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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陳遂 第十八節

第三章 陳遂

第十八節

要在一般地上,我非被他拖死不可,好在竹林地上到處都是腐敗的和新鮮的竹葉,泥土也由於竹葉的長年腐殖而發育得非常鬆軟,加上我穿的衣服也比較厚實,一路上倒也沒有十分痛苦。
這中年漢子冷笑道:「哼,我怎麼會認錯人,你不就是現任的廷尉陳遂嗎?對了,據說前不久還加官為侍中。我說得沒錯罷?」
我看見那是一張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的臉,面容還比較英俊,沿下巴一圈長著密密麻麻的鬍鬚,根根像鋼針一樣直立,這張臉看上去很熟悉,但是一時想不起來。我企圖拖延時間,叫道:「慢,你到底是誰,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如果你認錯了人,那我豈不是死得很冤枉?而且你如果殺錯了人,自己也不算報了仇,又豈不是白白冒了一場險,白白損了自己的陰德?」
手拿弓弦的漢子止住他:「也好,讓他知道是我們殺了他,是我們親手報了仇,我們自己也可以更覺得快樂。」說著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面紗巾。
他們把我拖到那些土堆前,為首的漢子冷冷地道:「給我跪下,對著這些被你害死的冤魂叩頭請罪。」
話既然說到這分上,還有什麼可交流的,反正是死定了。我長嘆一聲:「那是你的猜測,總之今天落到你手裡,說什麼也無益了。」
可是,誰會挑我還在任的時候就來實施報復呢?豈不知大漢對攻殺現任官員的罪行判決非常嚴酷,一旦https://read.99csw.com抓住,全部裊首,妻子連坐。所以那些挾私憤想報復的人,即便恨之入骨,一般也要等到那位官員卸任之後方才動手。
可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我感覺冰涼的弓弦套在我的脖子上了。萬章道:「看著,這是我妹妹的墳墓,還有我那些門客兄弟的墳墓,今天我要拿你的命來祭奠我那可憐的妹妹,我那些可憐的兄弟。」
說來很難相信,在恐懼的威脅下,一霎間我腦子裡竟有這麼多畫面閃過。那蛇見我害怕的樣子,越發膽大,開始向我游來。我忍住疼痛,想用左手撐起身體逃離,可是一動才發現半身已經麻木,剛才被摔得很慘。我的那匹駁馬倒是馬上回過頭來,在我身邊躊躇。我剛想抓住牠的韁繩,緊接著又聽到兩聲弓弦響,我就看見我的馬左眼被一支箭射穿,幾點清澈的水花從牠的眼中迸射了出來,不知道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麼,另一支箭則射入了牠的胸部,牠仰天哀鳴了一聲,向前跑了兩步,趔趄倒下去了,嘴巴呼赤呼赤喘氣,血沫一起一伏。
接著竹林深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厚而鬆軟的竹葉地窸窣作響,我看見兩個矇著面紗的男子跑了出來,看不出他們的年齡,但從步伐的矯健來看,第一個還比較年輕,第二個則一條腿似乎有些問題,因為他的腦袋在跑動時不停地大幅度起落,讓人找不準刻九_九_藏_書度。他們每人手中都端著一張弓弩,腰間還掛著長劍。他們腳步生風,很快就到了我的跟前,為首的重重踢了我一腳,大聲道:「你這狗賊也有今天,老子終於等到你了!」他嘴上說話,手也沒閑著,取出一根很粗的牛皮繩索,綁住我的腳,然後把牛皮繩索的另一頭往肩上一搭,撒腿就往山坡上跑。
還能怎麼樣?我聽話地對著墳堆重重叩頭,希望自己良好的認罪態度能換取眼前兩個活人的憐憫,以便保全性命。
我閉上眼睛,就等待他將弓弦套上我的脖子了。被勒死大概是很難受的,平常我用手掐自己的脖子玩都非常難受。可是有什麼辦法,命在人家手裡。
拖了大概幾十丈遠,來到一堵矮牆邊,我依稀看見矮牆旁有好些個土堆,平常走過根本不會注意。那拖我的漢子停住了腳步,對他的同伴點點頭,那同伴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提起來,右手一拳擊在我的鼻樑上。我仰面一跤,摔倒在土牆上。那漢子也大踏步過來,朝我身上猛踢。兩個人拳腳|交加,我趴在地上,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渾身都麻木了,不知道什麼叫疼。
