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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個月後 第四十八節

第四章 三個月後

第四十八節

「我們應該保護她多久?」
「掃羅王大道有一些傳言,說最近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人員調動,機構在威尼斯和維也納也花了一筆錢,但原因不明。這些傳言不知怎的傳到了總理的耳朵里。」
「你還是以前比較會說謊。」
「至少一年吧。」
「你要是想挨打,我肯定能給你找幾個迫不及待的志願者。」
「這倒是沒錯。你以前還挺俊的。要是我被打的話,我倒是無所謂,說不定還能美容呢。」
沙姆龍又倒了杯咖啡,點了支劣質的土耳其香煙:「她下周會來英格蘭,你知道的。到時候她會在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演出,這是她巡演的最後一站。」
「不是,只要等我的臉消腫就可以了。」

康沃爾郡,納瓦斯港

不久之後,這起醜聞又有了奇怪的後續發展。有人在伯爾尼高地的一處冰隙里發現了聯邦安全局的高官格哈特·彼得森的屍體,顯然他在登山時發生了意外。不過只有遠在康沃爾工作室里的加百列才知道,彼得森並非死於意外。格哈特·彼得森只不過是格斯勒銀行的又一筆存款而已。
他慢條斯理地拆開裝畫的板條箱。由於祭壇畫年代久遠,容易破損,裝它的箱子不止一個,而是雙層的,裏面的箱子用於固形,外面的箱子用於防震。拆開板條箱后,他取出緩衝用的泡沫填充物,撕下硅油包裝紙,把經過層層保護的祭壇畫小心翼翼地放在畫架上。
雖然亡父的醜聞鬧得沸沸揚揚,安娜·羅爾夫卻試圖置身事外。威尼斯之行大獲成功后,她開始在歐洲各地巡迴演出,不僅舉辦聲勢浩大的獨奏會,也與歐洲大陸的各大樂團同台獻藝。樂評人對她的表現交口稱讚,說她的演奏和從前一樣激|情澎湃,令人嘆服,儘管有些記者抱怨她不肯坐下來接受訪問。當記者們對她父親https://read•99csw•com的死刨根問底時,她發布了一則書面聲明,將所有問題丟給了蘇黎世的一名律師。律師則嚴把口風,說這些問題涉及當事人的隱私,且此案尚在調查,不便置評。一來二去,等人們追問的興緻過了,便不了了之。
「你是指複原自己還是複原一幅畫?」
「還沒有。」
他穿過古老的牡蠣養殖場,繞過岬角,徑直駛入幽深寂靜的潮灘。經過一片樹叢,別墅的屋頂映入眼帘。小船漸漸駛近岸邊,他看見有個人站在碼頭上,雙手插在口袋裡,衣領高高豎起,以遮蔽風雨。加百列放下舷梯,隨手抓起一副蔡司雙筒望遠鏡向那個人瞭望,但他只看了一眼就放下瞭望遠鏡——已經不需要再細看了。
「行。」
加百列苦惱地長嘆了一聲。他已經懶得再跟這老傢伙耗費口舌了。
他工作的時候,傳真機里有時會吐出新聞剪報,每天至少一次,有時候一天兩三次。一開始,媒體稱之為「羅爾夫事件」,後來又不可避免地升級為「羅爾夫門」。最開始曝光這起醜聞的是《新蘇黎世報》,緊接著,伯爾尼和盧塞恩的媒體紛紛跟進,然後是日內瓦。沒過多久,消息就傳到了法國和德國。第一家報道這起醜聞的英文媒體是倫敦的一家報社,兩天後,美國一家有名的周刊也迅速跟進。報道中的事實少得可憐,大部分都是捕風捉影,它們是不錯的消遣讀物,但卻談不上是好的新聞稿件。有傳言稱,羅爾夫有一批秘密藏畫,這批藏畫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有人將羅爾夫的死與瑞士神秘的金融家奧托·格斯勒聯繫起來,對此,格斯勒的發言人表示,所有的傳言都是惡意造謠和污衊。當格斯勒的律師開始敲山震虎,警告要對相關人士提起訴訟時,雪片般的報道很快銷聲匿跡read.99csw.com了。
