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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班恩·漢斯科:虎口脫險(2)

第四章 班恩·漢斯科:虎口脫險(2)

只聽咔嚓一聲,欄杆斷裂開來,亨利差點仰面朝天地摔進路邊的水溝里,幸虧維克多和貝爾茨立即抓住了他。班恩的身體向後倒去,墜入那片曠野。他尖叫一聲,那叫聲聽起來像是在笑。
一個一心想要逃出樹林的成年人不會注意到,或者根本就聽不到這種聲音。但是班恩是個孩子,並且他已經克服了自己的恐懼。他急忙轉向左邊,看見前方聳立著一根3英尺高4英尺粗的水泥圓柱。頂端的通風口上扣著一個鐵蓋子,上面印有「德里污水處理局」的字樣。嘩嘩的水聲正是從下面傳出來的。
一陣水花潑濺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貝爾茨的聲音。班恩沒聽清他說了些什麼。他也不想聽清。這邊孩子又哭了起來。另外一個孩于在安慰他。班恩確定只有兩個孩子,結巴比爾和那個哭著的孩子。
不一會兒,班恩聽到亨利大吼大叫:「你們這些兔崽子在這裏幹什麼?」
一個孩子說沒看見。
噩夢還沒有結束。
猛然間,班恩感到很生氣。不,何止是生氣,簡直是憤怒到極點。本來他夾著幾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好好地走著,做著自己的白日夢,沒招誰惹誰。看看現在,看看!褲子撕破了,左腳腳踝腫得什麼似的,沒準兒還骨折了。腿也受傷了。舌頭也受傷了。肚子上還刻著那個該死的亨利。鮑爾斯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但是也許是想到了他從圖書館借來的那些書,才促使他進攻亨利。鮑爾斯。想到丟了那些書,想到斯塔瑞特夫人責備的眼神。無論是什麼原因——割傷、腫痛、圖書館的書,還有揣在褲子後面口袋裡那張泡得粘乎乎、看也看不清楚的成績單——這些都促使他還擊。他淌著水,趔趔趄趄地走過去,飛起一腳踢中了亨利的胯|下。
那是典型的緬因州的冬天——最好的也是最糟糕的:天空晴朗,陽光耀眼,但是氣溫只有10度,寒冷徹骨,北風冽冽。
亨利抓住班恩的一條腿,掙扎著想站起來。班恩拚命地往回拽,亨利的手滑了下去,鬆開了。班恩向後一跳,一屁股坐在水裡,濺起一片水花。班恩的眼前閃出一道彩虹。可是班恩根本沒有注意到。現在就是眼前有一罐金子他也看不到。
班恩朝另外一個方向——西南方班倫的方向——走去。風從背後吹來,他的風雪褲隨風飄動。運河夾在堤壩中一直向前流過大約半英里。隨著堤壩的消失,運河分散開來,蜿蜒伸人班倫地區。這個季節的班倫一片蕭條,荊棘叢掛著薄冰,樹枝光禿禿的。
班恩仰面摔在污水管下的斜坡上。幸好落在了下面,不然非折斷他的後背。他落在軟乎乎的草叢中,沒有傷著筋骨。他翻了個跟頭,剛坐起來,就像孩子坐上一個綠色的大滑梯,順著山坡滑下去。他的衣服卷到脖子上了,手不停地揮舞,想抓住點什麼停下來,卻只拔起一塊一塊的草皮。
天邊最後一抹霞光在冰面上灑下一道玫瑰色的光芒,但是小丑卻沒有在冰面上留下影子。根本沒有。
「閉上你的臭嘴,小結巴,」亨利說道,「今天誰他媽的敢造次就有誰好瞧的。」班恩一下明白了。沒錯,維克多說的就是孩子的水壩。
「再見,夥計們,」維克多高聲叫著,「那真是小孩子的把戲。你們還是別幹了。」
他沒有從草叢上驚跑過去,而是輕輕地撥開草叢,慢慢地沿著小溪向前移動。
他還是——停住了。
那是聖誕節后開學的第一天。道格拉斯夫人問誰願意放學后留下來,幫她點數聖誕節前學生交來的書。班恩舉了手。
班恩掙扎著站起來。他隱約地意識到左邊褲腿已經撕成了碎片,左腿流了很多血……不過還能撐得住。
