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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名堂 第十六節

第二章 人名堂

第十六節

他捏我的臉:「說話,猶太人!關於戰爭,你會對你的孩子說些什麼?」
我眼看著父母跟著其他人一道去了左邊。去左邊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年輕的和健康的都被分到了右邊。我往前走,面對面看著這位英俊的男人,和他纖塵不染的制服。他上下打量我,似乎很愉快的樣子,一語不髮指了指右邊。「可是我父母都去了左邊。」
「我要和你分享一個秘密,」他說,「我對猶太女子一向都很迷戀。如果你問我個人的意見,我會建議把男人都殺了,女的歸我們享用。你有孩子么?」
他想要聽什麼?他想要我說什麼?
「他們保證我可以去全家人在一起的營區,」我父親說,「我妻子可以和我在一起么?」
我父親走了過去。門格勒吹著口哨,瞥了他一眼,隨即和氣地說道:「請到左邊去。」
他們將羅吉娜拋上一輛推車。我們看著她走遠,祈禱著她到達火葬場之前就早些死去……
「是啊,當然是。」
「你,就是你!」他喝道。
我父親指出了我母親。門格勒說:「你,出列,和你丈夫一道去左邊。請快一些,今晚我們時間緊迫。」
大隊長把槍口從麗恩頭上移開,用它抵住了蕾切爾的頭:「你來說,猶太婊子。」
我們被帶到了一座連豬圈都不如的營房。在那裡比我們先到的婦女早已沒了人的樣子。她們的目光空空洞洞,動作遲緩,沒精打采。我不知需要多長時間自己也會變成她們的樣子。這些「活死人」當中的一位向我指出了一張空床位。五個女孩子擠在這張上下鋪的木架床上,褥子只不過是一點點爬滿蟲子的爛稻草。我們互相作了介紹。—對姐妹,羅莎和羅吉娜。其餘的分別叫麗恩和蕾切爾。我們都從德國來,在生死篩選的坡道上,我們都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那天晚上,我們組成了一個新家庭。大家手拉手一起祈禱,沒有人睡得著覺。
最後,我們來到「法官大人」面前。他上下打量我們,記下我們的編號。張嘴,張大下巴。舉起胳膊。在這個污水坑一樣的地方,我們努力地保持健康,然而根本做不到。誰要是喉嚨疼,就可能被送去毒氣室。藥膏是寶貴的,怎麼能浪費在猶太人身上。所以,手指划傷了也可能被門格勒選送到毒氣室。
凌晨一點,我最後一次穿過那地獄之門,從抵達此地至今,整整兩年,幾乎一個小時都不差。我至今還沒有自由:我還要經過最後一次考驗。
「真相,大隊長先生。我會告訴我的孩子真相:」
1944年秋,我們開始聽得見俄軍的槍炮聲。九月,集中營第一次響起了空襲警報。三周過後,警報又響起來,營區的高射炮第一次開了火。同一天,位於第四火葬場的特遣隊暴動了。他們用斧頭和鎚子攻擊了黨衛軍警衛,在火葬場放起了火,後來就被機槍鎮壓下去了。一周后,炸彈落在營內。我們的「主子」們開始表現出焦灼。他們看起來不再是那麼不可戰勝,有時候甚至顯得有些害怕:這給我們帶來了一種快|感和微小的希望,毒氣屠殺停止了。他們依舊殺人,不過他們必須親自動手了。被選出來的囚徒在毒氣室里或在第五火葬場附近被槍殺。很快,他們就開始拆除火葬場。我們倖存的希望越來越大了。