「她讓我把這個給你,」他把一個小信封滑到桌子對面,「裏面是演奏會的門票。她希望你能在演奏會結束後去後台跟她見面。」
他拜讀了許多藝術史學家的皇皇巨著,這些藝術史學家包括馬丁·戴維斯、洛恩·坎貝爾、潘諾夫斯基、溫克勒、于蘭、迪傑斯特拉。當然,他還通讀了弗里德倫德爾的專著《早期尼德蘭繪畫》第二卷。要想修復羅吉爾這一派藝術家的作品,又怎少得了博學多才的弗里德倫德爾的加持?
「巴魯赫本來就長得丑。」
「你想多久就多久,這是你的行動,你自己決定。」
「你也休息一下嘛。」
「威爾士親王都打算抽時間去,你卻抽不出時間來。」
「誰說我要這麼做了?」
「你要是不想去倫敦,能不能讓我再給你個建議?」
「其他的呢?」
「他知道了嗎?」
「按照羅爾夫的遺願,它們會放在以色列博物館里,直到找到合法的所有人。要是找不到合法所有人,它們就會永遠掛在那裡。」
「對。」
「等我收拾他們的時候,他們的樣子會比你還慘的。」
「那些畫呢?」
加百列抬起頭,看著窗外。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雨終於停了。他一邊收拾工作間,一邊聽著康沃爾郡電台的天氣預報。傍晚之前不會有雨,偶爾會天晴,氣溫在二月的康沃爾海岸也算正常。雖然左臂剛剛傷愈,但他覺得,在水上待幾個小時或許有助於恢復健康。
「浮腫的地方總會消失的。你還記得巴魯赫嗎?我們把他從黎巴嫩真主黨手裡救出來時,他已經被打得不成人樣了。但是才過幾個月,他的相貌就複原了。」
「我可不想這個樣子去倫敦。」
「一幅畫。」
「我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你就是要讓一個才貌雙全的女人從你手裡溜走呢?」
沙姆龍不屑地揮了九_九_藏_書揮他的厚手掌:「這隻是你的借口而已。我知道你不去見她的真正原因。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加百列,你不能永遠活在過去的陰影里。不要再為當年的事情自責了。你要是一定要責怪誰的話,就責怪我吧。」
「安娜怎麼樣了?」
他希望自己能像修復這幅畫一樣修復自己的臉。特拉維夫的醫生告訴他,只有時間才能讓他恢複原本的面容。三個月過去了,他還是不敢照鏡子。而且他知道,時間對於一個五十歲的人來說,可算不上是什麼忠實的朋友。
「他懷疑是我們乾的好事,不過他還挺高興的。他說如果這是真的,我們不用告訴他。」
「我們現在正在和一些藝術品歸還機構及美國司法部秘密合作。你從羅爾夫的保險柜里找到的十六幅畫當中,有九幅已經還給了失主的合法繼承人,包括朱利安老爸的那幅畫。」
「我現在抽不出時間去倫敦。」
「我聽著呢。」他說。
加百列坐下來,倒了兩杯咖啡。
這是一組三聯畫正中央的一幅。油畫高約三英尺,寬約兩英尺。畫板由三塊橡木板拼接而成,木板上帶有垂直紋理一一這肯定是波羅的海橡木,佛蘭德斯畫派的最愛。他在一張便箋本上寫下了畫的診斷信息:翹曲嚴重,第二塊和第三塊木板之間出現裂痕,油彩大面積剝落,破損嚴重。
「你覺得她會永遠等著你嗎?」
「你的臉正在複原。」
「派去保護她的安保小組還沒走。拉米快要瘋了,他說只要可以遠離她那堆雞毛蒜皮的瑣事,他什麼事情都肯做。他已經準備好去加沙巡邏了。」
要是畫架上放的是他的身體而不是祭壇畫,他會如何診斷呢?下巴骨折,右顴骨碎裂,左眼窩骨折,脊椎碎裂,左橈骨因犬咬傷骨折,需要打狂犬疫苗。臉部需要縫一百針,以修復二十余處割傷及嚴重裂傷九九藏書,面部浮腫及破相。