班恩沮喪地看著自己襤褸不堪的衣服,知道回家又得挨母親罵。
他看到河堤飛速地遠離而去,看見維克多和貝爾茨吃驚地望著溝底。班恩已經沒有時間去想從圖書館借來的那幾本書。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隨後停了下來。
起初學校里還是一片嘈雜:砰砰的關門聲,噠噠的打字聲,樓上合唱隊走了調的唱歌聲,體育館里打籃球的聲音,還有選手們跑動、運球的時候,球鞋蹭著地板刺耳的聲音。
九*九*藏*書睡了一大覺,班恩現在精神多了。他下了河堤,沿著小溪往回走。他渾身傷痛,滿是血污,每一步都像走在碎玻璃上一樣,疼痛難忍。那些修水壩的孩子早該走了吧,他安慰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比爾·鄧邦和他的朋友在與那些小霸王遭遇之後應該知道到別處去玩比較安全。
他停下來,聽了聽。突然聽到身後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響和一陣嘈雜聲。他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是維克多、貝爾茨,還有那個獨一無二的亨利。鮑爾斯。
一個身影站在那邊的冰面上。
他的臉不自然地僵住了,憋得通紅。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吐出那個字來,卻結巴得像機關槍一樣,急得口水都流出來了。好半天班恩才明白比爾想說的是那個孩子快要死了。
「我、我、我、肯、肯、肯定。」比爾·鄧邦回答他們。
「它們會飛,班恩!它們都會飛!拿一個試試!」
「我們要走了,」亨利兇巴巴地問道,「不過走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情。10分鐘前有沒有看到一個胖子過去?受了傷,滿身是血。」
班恩累極了,顧不得許多,鑽進樹根下的一個淺洞,舒舒服服地靠在那兒。亨利、貝爾茨、維克多尾隨而來。班恩以為他們幾個會傻乎乎地沿著溪邊的小路直追過去。沒想到他們卻在這棵老榆樹前停住腳步,離他的藏身之處那麼近。再近一點,他一伸手就能觸到他們。
「那咱們走,」亨利說,「他可能又沿著原路膛水回去了。」
班恩瞪大了眼睛。「那裡可能有人,但是可能是這身打扮嗎?絕對不可能。」
他腳下一滑,一路翻滾下去。手背重重地撞在岩石尖上,荊棘劃破了他的衣裳,刺破了他的雙手和臉頰。
班恩從通風口往裡瞧了瞧,卻什麼也沒看到,只聽到嘩嘩的流水聲。他又嗅了嗅,聞到一股潮濕酸臭的味道,不禁縮回頭來。是個下水道。
「媽的,沒錯。」班恩說。
他半坐半躺在那裡,聽著河邊兩個孩子的對話,聽著亨利和他的哥們兒沖回班倫,越走越遠。陽光穿過虯結的樹根,照進來,撒下無數光點。這裏很臟,不過很舒適……安全。流水的聲音讓人安慰。甚至孩子的哭聲也讓他感到欣慰。他還要在這裏躲一會兒,以防萬一那些小霸王再找回來。然後他就上路回家。他瞌睡了,迷迷糊糊做起夢來。
太陽西沉,西方的地平線上塗著冷冷的橘黃,天上點點星光閃爍。他來到運河邊。再走三個街區就到家了。他渴望家裡撲面而來的溫暖,舒展凍得麻木的四肢。
他快步向西走去。5分鐘后,他清晰地聽到前方有水流的聲音,還有說話聲。孩子的說話聲。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可是對班恩來說,一切都慢得猶如攝影小品中的定格。他不再驚慌,因為驚慌也毫無用處。他突然在內心深處發現了一點莫名其妙的東西——它驅散了所有的恐懼。
他探身去看亨利。亨利瞪著眼睛,伸出一隻血手來抓班恩的小腿,嘴裏還嘰里咕嚕個不停。雖然只是一陣粗重的喘息聲,班恩還是聽清了他的話:殺了你,你這頭肥豬。
10
班恩呻|吟著。這場瘋狂的追逐會結束嗎?
