蒙恩准,可以不用去廷尉府坐曹視事。早晨的院子里有著清新的香氣,太陽還沒有升起,這九*九*藏*書是一天中最涼爽的時候了。我一路踱到後院去,這所宅子是我新建的,早先的宅院連同爵位一起讓給了弟弟。其實簇新的宅院更適合我這種膽小的人,更適合我這個天天和刑徒打交道的大漢朝廷的廷尉。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滑稽。
我聽出是陳湯的聲音,他前段時間從河西回來了,面目黝黑,好像飽經滄桑的樣子,我問他這幾年幹了些什麼,他也只是敷衍,可能過得很不順心,羞於開口罷。他向我要求暫時在府中借住一陣,等租賃到房子再搬出去。看著他衰老了很多似的面龐,我想起了當年他在監獄里向我滔滔不絕的樣子。時光催人老,確實如此。
「你也知道中書令權傾一朝?」我微微笑道。
我安慰他道:「你放心好了,昨天我在車騎將軍的府第,意外地見到了一位客人,讓我明白,車騎將軍實際上很喜歡勇敢有才的人,和皇帝陛下一味的柔仁好儒相比,是不完全一樣的。況且就算皇帝陛下自己,也未必完全不喜歡能征善戰的猛士,只是天下還算太平,不需要大肆用兵。所以當年孝文皇帝才會感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如果天下真有猛士,能幫皇帝守邊,使大漢江山永無邊患,就算是皇帝也會胸懷激盪的。」陳湯兩眼放光:「哦,那位客人是誰?」
陳湯道:「可惜,這麼一位九*九*藏*書以騎射聞名天下的羽林郎,據說他射箭的水平超過當年的飛將軍李廣。不知道是真是假?現在他也應該有五十歲了罷。」
於是我從牆壁後轉了出來,對陳湯喊道:「子公君,這麼早就起來讀兵法?」
他見我沒有往下說的意思,又遲疑地說:「府君認為這次舉薦我能成功嗎?」
他苦笑道:「唉,府君休要取笑,下走此生恐怕難以出頭了。」
庭院里由雕花牆那邊傳來琅琅的讀書聲:「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這時我心裏突然異常地興奮起來,如果說幾年前我還沒有能力幫他的話,現在我或許可以做到了。
我知道陳湯的意思。若說中書令石顯,的確是比許嘉更為炙手可熱的當朝紅人。他不過是一個宦官,卻深得今上的信任,多年來執掌內廷樞機。今上因為愛好音樂,沉迷其中,無暇管理政事,又信不過外廷朝臣,而宦官居內廷,很少有機會和外廷朝臣勾結,所以凡是朝臣所上奏章,全由石顯批覆。有些朝臣看不起石顯,上奏疏勸諫今上,最後都被石顯找藉口害死。自從今上即位以來,不過七年之間,先後死於石顯之手的朝臣就有前將軍蕭望之、太中大夫張猛、特詔賈捐之等,所以現在朝廷公卿對石九_九_藏_書顯都畏之如虎。其實今上何嘗聖明?除了本性仁厚這一點外,其他方面比先帝差得遠了。當然我也只敢腹誹,這些看法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出口的。
他看見我,趕忙把竹書挾在腋下,躬身施禮道:「府君安好,這麼早就起來了。」
他也笑了:「天下誰人不知,下走有時逛逛市集,就經常聽見童謠唱這些事。」
「大丈夫建功立業,現在還遠未為晚,何必沮喪?甘延壽現在快到知天命的年齡,照樣雄心勃勃,冀圖再起,你現在不過三十掛零,何必如此沮喪?」
「完全是實情,只是過得實在不順利,不得已罷了。」他有點頹然。
他仍是憂心忡忡:「當今皇帝柔仁好儒,車騎將軍既得皇帝陛下的寵幸,情致愛好必定和皇帝陛下差不多,像下走這樣的,只怕車騎將軍也不會喜歡罷?」
我搖搖頭:「漢家律令殘酷,除非恭謹守成,稍有才華的人想要奮發向上,都可能招致禍患。何況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即位之後,宦官受寵,連皇帝的師傅蕭望之將軍都被構陷自殺,何況別人?甘延壽也在前年被御史劫奏為殘殺百姓,以冒軍功,下獄論死,幸虧車騎將軍和中書令石顯對他很是賞識,才得以財貨贖為庶人。所以車騎將軍這次把他招致府中,以便有機會再向今上推薦。」
我知道他心裏是怎麼想的,他是如此想出人頭地的人,怎麼會因九*九*藏*書為怕連累我而拒絕推薦呢?不過客氣的話還是要講兩句的。見他這麼尷尬,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就算心情大好,也沒必要這麼開玩笑。於是我正色道:「其實車騎將軍這次對我另眼相看,還要感謝君對我的勸告,當初我的心都險些被複仇的火焰焚化了,多虧君指點我,說好的名聲也許比一個列侯的爵位更有用。我聽從了,現在果然得到了回報。他說之所以和我結交,都是因為我為人孝悌。」
陳湯有點不好意思道:「哦,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也是下走的切身體會啊。當初下走如果肯回鄉奔喪,博得一個孝悌的聲名,又何至於此呢?那時心裏一直想,自己好不容易被舉薦為秀才,列為郎選,怎麼能千里迢迢回鄉服喪浪費時日?雖說服喪為孝之大者,為人子者應當做的。但是身佩官印,軒車怒馬豈非更是孝順嗎?只是沒想到欲速則不達,反而從此沉鬱數年,一直到今天還不得不麻煩府君照顧。」
我笑道:「那君的意思是,怕以後連累我,拒絕讓我推薦蘿?」
「前遼東太守甘延壽,你聽說過嗎?」我道。
「『翼虎』甘君況,當然知道,他的名氣實在太響亮了。」陳湯馬上應道。
我很能理解他的感慨,初次見到陳湯的時候,總覺得他有點玩世不恭,現在重新見面,感覺他性情頗有變化,畢竟已經年過三十,如果還像少年時候那樣輕薄,九-九-藏-書那就真的不可救藥了。總的來說,我對他的印象算是越來越好。
「這個……」他有點張口結舌了。
我說:「豈止是騎射第一,他的替旅和跳躍的能力也遠邁同儕,二十五年前,先帝在上林苑豫章觀舉行羽林健兒武藝大試,甘延壽一試成名,一百斤的石頭,他竟然投了幾十步遠;九尺高的羽林亭樓,他也可以一躍而過。先帝因此對他大為讚賞,當場拜他為郎。接著,他又在手搏大賽中擊敗所有對手,陞遷為期門郎,不久再升為太原令、上郡都尉、安定太守、遼東太守,連匈奴都怕他,聽說他當太守的地方,匈奴人根本不敢犯邊,稱他為『翼虎』。」
「連中書令也賞識他?那他怎麼會沉鬱下僚?」陳湯驚訝道。
我笑道:「是的,不過他也是廢居家中多少年了。」
我笑著指指他腋下的竹書:「不如你啊。剛才聽君唸書,沒想到數年不見,君還是好學不倦啊。當初告訴我在張掖販魚為生,恐怕不是實情罷?」
「哦,說說看。」我一向不喜歡逛市集,同僚們又絕對不敢議論石顯,所以有關他的童謠我還真沒聽過。
他眼睛睜得老大,激動道:「真的?實在太感謝府君了。」但他低頭想了想,又遲疑道,「不過,下走秉性脫落不羈,在長安一直受人誤解,前富平張侯因為舉薦下走為秀才,被奸人構陷,導致削戶二百,幽憤而逝,下走一直覺得對不起張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