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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陳湯 第一節

第五章 陳湯

第一節

我們父子倆不知道相擁而泣了多長時間,眼淚都哭幹了。最後父親說:「拿著你阿媼留給你的錢,去長安罷,阿翁我會在這間屋子裡一直等著你掛著銀印回來。」
父親是個沒用的人,還是個瘸子,我看不起他,很小的時候便是如此。記得有一天,我剛從縣學回家,看見他跛著一條腿,吃力地推著鹿車前進。鹿車上豎著一根木柱,上面叮叮噹噹掛著一些破舊的剪刀和刀鞘。他沿街挨戶地叫著:「磨剪刀啊!磨刀劍啊!修理刀鞘!」看見我朝他走來,滿臉髒亂的鬍鬚頓時被笑容移動了位置,黑皴皴的額頭也似乎有了光彩。他駐住鹿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布包,打開布包,裏面是十幾粒同樣皺巴巴的棗子。他把棗子塞給我,討好地笑道:「拿著,回家告訴你阿媼,不要準備我的吃食了。剛才一戶僱主請我吃棗子,我已經吃飽了。我再覓兩件活就回去。」
既然長安對我來說已經喪失了希望,我只有https://read.99csw.com來西域碰碰運氣。
「阿翁,你恨不恨你的兒子,是我害死了母親,害死了和你朝夕相伴的妻子。」我硬咽著對父親說。
所有的路都不通了。他們說我品節有虧,絕不可能再將我列入擢拔的範圍。難道我的父親死了,我就不難過嗎?我很想回山東服喪,可是如果人死了真的有靈魂,父親看見我仍舊是個布衣,會不會在地府也不安寧。他們就知道把「孝」字掛在嘴邊,卻不知道一個窮賤的人是沒有資格談「孝」字的。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長安汲汲鑽營,希望能陞遷到一個二千石的官位。我以為一切都唾手可得,大漢朝廷所要求的才能,我無不具備。我的文章寫得可以讓蘭台和石渠閣的那幫儒生們羞愧不語,我在《論語》、《穀梁》兩種經書上的精湛功底連朝中的博士也要俯首稱臣,雖然他們不好意思這麼做。我的射術和超邁亭樓的矯健也不會差於期門和九九藏書羽林的任何一個健兒。而我所求的不過是個小小的郎中身份,可到頭來我卻兩次差點丟了性命,最後只能靠著當陳遂的門客為生。
他看了看我,蜷著腰一瘸一拐的走到我身前,蹲下,粗糙的大手摸向我的臉頰。他把我的眼淚擦掉,笑道:「湯兒,你這傻孩子,這世上永遠不可能有做不完的夢。阿翁我相信你阿媼的選擇,你好好好奮發,一定會功成名就。你不會讓你的阿媼失望,你阿媼也絕不會白死。」
母親死了,他被母親苦心塑造出來的禮節頓時轟然瓦解。
「阿翁不恨你。阿翁怎麼會恨他自己的兒子,因為有了你,阿翁才感到和你阿媼是真真切切在這世上生活過。否則阿翁會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他說。我沒想到他的語言竟然這樣好。
我抱住父親嚎啕大哭了起來,自從我長大成人,就從沒有當時那麼頻繁地哭過,我實在受不了了。
河西真是一個開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地方。
read.99csw.com我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面,等我從監獄里放出來時,母親的頭和身軀已經分離了,她的身軀愈發瘦小,蜷曲著躺著,好像一個傾側在地的小小皮囊,囊口張開著,顯出暗紅的顏色。頭漠然地躺在身軀的一側,讓人看不出來兩者曾經是那麼相儒以沫的關係。我跪在地上,抱著她白髮蒼蒼的頭,嚎啕痛哭。她的眼睛閉合著,永遠不會再瞧我一眼。關於「孝」,我有時覺得很可笑。可是天知道,我覺得可笑的僅僅是「孝」的這個名目,這個該死的名目之下不知靠了多少虛偽得讓人髮指的儀式支撐著,而我和母親之間的感情是不需要任何儀式來支撐的,我羞於給我對母親的感情冠上一個「孝」的名目。
「你阿翁沒本事,沒錢資助你去長安求官。你阿媼……嗚嗚,我真想代替她死。」他開始還心平氣和地說著,突然也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的眼淚撲簌簌滴了下來,泣道:「可是如果沒有我,母親還會在你身邊,你read.99csw.com的夢永遠不會醒。」
父親坐在門檻上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他不是個懂得禮節的人,也並不講究清潔,後來我母親將他改造過來了。當他推著鹿車四處咬喝「磨剪刀」的時候,遇見僱主,他也會鞠躬如也地施禮。他的腿腳不方便,所以跪拜的時候那種侷促的樣子簡直像一隻受傷的螳螂。但是自此之後反倒沒有人笑他。
那時我的心突然緊縮起來,我不把自己的辛苦生活怪罪到他頭上了。那也許不是他的錯。可憐之人未必可恨。
每日回到家,母親必然在破舊的院子里吃力地搓洗著一大盆衣服。她洗的衣服也是里中有名的乾淨,她還經常對僱主的衣服式樣花紋品頭論足,甚至談得出有關各種衣服式樣背後的種種故事,她的談吐也出奇的溫雅。所以不但我們窮人居住的富貴里,就連附近有錢人居多的樂壽里、孝義里都有人來請她洗衣服。她自己剪裁的衣服也相當漂亮,但窮人家一年也未必能做幾件衣服,靠幫人剪裁衣服九九藏書為生是不實際的。我現在能記起的有關母親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瘦小的身軀坐在碩大的木盆邊的樣子,見了我進門,滿面都是溫和的笑容,她快速擦乾淨手掌,就去廚房為我準備食物。雖然家境困窘,我卻沒有挨過什麼餓,所以最後我竟長成了這麼壯大的一個人。母親照顧我的衣食,教我誦書屬文。有時我想起這麼熟悉的一個人竟已永遠離開了我,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從金城郡的令居縣,途經張掖一直到玉門,左邊都是白雪皚皚的高山,高得單調,高得讓人絕望,右邊則是青色一望無垠的草地,草地倚靠小丘的地方,隔十里左右就有漢朝士卒的亭鄣。那些士卒扛著戟,在相鄰兩處的亭鄣間不停地游弋,看見我們這些行人,有時也笑著打打招呼,非常親熱。有時還能看見他們徼巡換崗的儀式,心中霎時會感到一陣肅穆。雖然正是七月,長安炎熱得要燒起來的季節,走在這條走廊上,卻不無寒意。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河西,我只恨自己來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