當聽到那3個傢伙緊追不捨,一路追來的時候,他渾身都僵在那裡,就像一隻野獸看到迎面駛來的卡車,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想躺在地上,蜷成一團,任由他們處置。
亨利掀起他的衣服。鮮血從那道豎向傷口汩汩地流出來。
「向後跑。」鮮血一直流到褲腰上,班恩在冷靜在思考。「向後跑。那是惟一可以逃跑的方向。」貝爾茨和維克多已經鬆開了手。雖然有亨利的命令,他們還是向後退去,嚇得退縮了。但是如果他想跑,亨利還是能抓住他。
他夢到1月發生的,他不敢告訴媽媽的那件事。
「那小兔崽子肯定還在後邊。」貝爾茨說。
水潑濺聲。叫喊聲。貝爾茨和維克多的狂笑聲。一個孩子痛苦憤怒的哭聲。
班恩匆忙趕回家,走幾步就回頭看看,直到身後的門安全地鎖上。他跟媽媽說他幫道格拉斯夫人數書來著。然後就坐下來吃晚飯。
「你會喜歡這兒的,班恩。九九藏書」小丑說。它越走越近,班恩能聽到它那滑稽的大鞋走過起伏不平的冰面上發出啪踏啪踏的聲音。「我保證你會喜歡這裏的,我所遇到的孩子都喜歡這裏,因為這裡是一個『快樂島』。在這裏他們用不著長大,所有的孩子都不願長大!來吧!拿一個氣球,來看看這裏的美景,喂大象,坐驚險滑梯!哦,你會喜歡的。班恩,你會飛起來——」
雖然害怕,但班恩心裏真的想要一個氣球。誰的氣球能逆風飛舞呢?誰聽說過這種事情?啊——他想要一個氣球,他想看看那個小丑的臉——那張臉一直低著,看著冰面,好像在躲避刺骨的寒風。
這肯定是幻覺,要麼就是幻景。冰上站著個人完全可能;穿著小丑的衣服也完全可能。但是那些氣球怎麼能逆風向他飄過來?然而這的的確確是真的。
等到他猛地停下來的時候,人已滑到溪邊,雙腳泡在水裡。這條小溪蜿蜒曲折地流人靠他右邊那片幽暗的次生林。向左他看到亨利仰面躺在溪水中央,翻著白眼。一隻耳朵還淌著血,匯人溪水流下來。
結巴比爾突然抬頭看到班恩站在那裡。班思吃了一驚。他看出那個背靠溪岸坐著的孩子出了事。鄧邦嚇得要死。他痛苦地想到:「這夢魔般的一日難道還沒有結束嗎?」
「是的。」班恩又重複了一遍。
亨利的身體稍稍向後仰,皺著眉頭,好像一個藝術家在欣賞自己創作的山水畫。「H」之後是「E」,班恩想著。這個想法促使他們動起來。他縱身向前,被亨利一把推了回來。班恩又用腿踢,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亨利身上。他撞在柵欄上。就在這時,他抬起右腿,狠狠地踏在亨利的肚子上。這不是為了報復。班恩只想藉此增加一點反向力。當他看到亨利一臉驚訝的表情,他的心裏充滿了一種切實的、野蠻的快|感。
密切注視著他們的舉動,他翻過那棵枯樹,向河堤下爬去。班恩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感到肋部針扎似地痛。這裏的樹叢有一人高。恣意生長的樹木散發著濃郁的草木氣息。他聽到附近有小溪潺潺地流過。
班恩突然聽到一種低低的嗡嗡聲——那聲音很微弱卻真切人耳。
已經4點鐘了。天就要黑了。一層薄雪被風揚起,打著旋在空中飛舞。傑克遜大街上空無一人。他又看了一會兒,希望能有輛車開過傑克遜大街和威產姆大街交匯的十字路口。卻沒有一輛車開過來。他覺得整個德里鎮除了他和道格拉斯夫人,所有的人都死了或者逃跑了。
每咽一口,就覺得那具乾屍離他更遠,像夢一樣。那不是真的,那些東西只有在電視上的廣告片里才有,根本就不是真的。
「是的。」班恩說。
那隻乾枯的手觸到了他的腳尖。班恩一下子驚醒過來,大踏步跑下橋,耳邊鐘聲還在迴響。一定是幻景,一定是。小丑怎能在鐘聲敲響的那十多秒中走過那麼遠的距離。
