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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灰燼之河 第三十七節

第三章 灰燼之河

第三十七節

「三萬三千名猶太人,幾名吉普賽人,還有些蘇聯俘虜。」
「也許是那些叫伊萬的傢伙。」
「謠言是一回事,埃瑞克。要是有證據就完全不同了。」
第二輛車開進了空地,車頭燈沒有開。三個男人下了車,向廂式貨車走過來。他認出了他們。他們就是在維也納抓他的人。一個猶太人站在他頭邊,割斷了膠帶,鬆開了皮帶。「來吧,」猶太人愉快地說,「咱們走走吧。」
「有關東部行動的傳言似乎已經傳到了敵人那裡。瓦爾特高地區有一個地方也出現了問題。有人投訴說出現了某種污染。」
他強迫自己睜開眼睛,盯著窗外。他們正沿著河岸行駛,快到烏克蘭邊境了。他認識這條河,骨灰之河,屍骨之河。他不知道這條布格河裡淹沒的,是幾萬人,還是幾十萬人。
「一些你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比克瑙、貝爾澤克、索比堡、特雷布林卡。我們在這裏的工作算是結束了。別處,他們還要迎接新來的人。」
「我該如何報答您的厚愛呢,集團長先生?」
他閉上眼睛。為何是現在呢,在過去這麼多年後?戰爭過去后,一直沒有人格外關注這位在烏克蘭服過役的黨衛軍軍官——當然,除了俄國人。曾幾何時,他的名字浮出水面,有人發現了他同萬湖會議之間的聯繫,那時候,格倫將軍安排了他的逃生和隱匿。他的舊日生涯就此藏在了身後。他獲得了上帝、教會甚至是敵人的原諒,他們都熱切地向他開啟方便之門,因為他們感到了猶太-布爾什維克的威脅。各國政府很快便不再熱衷於起訴那些所謂的戰爭罪犯。西蒙·維森塔爾是個業餘選手,只會盯著艾希曼和門格勒這樣的大魚,無意之間卻幫了像他這樣的小魚,讓他們有機會找到避難所。當時出現過一次嚴重的危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有一名美國記者,當然,又是猶太人,來到維也納,問了過多的問題。在南下前往薩爾茨堡的路上,記者一頭栽進了峽谷里,威脅就此消除了。拉德克下手的時候絲毫沒有猶豫。也許當初他一覺察到麻煩的苗頭,就該立即將麥克斯·克萊恩也扔進峽谷。當天他就在中央咖啡館注意到克萊恩了,接下來的幾天也一直發現此人不太對勁。他的直覺告訴他有麻煩。可他猶豫了。接著克萊恩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猶太人拉馮,到那會兒已經太晚了。https://read.99csw.com
繆勒一欠身:「我真想送你去地獄,埃瑞克。我真想把你這張日耳曼人的臉塞進糞堆里,讓你再也見不到天日。」
「下面有多少屍體?」
藥物的作用終於褪去。現在他醒了,警覺了,而且意識到自己肯定沒有死。猶太人流露出篤定的神態,可以推想行程將近結束。他們經過了謝德爾策,接著,在索科洛-博德拉斯科,他們轉進了一條較窄小的鄉村公路。下一站是迪堡,然後是科索拉奇。
他又醒了。繆勒的臉孔變成了波蘭的夜幕,真奇怪,不是嗎?他對萬湖會議的真正貢獻不是殺戮,而是收攤和保密。不過現在,經過了六十年的漫漫歲月,他的麻煩終於來了,就因為當初在那個奧斯威辛的星期天read.99csw.com,他在酒後玩了那場「遊戲」。1005行動?不錯,那齣戲是他唱的。不過,不應該有猶太倖存者出來指證,證明他就站在萬人坑邊上,那是因為根本就不應該有倖存者。他做得很徹底。早該有人提醒艾希曼和希姆萊,讓他們也把事情做絕的。他們太蠢了,留下太多的活口。
「在整個峽谷布置警戒線。我們儘快趕回來處理這個地方,不過現在有別的地點要優先處理。」
他的臉離窗戶不遠,玻璃尚能透光。醒來的時候,他可以看見沒有盡頭的黑色鄉村,黑暗中沉睡的村莊。他還能讀出路牌上的地名,不過用不著路牌他也知道他在哪裡。曾經,在另外一段人生里,他曾經統治著這片土地上的夜晚。他記得這條路:達克瑙、祖科瓦、納洛爾……他還說得出下一個村莊的名字,不用等它掠過窗前:貝爾澤克……
「焚燒三萬三千具屍體?我們在殺人行動中嘗試過。我們用過火焰噴射器,我的上帝啊,可是大規模露天焚燒是行不通的。」
「我可否問一個直接的問題,集團長先生?即便傳言傳到了西邊,那又怎麼樣呢?誰又會相信這種事情是真的呢?」
「俄國人?他們怎麼可能……」
到了一座廢棄的村莊:烏拉斯克。他想到了彼得曾經提出過警告。「如果我成了競選總理的熱門人選,」彼得曾說,「有人會想盡辦法揭露我們的。」他知道彼得說得沒錯,但他也深信自己能夠對付得了任何威脅。他錯了,如今他的兒子將面臨難以想象的選舉醜聞,這全都是因為他。如今就好像猶太人將彼得帶到萬人坑的邊上,將槍口抵住了他的頭。拉德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阻止他九_九_藏_書們扣動扳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完成一次交易,組織一場最終的逃亡。