他放低了槍口,呼喝起來3另一名黨衛軍跑過來了。大隊長命令他站在我身邊看守著我。他自己起身離開,穿過樹木,走回大路。等他回來的時候,他又帶回了兩名女子。一個是蕾切爾,另一個是麗恩。他下令讓那個黨衛軍走開,然後用槍指住麗恩的前額。麗恩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她的性命在我的手上了。
「這些東西在比克瑙根本不存在。」
蕾切爾直盯著他的眼睛,一語不發。
此前,我們在希特勒的魔爪下已經生活了十年。我們經歷了紐倫堡法案的迫害,經歷了水晶之夜的噩夢,我們眼看著一座座猶太教堂被焚毀。儘管如此,門閂落下,車門拉開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做好九*九*藏*書迎接眼前那一幕的準備:我看到一根高高的、尖尖的磚紅色煙囪,濃濃的黑煙從裏面噴出來。煙囪下面有一座建築,裏面閃出憤怒的、跳動的火光。空氣里彌散著一種可怕的氣味,我們分辨不出那是什麼,到今天它還在我鼻孔里回蕩。在月台上有一塊標牌——奧斯威辛。當時我就知道了,我來到了地獄。
他看著我。他是黨衛軍的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在納粹統治下生活了十二年,我早已學會了識別他們的徽標。我努力想把自己藏起來,於是扭頭面對著麗恩。他勒住韁繩,調整了身體的位置,為的是再仔細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是啊,我曾經是個漂亮姑娘,可是現在我很醜陋,而且骯髒、疲憊、噁心,簡直是一具會走路的骷髏架子。我自己都無法忍受自己的臭味。我知道如果同他有所接觸,結果肯定好不了。我把頭埋在膝蓋里,假裝睡覺。他很聰明,一眼就看穿了。
他鬆開了手。第一道危機似乎過去了。他重重地吐著氣,倒好像做了一整天苦工,筋疲力盡了一般。接著他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一隻細長的酒瓶,長長地灌了一口。謝天謝地他沒要我喝。他把酒瓶放回口袋,又點起一支煙。他是想告訴我,我有酒精和煙草,你什麼也沒有。
「比克瑙就是真相,少校大隊長先生。」
這話是怎麼想起來的,我實在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要死了,至少我會死得有一點點尊嚴。我想到了羅吉娜,她撲向門格勒,她的武裝僅僅是一把勺子。
我抬頭看去,馬背上的男人正徑直指著我。
生個孩子?我這種處境中的女子怎麼會想到生孩子的事?以往的兩年我所做的僅僅是奮力地活下去,生孩子的事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
「把這段話背下來,猶太人。你們被轉送到東線,你們吃得飽飽的,醫療衛生條件都好。毒氣室和火葬場都是布爾什維克和猶太人編造出來的。把這些話背出來,說呀,猶太人。」
大隊長先生扣動了扳機,蕾切爾倒斃在雪地里。他再次用槍頂住了麗恩的頭,再次命令我說話。麗恩緩緩搖著頭。我們用眼神相互道別。又一聲槍響,麗恩倒在了蕾切爾身邊。該輪到我了。
這就是我們在比克瑙女子營的生活。我們醒過來,將死去的人從床鋪上搬開,幸運的人會在睡夢中死去。我們喝著灰色的「茶」。我們列隊點名。我們排著整齊的五人一隊去上工。我們吃中飯。我們挨揍。我們回營。我們點名。我們吃麵包。我們睡覺,等著一切重演一遍。他們讓我們在安息日那天做工。禮拜天是他們神聖的日子,於是不上工。每隔兩周的星期天,他們剃光我們的毛髮。—切都有日程。一切,除了選擇殺人是隨時隨刻的。