他回頭看見貝爾茨和維克多握著水向這邊跑過來,每人手裡拿著一把石頭。一塊石頭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他一躲,恰巧被另一塊石頭擊中了右膝。他忍不住大叫一聲。又一塊石頭又打中他的右頰,眼淚頓時流了下來。
班恩坐在那裡,看著亨利滑下去時壓倒的一片灌木叢,感到頭暈目眩。突然滾落的石塊砸了下來。他抬頭看見維克多和貝爾茨正爬下河堤。他們慢慢地很小心。可是如果班恩還不行動,他們肯定會抓住他的。
那些孩子——大概有兩三個——一直在修水壩。亨利他們把水壩毀了。班恩甚至認為他認識其中的一個孩子。德里小學惟一結巴的人就是比爾·鄧邦,他在五年級的另一個班。
前額裂開了,卻沒有流血。黑洞一樣的嘴上,乾癟的嘴唇向後咧開,牙齒齜著,像一個一個歪歪扭扭的墓碑。那張臉上沒有眼睛。但是黑洞洞、皺巴巴的眼窩裡閃爍著光芒,就像埃及人雕刻的聖甲蟲眼上鑲嵌的射著寒光的珠寶。雖然風從背後刮來,他好像還是聞到了香料和用特殊草藥處理過的腐爛的裹屍布的味道。還有沙土味,還有經過數百年早已干成了粉末的血腥的味道……
外面彤雲密布,寒風凜冽。冷九_九_藏_書風刺骨,吹得班恩的臉頰都失去了知覺。陰暗的天空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的美。但是天太冷了,班恩沒心思站在那裡欣賞天空。他得趕緊走。
但是這場恐怖並不是幻景。眼裡流出的熱淚一會兒就在面頰上結了薄冰也不是幻景。他拚命地往家跑,聽到身後穿著小丑服裝的乾屍爬上運河橋,遠古的早已變成化石的指甲刮擦在欄杆上,古老的筋腱像沒有上油的門軸吱嘎作響。他聽到粗重急促的喘息,聞到裹屍布散發出的香料的味道。他知道那隻乾枯的手一會兒就會落到他的肩上,扳過他的身體,使他直面那張笑眯眯滿是皺紋的臉。死人的呼吸包裹著他。那對深不可測的黑眼窩盯著他。黑洞般的大嘴張開了,然後他就拿到氣球。所有的氣球。
「班恩!」冰上的那個小丑在叫他。雖然班恩真切地聽到了那個聲音,但是他還是覺得那是腦子裡產生的幻覺。「想要一個氣球嗎,班恩?」
班恩環顧四周,想找一塊藏身之地。
班恩點書,道格拉斯夫人記下數字,然後一起把書送到貯藏室。
亨利倒在地上,捂著襠部不停地打滾。
11
「住嘴,」維克多嚷道,「閉嘴,不許哭。不然我把你的耳朵割下來。」
「你們不該這樣!」一個孩子哭了,聲音很低,充滿了恐懼。班恩聽出了那個聲音,雖然一時還想不起那張臉。「為什麼要這樣?」
班恩拖著傷腿吃力地向前走,心裏想如果這時那些小霸王再返回來,他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不過他也不在乎了。
亨利的身體慢慢滑下去,跪在地上,微微蜷著身子。
不過班恩還是朝著流水和孩子那邊跑去。他儘力分辨那些孩子的聲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好喚醒被嚇得不能思想的頭腦。什麼工程。他們在討論什麼工程。有一兩個聲音聽起來很熟。一陣潑水的聲音,又一陣善意的笑聲。這笑聲使班恩嚮往,也使他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
貝爾茨跪在亨利身旁;維克多站在幾尺之外還扔著石頭。一塊棒球那麼大的石頭正落在班恩附近一人高的樹叢里。他看得已經夠久了。更可怕的是,亨利又站起來了。班恩轉身進了樹叢,吃力地向西邊跑去。如果他能走到班倫靠近開普老區的那邊,他就可以討上一毛錢,坐上汽車回到家裡。到了家裡,他就鎖上門,把這身血跡斑斑的衣服扔進垃圾箱,這場噩夢就該結束了。班恩想象著自己剛剛洗過澡,穿著那件紅色的毛絨浴衣,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看動畫片。這樣的想法鼓勵著他不停地向前跑。