我話音剛落,那個還矇著臉的瘸腿漢子就喊道:「這畜生大概想拖延時間,指望有人來救他。咱們不要理他,動手罷!」
那漢子大概打累了,對他同伴說:「就這樣罷。」他的瘸腿同伴點點頭,把身上的弓箭和長劍全部解下,放在矮牆九九藏書邊。那漢子自己也扔下弓弩,又解下長劍,對瘸腿同伴說:「先把他拖過去。」
弓弦迅即收緊了,真他媽的難受,我的七竅被憋得簡直要濺出血來,腦子也暈沉沉的,突然朦朧中聽到山坡下傳來一聲:「把陳府君放下,否則我要發射弩箭了!」
我的眼睛大概一片烏青,滿眼都是腫脹,只能下意識地說:「真的不認識。」
是誰躲在這裏暗算我?我做廷尉這麼多年,就算是個善茬,也免不了會得罪不少人。我相信很多犯人乃至他們的親屬都對我充滿仇恨。據說我的前任也就是現在的丞相於定國做廷尉做得非常好,所有經他判決的犯人都誇他公平,不但不怨恨他,而且就算他們犯了死罪,也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所以先帝很欣賞于定國,讓他在廷尉的位置上幹了十九年,這恐怕是大漢立國以來在一個職位上待得最久的人了。後來我才知道,有關他的傳聞並非那麼確鑿無疑的,前個月我就提審過一個囚犯,他自述當年于定國對他的判決不公,相信我會給他昭雪。所以,廷尉是個難當的官,誰要不信,就來做做試試。
「哼,貴人多忘事。」那漢子一把抓住我,扯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你再仔細看看,認不認得我是誰?」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週年,死前還有什麼話說?」見我頭叩得差不多了,那漢子又冷冷地說,同時從袖間掏出一根絞絲的弓弦,在手上一屈一https://read.99csw•com伸地拉扯著,發出「嗤嗤」的聲音,顯然他想用這弓弦勒死我,猜都不用猜。
手拿弓弦的漢子還沒回答,那個瘸腿蒙面人已經怒道:「你他媽的使用奸計殺人的時候,有沒有讓人死個明白?」
我心裏頓時明白了,那些土堆可能是一些墳墓。他們肯定是想把我拖到土堆旁殺死,用來祭奠那些土下埋葬的鬼魂。我自己知道這麼多年來肯定也冤殺了不少人,但沒想到會這麼集中。他們之所以要解下刀劍,顯然是因為有一種《日書》上說不能帶刀劍上死者墳墓前拜祭,否則會驚擾死者。三輔地區的人對這種習俗大多比較信奉。
我平時看見毛蟲都怕,何況這種又凶又毒的東西。以前我斷案的時候,碰見頑固不化的囚犯,就會命人捉來一些色彩斑斕的毛毛蟲,放到這些囚犯的敏感部位。長安縣縣廷的院子里有很多高大的揪樹和楊樹,樹上就盛產這種粗如兒臂的毛毛蟲。我常常命令掾吏去采,不管多麼頑固的囚犯,一看見這種毛毛蟲將要放到他們的嘴裏、脖子上、兩腿之間,沒有不趕快招認的。個別死硬的頑固分子會得到他們該得的待遇,他們的脖子腫得老高,胯|下的那玩意有如平常的幾倍大。我不是一個酷吏,我認為這種方法比用刑具拷打好,那樣太傷筋動骨。
那條蛇大概也嚇了一跳,陡然向後扭曲,頭「呼」地豎了起來,腦袋迅即變成了三角形,嘴裏吐出長長的信子。
我從腫九-九-藏-書脹的喉嚨里擠出破碎的一句:「對不起。」我並沒指望靠這一句就讓這殺氣騰騰的哥哥饒我一命,我只是順口說的,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其實我心裏對他們的自稱冤枉仍舊不以為然。
拿弓弦的漢子道:「這豎子一向喜歡帶著兩個僕人打獵,等救兵倒不必擔心,況且我也派了兩個弟兄拖住他的僕人了。讓他死個明白也好。」
「好,我現在告訴你,我就是萬章,長安的柳市萬子夏,鬥雞都尉。你現在該認識了罷?」
我垂死掙扎:「你們當時篡奪獄囚,我捕殺你們,不過是為了盡廷尉之責,你要殺我,就是公報私仇。」
「總算想起來了。你不覺得自己死有餘辜嗎?」
我恍然大悟:「啊?是你!」
我心裏很絕望,想起自己的官位、妻子,想起人世間還有那麼多沒有做的事,還有那麼多的幸福沒有享受,這樣死實在不甘心,我死馬當做活馬醫地叫了一聲:「兩位先生,我很想知道你們和我到底有什麼仇恨,要死也要讓我死個明白。」
「還狡辯。」他怒道,「你知道我們要篡奪獄囚,卻故意設個圈套,引誘我們入彀,好因此向朝廷邀功,聲稱自己捕殺了大批群盜。你這無恥的畜生。」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心頭絕望到了極點,既然他這麼瞭解我,那自然不會殺錯人。可我仍是不甘心死啊!我最後一次垂死掙扎:「可是我真的認不出你,我到底和你有什麼冤讎,你說出來,我也算死而無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