我直盯著眼前。他摘下手套,然後摸了我的臉。在比克瑙兩年來,還沒有黨衛軍的人摸過我。這個男人,這個黨衛軍的少校大隊長,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摸我?我忍受過許多煎熬了,然而這一次絕對是最噁心的。我直愣愣盯著前方。我的身體在灼燒。
他看起來非常善良,非常和藹。我就去了右邊。我回頭望去,想找到我的父母,然而他們被骯髒、疲憊的人群所呑沒,隨著五人一列的隊伍,安靜地走向了毒氣室。
「如果你熬過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也許將來你會生個孩子。你會不會告訴這孩子戰爭中發生的事情?或者,你會不會覺得太羞愧了,說不出口?」
第二天凌晨四點我們就被叫起來了。今後的兩年裡,我每天都必須四點鐘醒過來,除非有時候他們半夜命令我們出來突擊點名,那樣的話我們就會站在冰冷的空地上一直到天亮。我們被編成了一個個「突擊隊」,送到外面做工。大多數的日子里,我們會去周圍的農村,鏟沙子,篩沙子,為集中營的建築工地準備材料,還有時候我們得修路、運石頭。我每天都在挨打:棒打,鞭子抽,腳踢肋骨:挨打的由頭可能是我掉了一塊石頭,或是扶著鏟子柄休息太長時間了。這兩個冬季寒冷徹骨,他們沒有發給我們額外的冬衣,即使在戶外工作也沒有。夏天是酷暑,我們都得了瘧疾。那些蚊子對日耳曼「主子」和猶大奴隸一視同仁。連門格勒也得了瘧疾。
當然,車廂里不會有座位,連水和食物也沒有。我記不清旅程延續了多久。我也忘記了那期read•99csw•com間太陽升起落下了幾次,記不得多少次駛入又駛出黑暗。沒有廁所,只有便桶——一個便桶,六十個人用。你可以想象,我們忍受的是什麼樣的環境。你也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一種怎樣無法忍受的氣味。想象一下,我們有些人經歷了把人逼瘋的待遇之後,會採取一些什麼手段。在旅程第二天,一位站在我身邊的老婦人死去了。我替她合上眼,為她祈禱。我守著我的母親漢娜·弗蘭克爾,以為她也會就這麼死去。火車尖叫著停在一座車站的時候,我們已經死了近一半的人。有人在祈禱,還有些人感謝上帝,因為他們以為總算結束了。
「那毒氣室是怎麼回事?火葬場呢?」
「如果這就是真相,大隊長先生,那我怎麼會變成活骷髏的?」
「你會如何向你的孩子講述戰爭?」
他們給的食物根本不夠我們活著,這樣一來我們長期處在飢餓狀態,同時還能為第三帝國奉獻僅有的體力。我絕經了,乳|房也癟了。來到比克瑙沒多久,我看起來也和那些「活死人」沒什麼兩樣了。早餐,我們領到的是一種灰顏色的水,他們管它叫「茶」。午飯是腐臭的湯,我們得在工作的地方就地解決。有時候,也許會有一小塊肉。有些女孩子不肯吃,因為那看起來不合猶太教的潔凈教條。在奧斯威辛的比克瑙分營,我自己是不顧什麼宗教教規了。死亡集中營里沒有上帝,而且我也惱恨上帝拋棄了我們,讓我們沉淪在命運里。如果我碗里有肉,我就吃了它。晚飯,他們給我們發麵包。與其說是麵包,不如說是木屑。我們學會了晚上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到第二天早上。這樣我們在跋涉著去工地之前胃裡可以有點東西。如果你幹活的時候癱倒了,他們就會揍你。如果你爬不起來,他們會把你扔到板車上,送你去毒氣室。
「真相,大隊長先生。我會把真相告訴我的孩子。」