「你肯定嗎?」貝爾茨追問道。「你最好說實話。」
不,它們不是真的。電視里的怪物、電影里的怪物還有漫畫書里的怪物都不是真的,除非你躺在床上睡不著;除非你把壓在枕頭下面用來驅邪避惡的那4顆糖果吃掉了;除非你身下的床變成了噩夢的湖泊,外面陰風哀號,你嚇得不敢看窗外,害怕那裡會有一張臉,一張雖未腐爛卻乾枯得像一片落葉,露著猙獰笑容,一雙眼睛深隱在黑眼窩裡的臉;除非你看到一隻露著森森白骨的手舉著一把氣球:來看看這裏的美景,喂大象,坐驚險滑梯!哦,班恩,你會飛起來——12班恩猛地驚醒過來,夢裡的那具乾屍還歷歷在目。黑暗包裹著他,更使他感到無比恐懼。他用力地挪了挪身體,一枝樹根惱羞成怒地戳在他的後背上。
忘了貝爾茨和維克多還在後面緊追不捨,班恩淌著溪水走到亨利躺的那個地方,只見他的襯衫撕成一條一條,牛仔褲在水裡泡得烏黑,還丟了一隻鞋。班恩自己衣衫襤褸,渾身劇痛難忍,拖著那隻傷腳,一瘸一瘸地走到亨利跟前。
接著聽到維克多罵罵咧咧的聲音。但是班恩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媽的,毛孩子修的水壩。」
班恩既感到恐懼又感到興奮。恐懼是因為他現在理解了書中寫的故事,就像傑克。倫敦的小說里描寫的,在這樣的天氣,夜裡氣溫降到零下15度的時候,真的能凍死人。為什麼興奮卻難以名狀。是孤獨的感覺——一種憂鬱的感覺。他走在街上,從風的翅膀上經過。那些躲在溫暖明亮的屋子裡的九-九-藏-書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他們不知道他從此地經過。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一個秘密。
樹枝劃在臉上。荊棘刺痛了雙手。可班恩全然不覺。他跑啊跑,終於來到一塊平地——黑漆漆的骯髒不堪。眼前是一片茂密樹林,散發著一股惡臭。「流沙」。當他看到一直延伸到樹林深處的一汪靜水閃著微光,一個不祥的念頭閃過腦海。不管那裡有沒有流沙,他都不想走近這片泡在水中的樹林。於是他拐向右邊,沿著樹林邊沿一直跑到一片真正的樹林。
「我願意,小崽子!」亨利吼起來。接著聽到拳頭落在身上的悶響。一陣痛楚的叫聲。跟著便是嚶嚶的哭泣。
班恩聽到有人回答,卻聽不清孩子們說了些什麼。孩子們離得太遠,而河水——肯塔斯基河的河水——歡騰跳躍、喧鬧著流向遠方。
從上面傳出一聲尖叫。班恩抬頭看見亨利嘴裏叼著刀,縱身跳下山坡。他雙腳著地,身體向後傾斜,滑出很長一段距離,接著像只袋鼠,向河堤下跑過來。嘴裏還不停地喊著:「我要殺了你,肥豬!」
乾屍!天啊,是一具乾屍!班恩嚇得差點暈倒,緊緊地抓住橋的圍欄。當然不是乾屍,不可能有乾屍。雖然他知道埃及有許多木乃伊,但是他首先想到的是電視里的乾屍——乾巴巴的怪物。
哭聲變成了一串壓抑的哽咽。
那個人穿著銀白色的小丑服裝,在風中瑟瑟飄舞。腳上穿著一雙特別大的橘紅色的鞋,和上衣胸前那排碩大的扣子倒很相配。手裡一直抓著一把色彩燦爛的氣球。班恩注意到那些氣球正朝他站的方向飄動。他覺得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還是看到那些氣球朝他飄了過來。
「不知道你、你、你能幫我、我、我嗎?」比爾·鄧邦說,「他、他的哮、哮、哮、喘噴、噴霧劑用光、光了。我想他要——」