「她有沒有受到威脅?」
等他駛入赫爾福德河口時,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加百列套上防水外套的兜帽,降下尾帆、三角帆和主帆,打開發動機,駕著小船溯河而上。一群覓食的海鷗在他頭頂上方盤旋。加百列把他做的第二份三明治撕成小塊,扔到水面上。
瑞士左翼要求議會及政府展開全面調查。有段時間,伯爾尼方面迫於壓力,似乎真的要深挖事情的內幕。駭人聽聞的名字會被曝光,位高權重的人士會名譽掃地。但是很快,醜聞的風波便自行消退了。瑞士左翼驚呼瑞士當局粉飾罪行,猶太人組織怒斥瑞士姑息養奸。又一起醜聞衝進了車站大街的下水道里。阿爾卑斯山阻擋了這起風暴的勢頭,伯爾尼和蘇黎世又一次幸免於難。
沙姆龍扮了個鬼臉。有那麼一刻,他臉上疲憊的老態似乎不那麼明顯了,倒是有種三十年前的風範,那時候的他更像個土生土長的以色列戰士,正是這樣一個戰士千方百計地將加百列從貝扎雷藝術設計學院的樂園裡拉了出來。
很快,風停了,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等他閉上眼睛肆意神遊的時候,不一會兒又會起風。不過此時此刻,他倒樂得清閑,可以用心感受腳下的船在水面上悠悠浮沉,無需忍受幾個月前所受的皮肉之苦。有幾天晚上,當他躺在床上,備感孤苦之時,他不明白自己怎麼能在奧托·格斯勒給他帶來的奇恥大辱中苟且偷生。意志不堅的時候,他曾想過主動向媒體曝光此事,寫一本書揭露格斯勒的黑幕,但他知道格斯勒還是會像原來那樣,躲在銀行保密法的保護傘之下。到時候在世人眼裡,加百列只不過是那個神秘的世界造就出來的又一個難民而已,他所鼓吹的,不過是站不住腳的陰謀論。
「我還在複原中。」
別墅坐落在一塊小潮灘邊,它九_九_藏_書就像船一樣低矮結實,上面開著精緻的雙扇門和白色的百葉窗。加百列是在周一這天回來的。到了周三,一幅十四世紀的荷蘭祭壇畫經由倫敦聖詹姆斯的伊舍伍德藝術館轉運到了這裏。畫是由松木加固的板條箱裝運的,兩個壯碩的小夥子把箱子抬上狹窄的樓梯,搬進了加百列的工作室。他們一身酒氣,熏得滿屋子都是怪味兒,加百列只好把窗打開,在屋子裡噴了一燒瓶刺鼻的三丙二醇甲醚。
小船駛近巨岩時,他看了看天空,發現西面水域上空正風起雲湧。他放下舷梯,打開航海無線電。風暴正在逼近,暴雨將至,海水水位將急劇上升。他回到駕駛室,掌舵起航,升起尾帆,小船很快加速了。
接下來一周半的時間里,他什麼也沒做,只是一個勁兒地埋頭看書。他的私人藏書里有好幾本研究羅吉爾·凡·德爾·維登作品的權威論著,朱利安也很體貼地寄了他的兩部大作過來,這兩本書恰好都是用德語寫的。加百列把書攤放在工作台上,自己坐上一張高高的硬板発,像自行車手一樣弓著背,趴在桌子上看書,兩隻拳頭抵著太陽穴。他時不時抬起頭,凝視一下畫架上的祭壇畫,或者透過天窗看著窗外的雨水匯聚成涓涓細流。看了一會兒,他便埋頭繼續閱讀。
「我知道,阿里。我也看得懂報紙。」
「機構那邊瞞住了嗎?」
他穿上一件黃色的防水外套,走進廚房,給自己做了幾個三明治,往保溫瓶里倒滿了熱咖啡。過了一會兒,他解開雙桅帆船的纜繩,將船開出納瓦斯港的碼頭,向赫爾福德河駛去。西北方吹來陣陣涼風,明媚的陽光在水波上灑下點點碎金,岸邊聳立著一座座青山。加百列鎖死船舵,升起主帆和三角帆,關掉發動機,任憑小船在風中自由飄蕩。
阿里·沙姆龍坐在廚房的小桌子邊,加百列在灶台邊煮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