要想明白死亡之旅的悲慘,你必須理解此前發生的一些事情。你也聽到過別人講的故事,我要講的沒太大不同。同其他人一樣,我們坐的是火車。我們那趟車夜半時分從柏林出發。據他們說,我們是去東邊,去做工。我們相信了他們。我的父親維克多·弗蘭克爾是位畫家,他在行李中帶了一本素描簿,一些鉛筆。在此之前,他被解除了教師的職務,並被納粹宣布為「墮落分子」。他的絕大多數作品都被沒收焚毀了。他還盼著到了東邊,納粹能恢復他的教師工作。
到了一月中,我嗅到了煙味。我順著營房的門向外望,營區里到處是熊熊燃燒的篝火。這氣味很異樣。這是第一次,他們燒的不是人。他們燒的是紙——他們在燒自己的罪證。紙灰在比克瑙飄飛著,如同雪花:兩年來我第一次露出微笑。
至今十二年過去了。蕾切爾和麗恩的面孔沒有一天不出現在我眼前——還有那個謀殺她們的人的臉。她們的死對我來說重於泰山。如果我複述了那個大隊長的話,也許她們還能活,而我會躺在波蘭公路旁的一處無名墓穴里,成為又一個不知名的受難者。每到她們遇害的紀念日,我都會為她們念禱告詞。我這樣做是一種本能的習慣,而不是出於宗教的信仰。在比克瑙的時候,我已經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
他上了馬,猛地一拽韁繩。我癱倒在雪地里,身邊是我的兩個朋友的屍體。我為她們禱告,求她們原諒。隊伍的末尾走過來。我蹣跚著穿過樹木,歸隊了。我們走了一整夜,排著齊整的五人一列。我一路抹著結成冰的眼淚。
「快說吧,猶太人!你被轉移去了東線,你有足夠的食物,吃得飽,醫療衛生都很好。毒氣室和火葬場是布爾什維克和猶太人的宣傳。」
從那年秋天到冬天,處境惡化了。食物不足,每天都有許多婦女暈倒、餓死、累死。傷寒帶走了很多人。到了十二月,盟軍的炸彈落在了法本公司的合成燃料和橡膠廠里。幾天後,盟軍又進攻了,不過這一次炸彈投在比克瑙城內的黨衛軍診所的營房裡,炸死了五名黨衛軍。集中營的衛兵越發躁怒,越發難以預料。我躲著他們。我盡量把自己藏起來。
「這些東西我看見了,大隊長先生,我們都看見了。」
我無法講出我所看到的全部。我不能。那是對死者的虧欠。在那些所謂優等種族手裡,我們受了什麼樣殘酷的虐待,為了多活一天,我九-九-藏-書們當中有些人又做出了什麼樣的事情,這些我也不會全都講出來的。除了親身經歷過的人,沒人能真的體會那是什麼樣的狀況,我是不會再一次讓那些死者蒙羞的。我只能告訴你們我所做的事情,還有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比克瑙分營度過了兩年,整整兩年,一天不差,可以說是一個小時也不差。我的名字叫艾琳·艾隆。曾經用過的名字是艾琳·弗蘭克爾。以下是我1945年1月所看到的,關於比克瑙死亡之旅的情況。
「關於戰爭,你會對你的孩子說些什麼,猶太人?」
麗恩走在我的左側,蕾切爾在右側。我們不敢趔趄跌跤。那些跌倒的人當場就被槍殺了,丟進陰溝里。我們也不敢脫離隊伍或是落在後面,因為那樣也會被射殺。屍體一路丟棄。我們從他們身上踩過去,一邊祈禱著不要蹣跚打晃。我們渴了就吃雪,但是對於可怕的寒冷,我們就毫無辦法了。有個婦女可憐我們,就把煮熟的土豆拋過來。誰要是傻乎乎地去撿,都會被射殺。
