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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歸隊 第二節

第一章 歸隊

第二節

接下來她看到的,猶如特效處理的慢鏡頭,一切似乎都發生在昏暗的水下。路尼跑著穿過橋面,將背包丟在了豪華車底下。一陣炫目的火光,一股熾烈洶湧的熱浪。槍聲,尖叫聲。有人騎在一輛摩托車上,戴著黑色的滑雪面罩,一雙深潭般的眼睛從風鏡後面射出冷冷的光,潤濕的嘴唇從面罩的開口處閃出光澤,一隻戴著手套的手,緊張地轉動著車把手。然而真正引起艾米莉注意的,是那雙眼睛。那是她所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
「那是誰啊,路尼?」
「你給我買了一個背包?真夠有創意的,路尼,你也太浪漫了。」
「當然是給你!」
伊利亞胡大使牽著漢娜的手,引著她穿過人群,偶爾停下來向某位客人道晚安。在博物館的大門口,一對保鏢迎上他們。他們看上去還是男孩,不過一想到這些訓練有素的殺手能夠不顧一切保護他的生命,伊利亞胡就感到很踏實。
侍者回來了,端來了一個銀色托盤,上面托著一杯清咖啡。
「就是想想心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沒有為這個彆扭。就是好奇,如此而已。」
「我來幫你戴上。」
他已經開始漸漸遠去了。她可以感到他在慢慢成長,每天都在和她疏遠。他獨處的時間越來越長,每天都會失蹤幾個小時,然後毫無徵兆地重新出現。如果她問他去了哪裡,他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辭。她懷疑他去見另一個女人了。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位纖瘦的法國姑娘——一個床上功夫無師自通的女孩子。
她撞到了水面,滑進了表面以下的水流,她張開嘴,肺里灌進了寒冷的河水。她嘗到了自己血水的味道。她看到一道亮麗的白光,聽見母親在喊她的名字。接下來唯有黑暗,無邊而靜寂的黑暗。還有寒冷。
「因為根據我的經驗,驚喜本身總是滿足不了對驚喜的期望值。我已經失望過太多次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
「你還在為背包的事彆扭嗎?」
「這是我的。」路尼說著,伸出一隻手按住了它。
「吉恩。」他說,「你要不要……」
掛機聲。
艾米莉無法相信她所看九_九_藏_書到的一切。路尼,她的愛人,這個溜進她生活又偷走她的心的男人,此時正橫穿亞歷山大三世橋,手持一支衝鋒槍。一剎那間,支離的片段聚到一起:總是隱約感到路尼有什麼事瞞著她;他會沒來由地失蹤很長一段時間;酒館里深色頭髮的陌生人;還有……蕾拉?
最後,她聽見巴黎警車的鳴笛聲從遠處傳來。她把目光從摩托車手身上移開,只見路尼穿過殺戮現場,慢慢向她走來。他將用盡的彈夾從槍里彈出來,漫不經心地換上新夾,拉上了槍栓。
「可這偏偏就是事實。咱們吃點東西,好嗎?然後再散散步。」
「相信我,艾米莉,這是我的。你餓嗎?」
「一位老相識而已。」
「真的?我以前從沒見你背過。」
「給你!」他微笑著,「我本打算等一下再給你的。」
「艾米莉,我永遠不會讓你失望的。我太愛你了。」
晚餐后,路尼帶艾米莉來到橋上,向她展示驚喜。他們沿著欄杆,經過橋上的裝飾燈、小天使和仙女雕像,一直來到橋面的正中。路尼從背包里取出一個方形的小禮盒遞給了她。
艾米莉是十月中旬在蒙馬特博物館遇到蕾拉的。蕾拉是索邦大學的學生,有一頭烏亮的頭髮,一雙棕色的大眼睛,美貌驚人,氣場強大。她在安曼、羅馬和倫敦長大,能流利地說五六種語言。她所有的一切恰恰是艾米莉沒有的,美貌、自信、大都會氣質。慢慢地,艾米莉向蕾拉吐露了她的全部秘密——母親如何讓她覺得自己丑陋無比;她被未婚夫拋棄后心裏的痛楚;她心頭最深切的恐懼:擔心再也不會有人愛她。蕾拉向她保證,一切都可以搞定。蕾拉承諾給艾米莉介紹一個男人,保管她可以就此忘掉大學里那個男孩和那段愚蠢的戀情。
他們走進了夜晚的寒氣。加長豪車正在等待,引擎已經發動起來。一名保鏢坐在了司機旁邊,另一名同大使和夫人坐在後排。汽車啟動,駛入貝爾歇斯大街,隨後沿著塞納河岸疾速駛去。
接著他舉起武器,往她的心口|射了幾槍。子彈的衝擊力將她推出https://read.99csw.com了欄杆以外。她感到自己向河面跌下去。她伸開手臂,看到了手腕上的鐲子。不多久之前,她的愛人路尼剛剛送給她的鐲子。多美的手鐲。多麼恐怖的羞辱。
那天下午,艾米莉穿過蒙馬特區的狹窄街道,一路逛到了諾文街。她站在一家小酒館的深紅雨篷下,貼著窗戶向里窺望。路尼正坐在走道附近的一張桌前。有個男人和他在一起,深色頭髮,比他小几歲。艾米莉走進酒館的時候,那男子站起來,迅速走了出去。艾米莉脫下外套坐下來。路尼為她倒了酒。
「別指望從我手上逃脫,」他說的是同一種語言,「那樣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叫什麼名字?」