他們開下了主路,駛上一條土路。貨車抖動起來:砰砰……砰砰。那是舊鐵軌,他心想著——它們還在呢,是啊。他們沿著土路駛入一片冷杉和白樺樹林中,片刻后,他們在一處人工鋪設的停車場上停下來。
「我們會挖開萬人坑,燒掉屍體,然後碾碎骨頭,將碎片散在樹林里、河裡。」
清醒與昏迷之間的阻隔,猶如一道幕布,隔著它,他可以任意出入。他不知道在這道幕布內外穿行了多少次。時間,猶如他的漫長生命,已經不再歸他掌管。他在維也納美麗的寓所,似乎是別人的,坐落在另一個人的城市裡。他對以色列人大聲喊出自己真名實姓的那一刻,有些事情發生了改變。此時路德維格·沃格爾對他來說就像個陌生人,像一個與他相識但多年未見過的人。他又變回了拉德克。不幸的是,時間並未善待他。英挺的黑衣男子如今變成了弱小、軟癱的階下囚。
繆勒舉起一隻泥水匠的手。打住,討論停止。隨即他就明白了。元首在俄國的戰事不如預計的順利。東方的勝利再也不是確定無疑的事情了。
一段記憶回放出來。那是1945年1月,一隊衣衫襤褸鐐銬鋃鐺的猶太人腳步蹣跚地走著。那條路很像眼前的這條路。那是條始於比克瑙的路。數以千計的猶太人,人人都有一肚皮的故事,人人都是見證者。他曾提議過,要在撤離前清洗全營的犯人。他得到的回應是不行。因為帝國內部急需奴隸充作勞力。勞力?從比克瑙出發的大多數猶太人連路都走不動,更別說掄斧頭揮鐵鍬了。他們不適合做勞力,只能淪為屠殺對象九*九*藏*書。他親手殺過不少。為什麼,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們為什麼命令他清理萬人坑,然後允許數以千計的證人走出比克瑙這樣的地方?
「把爛攤子收拾乾淨。徹底。所有的地方。你的職責就是讓傳言永遠只是個傳言。行動結束后,我要你成為唯一的活口。」
「那是因為你沒有修建一座合理的焚屍塔。在切爾姆諾,我已經證明這是可行的。相信我,柯特,有一天這個叫作巴比亞的地方,還有這裏曾經居住過的猶太人,都會變成縹緲的傳說。」
這個猶太人,他幹嗎用這雙不依不饒的綠眼睛瞪著我?他指望我怎樣?道歉?跪下抹眼淚,溫情泛濫?猶太人不懂,他怎會知道我根本不覺得我犯了罪?上帝的手在推動我,教會的教育在支持著我。難道不是牧師一直在教導我們,是猶太人謀殺了上帝嗎?教皇和他的大主教們明知道我們在東邊做的事情,不是照樣默不作聲嗎?難道猶太人指望我現在就幡然悔悟,說我犯下了可怕的錯誤?那他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很熟悉,這樣一雙眼睛,他曾經在哪裡見過。也許是因為他們給他用了藥物,他什麼也不能確定了。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還活著。也許他已經死了,也許是他的靈魂正在布格河上遊盪,也許此地就是地獄。
他們繼續穿行在沉沉的夜裡。時間里充滿了回憶。膠帶切斷了他的血液循環,他感覺不到雙手雙腳的存在了。他一會兒熱得發燒,一會兒凍得寒戰。有一度他感覺車似乎停了,他嗅到了汽油。他們在加油嗎?又或者,那僅僅是記憶中,鐵軌上漏油的味道?
「你會如何處理眼前這個地方呢?」
「什麼時候開始的?」
猶太人把他留在了摺疊床上。他的雙手和雙腳腳read.99csw.com踝被銀色包裝膠帶縛住,身體被皮帶綁定,猶如一個精神病人。他的雙手手腕成了清醒和昏迷之間的一道門戶。他的手腕只能轉到某個角度為止,再多一點膠帶就會將他的皮肉勒疼。他有時候會從幕布後走出來,回到現實王國。做夢?把這些景象稱作夢,合適嗎?不,它們太真切了,太清晰了。它們是記憶,他控制不了它們。他所能做的,只能用猶太人的膠帶紙勒痛自己,如此才能使它們中斷片刻。
又一座村莊:沃拉烏拉斯克。他知道下一座村莊是什麼:索比堡……
「冬天過去后不久。地面解凍,然後屍體也解凍了。他們腐爛得很快。」
「誰能發現得了證據?愚蠢的波蘭人?斜眼角的烏克蘭污水工人?」
他再次穿過幕布。他來到了柏林,坐在了蓋世太保頭目、集團長海因里希·繆勒的辦公室里。繆勒剔了剔牙齒間的午餐,向他揮舞著一封來自外國事務辦公室的信。那是1942年。

東部波蘭

他扭轉自己的手腕。這一次,疼痛沒能讓他醒過來。幕布拒絕打開。他繼續困鎖在記憶的牢籠里,在骨灰的河流里跋涉。
「什麼別的地點?」
他閉上眼睛,天鵝絨幕布再次裹住了他。那是在1942年春,他驅車離開基輔,行駛在日托米爾公路上,旁邊坐著一位流動屠殺分隊的司令。他們前往一座山谷,去查看那裡出現的泄密問題。那個地方,烏克蘭人稱之為巴比亞。他們到達的時候,太陽正親吻著地平線,黃昏已近了。不過,還有足夠的光亮讓他們看清谷底出現的奇怪現象。大地似乎得了癲癇症,泥土在抽搐,氣體噴向空中,伴著惡臭的液體一陣陣湧出地表。是腐臭!耶穌啊,屍體的腐臭。他能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