我們被剃了毛,不僅是頭髮,而是所有的地方,腋下、胳膊、腿、陰|毛,都剃了。他們完全不介意剪子有沒有割到我們的皮肉。我們疼得發出尖叫,他們似乎根本沒聽見。我們每個人都被編了號,左臂黥了字,就在手肘的下面。我再也不是艾琳·弗蘭克爾了。如今我成了第三帝國的一件工具,編號為29395。他們在我們身上噴洒消毒液,他們給我們發了用粗毛線做的囚衣。我的那件聞起來有血和汗的氣味,於是我竭力不做太深的呼吸。我們的「鞋」是木頭塊做的,配上根鞋帶。我們穿著它根本沒法走路——誰能呢?他們發給我們一隻金屬的碗,還要求我們時刻拿著它。他們說如果我們把碗放錯了地方,就會立即槍斃我們。我們相信了這話。
一些穿條紋睡衣的人擠上了火車,開始動手槍我們的行李,將東西往車下扔。我當時想,這些瘋子是些什麼人,我們就帶了這點可憐的東西,還要來搶?他們就像是瘋人院里出來的,剃光了頭,皮包骨的臉,滿嘴的牙齒都爛了。我父親轉身對黨衛軍說:「看哪,這些人在拿我們的東西。制止他們!」那個黨衛軍漠然地回答說,這不是要偷我們的東西,只是為了送去整理。一旦我們的宿舍分配好了,行李會跟著送來。我父親還向那黨衛軍道了謝。
隊列的盡頭是一張桌子和幾名黨衛軍軍官。其中一人尤為顯眼。他有一頭黑髮,皮膚是雪花石膏的顏色。他的面孔生得英俊,還帶著悅人的微笑。他的制服熨燙得很平整,馬靴在月台的燈光下閃閃發光。他戴著手套,潔白無瑕。他用口哨吹著《藍色多瑙河》的旋律。至今,我還不由自主地聽見這聲音。後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門格勒,是奧斯威辛的首席醫生。誰能夠做工,誰應該立即進毒氣室,都是由門格勒決定的。右邊的生,左邊的死。
「真相?什麼是真相?猶太人,如你所見的就是真相?」
門格勒顯然是怕了:「別為她浪費毒氣!把她扔進火里!用她填煙囪!」
我們學會了預料他們的舉動。就像禽獸,我們的生存本能變得高度敏銳。營內的人丁數目就是最可靠的預警指標。營里人太滿了,他們就該選人殺了,從來沒有發出過什麼警告。點名過後,他們命令我們在營區的大路上排好隊,等待著門格勒和他的篩選小組,等待著一次或生或死的機會,去證明我們還有幹活的能力,還有活下去的價值。
羅莎是我們這個新家庭里第一個被選去的。她不幸染上了瘧疾,病得很重,偏巧趕上一次「大選」。門格勒眼光專業,逃不過去的。羅吉娜求那魔鬼把她也一起選去,這樣她的姐姐就不用在毒氣里孤單死去。門格勒微笑著,露出兩排牙齒間的縫隙:「你很快也會去的,不過你還能再工作得稍久些。到右邊去。」平生第一次,我慶幸自己沒有姐妹。
到了第三天,傍晚時分,他找上了我。他騎在馬上。我們坐在路邊的雪地里,正在休息。麗恩靠在我身上,她的眼睛閉著,我擔心她已經死了。蕾切爾把雪壓在她嘴唇上,弄醒了她。蕾切爾是最強壯的一位,她幾乎是一直扛著麗恩走了一整個下午。
新年到了,1944變成了1945。我們能感覺到奧斯威辛正在死去。我們禱告著詛咒它死得快九*九*藏*書些。我們討論著該做什麼。我們該不該等著俄國人來解放我們?我們該不該嘗試逃跑?如果我們成功越過鐵絲網,又該往哪裡去?波蘭的農民恨我們,和德國人沒什麼兩樣。我們等著吧。此外還能做什麼呢?
「猶太人,出來,出來!」一個黨衛軍一鞭子抽在我大腿上,「從車裡滾出來,猶太人。」我跳上了冰雪覆蓋的月台。我站了多日,全無氣力,雙腿一彎就跌了下去。那個黨衛軍又揮起了鞭子,這一次抽在我的肩上。那種痛楚是我以前從沒遭遇過的。不過,我還是忍住了沒哭出來。我想幫著我母親下車,那個黨衛軍把我推開了。我的父親跳下月台,隨即癱倒。我母親也是一樣。和我一樣,他們被鞭子抽打著站了起來。
我不能眼看著因為自己的沉默而害麗恩被殺。我開口要說話,不過還不等我複述那些話,蕾切爾就喊道:「別說,艾琳。他反正要殺了我們的。不要讓他稱心。」