「不需要了。」伊利亞胡說著,從人群中分開一條路。
澤福·伊利亞胡大使站在奧塞博物館的中央大廳里,用盡所有的外交手段掩藏著自己無以復加的厭倦。儘管巴黎的秋天沉悶陰鬱,他依然曬得黝黑,精瘦得不亞於體育健將。這一刻,他的情緒急躁,如同一盆炭火。他最煩這一類的集會。伊利亞胡並不排斥藝術,只是沒有時間涉獵此道。他依然保持著以色列集體農場的工作態度,在外交生涯之餘,他還從金融投資中獲得了數以百萬計的利潤。
艾米莉一步步向後退著,直到抵住了欄杆。她轉身望著烏黑的河水在她身下緩緩流過。
「驚喜是包裏面的東西。」
艾米莉再次閉上雙眼,然而過了一會兒,另一個聲音傳來:兩輛車在橋上相撞了。一輛小貨車追尾一輛標緻轎車,柏油路面上灑滿了玻璃碎屑,道路為之阻塞。兩名司機跳下車來,開始用疾速的法語厲聲呼喝著對方。艾米莉聽得出他們不是法國人——是阿拉伯人,也許是北非的。路尼抓起他的背包,走上馬路,穿行在靜止的車輛之間。
「為什麼?」
艾米莉像個孩子一樣撕掉包裝彩紙,打開了皮革質的盒子。裏面是一隻鑲著珍珠和鑽石的祖母綠手鐲。一定花了他不少錢。「路尼。我的上帝啊!太美了!」
路尼。路尼是從南邊的什麼地方來的,那個小鎮艾米莉從沒聽九_九_藏_書說過,好像是在尼斯那一帶的山裡。路尼家裡不算有錢,卻很少花時間去打工,又或者是根本不樂意工作。路尼愛周遊四方,愛博覽圖書,路尼蔑視政治——「政治是心志孱弱者的健身操,艾米莉。政治和真實的生命毫無關係。」路尼的面孔放在人群里毫不引人注目,然而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非常耐看。路尼的眼睛會閃出神秘的熱情,這讓艾米莉琢磨不透。蕾拉晚會的當夜,路尼就和她上了床,這讓她嘗到了以往想也想不到的滋味。路尼說他要在巴黎逗留幾周——「能不能讓我住在你家裡,艾米莉?蕾拉這兒沒房間了。你知道蕾拉這人。她有太多的衣服,太多的東西,太多的男人。」是路尼讓她再次快樂起來。路尼也最終會使她治愈的心再次破碎。
「是的,可你從來不告訴我你的秘密。」
然而路尼卻沒再聽她的。他的臉上全然沒了表情,棕色的雙眼盯住了奧塞博物館。
「路尼。你要幹什麼?」
事情發生在蕾拉組織的晚宴派對上。她邀請了二十位客人造訪她在巴黎蒙帕納斯的小公寓。他們擠在一切可以騰出來的空間里進餐:沙發上,地上,床上。一切都是巴黎波西米亞范兒的,街角烤肉店裡買來的烤雞,一大堆韋爾特色拉,芝士,還有喝不完的廉價波爾多紅酒。其他幾位也是索邦大學的學生。有一位藝術家,一位年輕的德國散文家,一位義大利伯爵的兒子。一位長相漂亮的英國男生,一頭金髮,名叫羅德·雷。還有一位爵士樂手,他能像艾爾·迪·米歐拉那樣彈奏吉他。房間里的動靜猶如巴別塔。交談聲時而英語對法語,時而英語對義大利語,又或是義大利語對西班牙語。艾米莉望著蕾拉在公寓里走來走去,同人相互親吻著面頰,點著香煙。蕾拉信手拈來的交際本領和組織天才讓她讚歎稱奇。
伊利亞胡生氣了——又生氣,又無聊,又沒趣。明天晚上他就要回以色列了。表面上,他是要出席外交部的一個會議,然而他同時也計劃在紅海邊的埃拉特逗留數日。他盼望著這次行程。他想念以色列,想念那九*九*藏*書裡的喧囂聲,松木的氣味,通往耶路撒冷路上的塵土,加利利山區的冬雨。
「別擔心。我會一如既往保持我的魅力的。」
「喂。」
她伸出胳膊,挽起了外套的袖子。路尼將手鐲繞過她的腕子,合上了箍扣。艾米莉在街燈的燈光下舉起手。接著她轉過身,用後背靠住了他的胸,然後凝視著河面:「我想就這樣死去。」
「別忘了明天早晨,」塞維爾說,「八點鐘和《世界報》的編輯一道用早餐。」
塞維爾說:「同外交部長的交流如何?」
她問道:「那男的是誰?」
你又在轉移話題了。她說:「我其實餓極了。我一整個下午都在頂著寒風走路。」
「他來了,你知道的,艾米莉——這個男人會和你共浴愛河。」
一名身穿白色緊身衣的侍者為他遞上了香檳。伊利亞胡搖搖頭:「給我點咖啡,謝謝。」他在人頭攢動的人群中尋找著自己的妻子漢娜,他看到她了,就站在大使館的代辦摩西·塞維爾旁邊。塞維爾是位專業的外交家,高傲,矜持,這樣的氣質完全符合巴黎,符合他的崗位。
「沒誰。撥錯號了。」
「你是個魔鬼!」她用英語尖叫起來,因為太緊張了,她的法語已經不受她駕馭,「你是個天殺的魔鬼。你他媽的究竟是誰?」
「他走了。」
「很重要的,澤福。」
「他不搭理我。」
伊利亞胡仰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到家后叫醒我,漢娜。」
有人為了說服他參加今晚的開幕式,列出了這麼一條理由:他可以藉此機會同法國外交部長獲得一段非官方的相處時間。法國和以色列的關係正處於冰凍期。法國方面的憤怒緣自兩名以色列情報官員被捕——他們有意收買法國國防部的一位文官。以色列也憤怒,因為法國最近同意向以色列的一個阿拉伯敵國出售戰機和核反應堆技術。然而當伊利亞胡向法國外長攀談的時候,部長全然不理會他,又故意同埃及駐法大使熱絡地談論起中東和平進程的問題來。
「真的沒什麼,路尼,沒什麼要緊的。」
「我不喜歡驚喜。」
塞維爾搖搖頭:「那再會了。」
「給誰的?」

