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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現在 第四節

第一章 現在

第四節

「會幾門。」
「你知道慕尼黑嗎?知道我們的同胞在那裡的遭遇嗎?」
門開了,彼得森開始往外走。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加百列。
彼得森踏進加百列牢房的時候剛過早晨八點。彼得森當然沒有好心到會告訴他時間,只是在他喝咖啡的時候,加百列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他手腕上那塊碩大無比的潛水表錶盤。
他使勁閉上了眼睛,想讓自己睡著,但是卻於事無補。托彼得森的福,牢里的燈一直不停地閃著。掃羅王大街的辦公樓里這會兒也肯定燈火通明,那裡的人肯定給沙姆龍打電話了。不要叫醒他,加百列心想,我不想再見到那個謊話連篇的人了。讓他睡吧,讓那個老鬼消停消停吧。
「生誰的氣?」
「我從不生氣。」
過了午夜,加百列被人從審訊室轉移到辦公樓另一側的牢房裡。這裏很小,牆壁被粉刷成死氣沉沉的灰色,裏面只有一張床——與其說是床,不如說是個鋼架,只不過上面蓋了張床墊而已。廁所里銹跡斑斑,馬桶里的水不停地衝著。鐵絲網後面的天花板上掛著個電燈泡,一直在嗡嗡作響。他的晚飯一直放在牢門口的地板上沒動,盤子里有一根肥膩的豬肉香腸、幾根蔫蔫的綠色蔬菜,旁邊還有一碟油膩的土豆。他懷疑那根豬肉香腸是照彼得森的意思,故意送來羞辱他的九九藏書
「巴勒斯坦人,『黑色九月』恐怖分子,他們的手上沾滿了我們同胞的鮮血。」
「當然會痛心,但不會因為他們是奧運選手就特別痛心。」
「你已經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不要跟我耍花招。」
顯然,彼得森對伯爾尼的上司作出的決定頗為不滿。
「我不喜歡殺手,艾隆先生,尤其是那些為政府賣命的殺手。我們放你出去是有條件的,其中一個條件就是,從今以後,你不準再踏進瑞士一步。你要是膽敢回來,就別想再出去了,我保證。」
走出辦公樓,霧氣蒙蒙的院子里停著一輛黑色的賓士車,旁邊圍著六個穿制服的警官。周圍大樓的窗前站滿了警察和各組組長,他們目送著這個以色列殺手被帶離警局。加百列走近賓士車的時候,車後門打開了,一陣煙霧撲面而來。他朝煙霧瀰漫的後座瞟了一眼,馬上就知道坐在那裡的人是誰了。
「什麼事情?」
「你不會痛心?」