艾琳·艾隆見證錄:1957年3月19日

如果我們通過了目測,我們的法官大人還要最後搞一道測試。他指著一道陰溝,說:「跳吧,猶太人。」我來到溝前,鼓起全身氣力一跳。落在另一邊,就能活,至少可以活到下一次的死亡篩選;如果掉進溝里,那我就得被拋上平板車,開往毒氣室。我第一次經歷這種瘋狂的時候,心想:我是德國的猶太裔女孩,來自柏林的體面人家,父親是著名畫家,為什麼要去跳這道溝?那次過後,每次我除了想跳到對岸去,雙腳站穩,再沒別的想法。
「對,就是你。站起來,跟我走。」
大隊長用槍指著我。大路上傳來呼喝聲。「起來!起來!」黨衛軍用刺刀趕著姑娘們站了起來。我知道我的跋涉到了盡頭。我不會活著離開此地了。我將倒在這裏,在一條波蘭的大路旁,然後就地被埋起來,我的墳堆上也不會有墓志銘。
羅吉娜不吃東西了。他們打她的時候,她也似乎渾然沒有知覺。她已經邁過了那條線。她已經死了。下一次選人的時候,她耐心地等候在隊伍里,熬過了陶布的「鍛煉」,逃過了踩碎頭顱的厄運。當她最終來到選官的桌前,她撲向門格勒,想用一把勺子的勺柄扎穿他的眼睛。—名黨衛軍開槍打中了她的腹部。
他沒話可答,只是掏出手槍,指著我的太陽穴。
我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是再沒有活命的希望了。即使我說了這些話,還是得死。我不會說的。我才不會讓他滿足呢。我閉上眼睛,等著他的子彈穿過我的腦顱,消解我所有的苦難。
我們在穀倉里或是在廢棄的軍營里睡覺。誰要是醒來的時候起床不夠迅速,也會被槍斃。我的飢火幾乎要在胃裡燒出一個洞來,這比在比克瑙時的飢餓還要厲害得多。不知怎地,我還是鼓足氣力,始終走在一隊人的前面。是啊,我想活下去,不過,想活下去也成了一種挑釁。他們盼著我跌倒,那樣就可以順手殺了我。我希望看見他們的「千年帝國」土崩瓦解。我要好好慶祝它的死亡,就像德國人以殺戮我們為樂一樣:我想到了羅吉娜,想到她撲到門格勒面前,打算用勺子殺了他。羅吉娜的勇氣給了我力量,每走一步,都是一次抗爭。
「多麼可惜,」他說,「你曾經非常漂亮吧?」
「沒人會相信你的。」他把手槍放回了槍套,「你的隊伍出發了,你應該歸隊,掉隊是什麼結果你應該知道的。」
篩選過程延續了一整天。有些人根本沒機會站在門格勒的桌前接受篩選,他們早就被黨衛軍的虐待狂「選中」了。有個名叫陶布的虐待狂,他就喜歡讓我們「做鍛煉」,據說是為了讓我們在選官面前更強壯。他強迫我們做俯卧撐,接著他會命令我們把臉埋在淤泥里,挺著不許動。陶布有個特殊的手段,專門用來懲罰那些忍不住挪動的女孩子。他會用腳踩住她的頭,將全身重量壓上去,踩碎她的頭骨。
「記著我。」我耳語了一句,隨即跟著那個馬背上的男人進了樹林。
那個魔鬼露出微笑。他的兩排牙齒之間露出一道縫隙:「你不多久就會和他們在一起了,不過相信我,眼下,你去右邊會比較好。」
「這是你的願望嗎?」
「哪一位是你妻子?」
雪又大又急地下著,冷酷無情,我們能聽見遠處的大炮正在交火角力,如雷鳴電閃。一群似乎望不到盡頭的活死人,穿著破破爛九*九*藏*書爛的條紋囚衣和所謂的木鞋,槍殺和風雪一樣,急迫而殘酷。我們努力數著槍聲。一百……兩百……三百、四百、五百……再接下來,我們就不數了。一聲槍響就又添加了一條殞滅的生命,就又添了一樁謀殺。從出來以來,我們數了幾千記了。我當時恐怕還不等到達目的地,我們就全都死掉了。
「回答我,猶太人!」