巴黎

九_九_藏_書
如果艾米莉·派克沒有在那場酒氣熏熏的晚宴上遇到那個叫路尼的男子,陌生客的隱居生涯縱然躁動不安,卻也不會受到攪擾。那是在十月下旬的一個雨夜。晚宴的組織者是一名叫蕾拉·哈里發的約旦學生。同陌生客一樣,艾米莉·派克也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畢業以後她就搬到了巴黎,期望可以治愈受傷的心靈。然而她在身體上卻與陌生客沒有絲毫相似。她的步態散漫,略微有些跛腳。她的雙腿太長,胯太寬,胸部太過沉重,於是她一旦行動起來,身體各個部節似乎都在互相掣肘。她的衣櫥也沒什麼花樣,褪色牛仔褲,膝蓋上開了時髦的裂口,一件夾棉的夾克衫讓她看起來好像一個巨大的枕頭套。還有她的那張臉——一張波蘭農婦的臉,這是她母親常說的。圓臉頰,厚嘴唇,大下巴,一雙棕色的眼睛擠得太近了。「我看,你不光有你父親的面孔,」她母親還說,「恐怕還有你父親脆弱的心。」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那就告訴你,這是個驚喜。」
他從椅子上拿走了背包,放在腳邊:「你都想了些什麼?」
「給我?」
大使向他的妻子伸出手去:「咱們走。一堆廢話,我受夠了。」
「哦,路尼,我情願你沒說過這話。」
「你的朋友忘記了他的背包。」
「你一向把什麼秘密都告訴我的。」
「我情願去拔牙。」
然而他似乎充耳未聞,繼續往前走,不是走向出了事故的車輛,而是走向阻塞在車流中的一輛黑色加長豪華轎車。他一邊走一邊拉開背包拉鏈,從裏面拽出一件東西:一支小小的便攜衝鋒槍。
「真的嗎?為什麼呢?」
「混蛋。」
端著一大盤唐杜里炭烤雞的侍者其實是受命來監視大使的。他從緊身衣口袋裡拿出一隻手機,按了一個鍵,撥通了一個預存的號碼。兩聲鈴聲后,一個男聲響起,背景是巴黎的車流聲。
亞歷山大三世橋是艾米莉在巴黎最喜歡的景點。夜晚,她喜歡站在優雅的橋拱正中,向著巴黎聖母院方向眺望塞納河。右側是教堂的金頂,聳立在巴黎榮軍院之上,左側則是大小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