蘇黎世

而且你像殺手一樣冷血,沙姆龍想。他沒有把這一點挑明,只是講了—個故事。他說,有個年輕的情報官因為卓越天賦而被派去執行一項特殊的使命。有一天晚上,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郊區看見一名男子在路邊等車——這名男子看起來就像個普通人一樣啊,加百列,他就是個卑微的可憐蟲。情報官從車子里跳出來,把他摁在地上,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可憐蟲死死掙扎著,臉上的表情九-九-藏-書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得猙獰、扭曲,就像當年被他投進毒氣室里的猶太人一樣。如沙姆龍所願,這個故事喚起了加百列心中的仇恨。他是家裡的獨子,父母雙方都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他們的仇恨自然也烙在了他的身上。
「哪幾門語言?」
「幾門?」
「但你還是會生氣的。」
他停下來,想看看加百列有什麼反應,後者沉默不語。加百列表現出來的姿態是,他現在的身份就是個繪畫修復師,沒什麼別的,彼得森先生只不過是腦子轉不過來,暫時搞錯了而已。
「我想換衣服,可以把行李箱還給我嗎?」
等到彼得森終於肯放他出去的時候,太陽都快下山了。貝爾軍士長陪同加百列走出牢房,他一語不發,彷彿要送犯人上絞刑架似的。貝爾交還了加百列的行李箱和修復裝備,還給了他一個厚厚的蜜色信封,裏面裝著他的私人物品。加百列花了很久的時間檢查他的行李物品是否齊全。貝爾不時看著手錶,彷彿有什麼火急火燎的事情在催他似的。箱子里一片狼藉,顯然那些衣服曾經被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左翻右找,又胡亂塞了回去。還有人不小心在他箱子里灑了瓶酒。對此,貝爾無可奈何地把頭偏向一邊——抱歉,老兄,你知道,蹲了警局,這種事情總是免不了的。
「我只會畫畫。」
「不好意思,我沒興趣。」
「你們政府會派個代表把你接走的。」
「你的妻兒在維也納發生的不幸真是你人生的一大恥辱。帶著這樣的陰影活下去肯定非常痛苦。我覺得,你有時候一定在想,當初要是坐在車裡的是你而不是他們就好了。願你今天過得好,艾read.99csw.com隆先生。」
「我跟你上司談過了。」
於是,沙姆龍決定施展他的花言巧語。他的上司果爾達已經下了命令,讓他「把殺手們都派出去」,讓「黑色九月」那幫混蛋血債血償。這次行動代號為「天譴」。沙姆龍已經說過了,這次行動無關正義,只是為了以牙還牙,以怨報怨,就這麼簡單。
他試圖在腦子裡構建鐵窗外發生的事情:彼得森應該已經聯繫了他的上司,他的上司則聯繫了外交部,此事說不定已經傳到了特拉維夫。總理肯定要被逼瘋了。他本來就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約旦河西岸正在交火;巴以和談瀕臨破裂;聯合政府四分五裂,瀕臨倒台。現在他最討厭的就是別人給他添亂子,偏偏這一次,給他添亂的是個殺手,雖然已經不為政府工作,但他卻落到了瑞士人手裡——這又會給機構帶來一起醜聞,全世界的報紙都會競相登載這則消息,作為頭版頭條。
「你會外語,對不對?」
「你找他們去吧。」
這個老傢伙……在加百列的眼裡,他一直就是個「老傢伙」,雖然最開始見面的時候,他也只是人到中年而已。老傢伙跑哪兒去了?有誰見過他嗎?快跑到深山野林里逃命去吧!老傢伙要來了!等到他現在真的老了,加百列反而覺得,他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樣子,人不高,但總給人以壓迫感。1972年9月的一個下午,他跑到貝扎雷藝術設計學院,遊說當時還在上學的加百列入夥。他看起來一副鐵錚錚的模樣,走起路來鏗鏘有力。加百列的所有底細,他都一清二楚。他知道加百列在耶斯列山谷的一處集體農莊長大,對農活深惡痛絕。他也九九藏書知道加百列是個孤膽獨行俠,雖然已經和藝術系的同學莉亞·薩維爾結婚,但是性格一點也沒變。加百列的母親活著走出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卻沒能戰勝摧垮身體的癌症;他的父親也從集中營的恐怖生活中倖存了下來,卻在西奈半島被埃及軍隊的炮彈炸得粉身碎骨。沙姆龍從加百列的服役經歷中得知他的槍法和繪畫造詣一樣高明。
「我什麼時候能走?」
「他很有職業修養,沒打算隨隨便便就把我糊弄過去。我很欣賞他的辦事方式。不過我國政府似乎沒打算繼續追查這件事情。」
雖然加百列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沙姆龍的意圖已經在這些話里表露無遺。他開始一步步誘哄加百列上鉤。
他僵在路上,這個舉動似乎讓貝爾嚇了一跳。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不情願地邁起步子,上了賓士車的後座。貝爾在外面關上了門,車子立馬啟動了,它絕塵而去,輪胎在鵝卵石路上滑過。沙姆龍坐在加百列旁邊,自顧自地望著窗外,他的目光已經投向了另一個戰場,心思已經放到了另一場戰役上。
「我不想找他們,只想找你。」
「嗯,我聽說了。」
「你看新聞嗎?」
「因為你有天賦,通外語,頭腦好,不喝酒,不抽大麻,不會因為頭腦發熱而打無準備的仗。」
想到這裏,加百列突然感到身心俱疲。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打打殺殺,手上沾滿了別人的鮮血,而今他第一次坐牢,犯案的兇手卻不是他。你不能被抓!沙姆龍的第十一條誡命如是說。你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避免被抓。必要的時候,你可以殺害無辜。這可不行,加百列心想,不能殃及無辜。
「你們政府已經向我們保證九九藏書,你不再是以色列情報機構的成員,這次來蘇黎世也不是為了執行公務。我國政府選擇全盤相信這些承諾,我們沒興趣在瑞士重現巴以雙方互相廝殺的戰場。」
「你參与謀殺阿里·哈米迪這件事情。」彼得森冷冷地說。看他的樣子,彷彿在極力克制自己打人的衝動。「如果因為羅爾夫的案子起訴你,也會把你醜惡不堪的過去挖出來,我們不得不把這個案子的起訴也放棄掉。」
「沒興趣?你知不知道這個國家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要進我們的團隊?」
彼得森站起來,扯了扯領帶,順了順頭髮。加百列覺得,當著陌生人的面做這些動作,未免有些太過親昵。彼得森向門口走去,他敲了敲門,等著外面的衛兵開鎖。
現在,掃羅王大道的那棟無名辦公樓里肯定燈火通明,人們正挑燈夜戰,緊急商量對策。沙姆龍呢?這件事情有沒有驚動到他?這幾天他在不在太巴列湖邊的官邸?沙姆龍的行蹤總是沒個准。自從退休后,他已經出山了好幾次,每次都是在危機中力挽狂瀾。官方時不時就把他叫回去,在某個可疑的顧問團主持大局,或者對一個看似獨立的調查組指手畫腳。不久前,他被任命為情報局的臨時長官。自從「退隱山林」之後,他還是第一次擔此要職。加百列一直在想,沙姆龍的任期到底什麼時候結束。對他來說,「臨時」可能意味著一百天,也可能意味著一百年。他出生在波蘭,卻有著貝多因人那樣靈活的時間觀念。加百列是沙姆龍手下的殺手,沙姆龍會擺平這件事的,不管他有沒有退休。
「為什麼是我?」
「我父母不喜歡希伯來語,所以平常說歐洲的語言。」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