謝天謝地,他沒讓我走太遠的路,僅僅離開路邊幾米遠,來到一棵倒下的樹旁。他下了馬,把馬拴住,坐在了倒下的樹上,又命我坐在他旁邊,黨衛軍的人從沒有讓我做過這樣的事。他用手掌拍著樹。我坐下了,不過比他指定的地方遠了幾寸。我害怕,不過我還是為自己身上的氣味而感到羞愧。他挪近了些,他的酒氣也是臭的。我死定了,只是時間問題了。
他們用棍棒和鞭子把我們分隔開,男歸男,女歸女,又要求我們五人一隊排列整齊。我當時還不知道,在今後的兩年裡,我都必須這樣,走在五人一列的隊伍里。我想法子讓自己排在了母親身邊,我想要拉住她的手。一名黨衛軍揮棒打在我胳膊上,把我們隔開了。我聽見了音樂,某個室內樂隊正在演奏舒伯特。
我想不出來該說什麼。經過在比克瑙的這兩年,我懂得眼前這樣的情景里,不管說什麼都不對。如果我說是的,他會責罵我是猶太式的傲慢,然後殺了我;如果說不是的,他也會殺了我,因為我撒謊。
他重複了剛才的問題。我搖著頭,他這才鬆開了手。
我站起來。我要死了,我知道。蕾切爾也明白。我能從她眼裡看出來。她已經沒有哭得出來的眼淚了。
走出比克瑙五天之後,我們來到沃濟斯瓦夫的一座西里西亞人的村莊。我們來到火車站,像畜群般擠上了運煤車,夤夜趕路,在敞開式的車皮上,裸|露在一月的苦寒中。德國人用不著為我們浪費寶貴的彈藥了。我們一節車皮上就凍死了一半的女人。
我們來到一處新的營地——拉文思布呂克,然而那裡的存糧不夠,負擔不了更多的囚犯。幾天後,我們一部分人繼續轉移了,這一次是坐平板卡車。我的跋涉終結在諾伊施塔特-格萊沃的一座集中營里。那是在1945年5月2日,我們醒來時發現黨衛軍魔鬼們都逃離了集中營。當天晚些時候,美軍和俄軍士兵解放了我們。
一聲槍響穿過樹林,接著又是一聲。又死了兩個女孩子。大隊長先生又掏出瓶子灌了一大口酒。他為什麼喝酒?是想讓身子暖和些?還是為了下定決心,然後再殺了我?
「我要告訴你該把戰爭說成什麼樣子。你必須說你被轉移到了東線,你有份工作。你吃得飽飽的,醫療衛生條件也不錯。說我們對你們不錯,很人道。」
1月17日,門格勒走了。快終場了。午夜過後不久,做了一次點名:我們被告知,整個奧斯威辛集中營將會撤空。帝國依然需要我們的身體,健康的人步行撤離,生病的留在原地聽天由命。我們排好了整齊的隊伍,五人一列,撤了出去。
「沒人會相信這回事:沒人相信會殺這麼多人。好幾千?當然,死幾千人是可能的。畢竟是戰爭,還說得過去。數十萬?也有可能吧。好幾百萬?誰信?」他抽出根香煙,「跟你說實話,我就算是親眼見到了,還是不能夠相信。」
我想到了在比克瑙走進毒氣室的那些兒童。他用五指掐住我的臉,逼我答話。我閉上眼睛,竭力不讓自己喊出來。
他的嗓音突然變得粗暴:我感到形勢會一發不能收拾:他再次捏住我的臉,扭轉過來面對著他。我想躲開他的目光,然而他搖晃著我,強迫我看著他的眼睛。我沒有氣力掙扎:他的面孔立即刻入了我的記憶,還有他的嗓音和奧地利德語的口音,至今還會在我耳邊迴響。
接下兩年發生的事情,我根本沒法全盤說出來。有些事我已經忘了,還有些我是故意忘記的。比克瑙的生活遵循著無情的規律。納粹的行動緊張而高效,單調而冷酷。死亡時刻都會降臨,然而連死亡也變得麻木呆板了。
「不,我親愛的,比克瑙不是真相。比克瑙是個謠傳。比克瑙是帝國和基督教的敵人編造出來的。它是斯大林主義,是無神論的宣傳。」
我的名字叫艾琳·艾隆、我從前的名字是艾琳·弗蘭克爾。在集中營里我的編號是29395。以上是我在1945年1月之前所經歷的比克瑙「死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