乾癟的臉上疙疙瘩瘩地滿是皺紋,像一張皺巴巴的羊皮紙地圖。
「對,毀了它。」是亨利的聲音。
漸漸地一切聲響都安靜下來。等到他們數完最後一套書的時候,只能聽到散熱器的聲音,守門人推著彩色的鋸屑在大廳擦地板的聲音和外面呼嘯的風聲。
亨利用刀子將兩道堅線連接起來。班恩感到鮮血已經流到他的內褲上,順著大腿向下流。
「哎喲。」亨利的聲音更加微弱。
有孩子高聲抗議,接著傳來一聲痛苦的叫聲。有人哭了。沒錯。
班恩真不知道那一刻如果德里市政廳頂的大鍾沒有敲響5點的鐘聲,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不敢想。重要的是那鐘聲響了,洪亮的鐘聲刺破了嚴冬的寒冷。那個小丑一驚,抬起了頭,班恩看到了它的臉。
班恩微微地蟋縮身體才不致摔倒。亨利衝過來,一手抓他,一手用刀向他猛刺。班恩躲向一邊,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亨利摔下去的時候正踢中了班恩那條受傷的腿。班恩一下跪在地上。班恩看得目瞪口呆,敬畏代替了恐懼。亨利像超人一樣手臂前伸飛了出去,撞在那棵枯樹上,又摔在地上。刀子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亨利滾下山坡,仰面朝天地滑進溝底的樹叢中。一陣尖叫。一聲問響。接著是一片寂靜。
他的肚子陣陣抽痛。他捲起上衣一看,不禁閉上眼睛,倒吸一口氣。他的肚子看上去就像聖誕樹上掛的奇形怪狀的綵球。血結成硬塊,滑下河堤的時候又蹭了一身綠。他趕忙放下上衣。那不堪入目的傷口使他覺得一陣噁心。
亨利又用刀向下划,動作很快,瘋狂得像一個在空襲下進行手術的外科醫生。
班恩又來到一根水泥圓柱前。那根圓柱隱沒在一簇黑莓叢里,幾乎看不到。遠處河堤漸漸地消失在小溪里。一棵樹皮粗糙的老榆樹扭曲著身子斜在水面上。樹根裸|露著,看上去像一團亂糟糟的頭髮。
班恩還注意到其他一些怪事。
「給他們推了!」貝爾茨出了個壞主意。
「哎喲。」
不,不是乾屍。不可能。人人都知道,甚至連孩子都知道,電視里演的怪物是假的。但是——不是小丑臉上的化妝。小丑也沒有渾身裹滿繃帶。它身上的確纏著繃帶——主要是脖子和手腕——隨風擺動。但是班恩真真切切看清了那九九藏書張臉。
兩個小時后班恩鑽出他的藏身之處,蓬頭垢面,不過精神了許多。真是不可思議,他竟然睡著了。
「嗯,我們回去找。」亨利表示同意。於是他們沿著來路折回去。
亨利慘叫一聲,驚飛了落在樹叢中的鳥。他拱著腰,捂著褲襠,懷疑地看著班恩。「哎喲……」他低聲呻|吟著。
亨利翻了個身,想站起來,又摔了下去。費了好半天勁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惡狠狠地瞪著班恩,額前垂著一縷頭髮,亂蓬蓬的。
那個聲音里充滿邪惡,很可怕,班思想轉身就逃。可是他的腳好像生了根,站在人行道上一動不動。
起初他背對著風,風推著他向前走。但是到了運河街,他向右拐了個彎兒,就完全逆風而行了。風頂著他,把他向後推……好像跟他過意不去似的。圍巾還頂一點用。他不停地眨眼,鼻子里呼出的濕氣凍成薄冰。腿也不停使喚了。有幾次,班恩不得不把戴著手套的手伸到腋窩下取暖。風吶喊著,嘶叫著,有時聽起來像人在哀鳴。
在下面。藏在下面。
他一直跑到家門前那道街的拐角,哭得喘不過氣來,心跳如此劇烈,甚至自己都聽得到撲通撲通的心跳。但是當他回過頭來,卻看到身後的大街上空空蕩蕩,那座拱橋上也空空如也。他看不到運河。但是他知道即使能看得到,那裡也什麼都沒有。不,如果那個乾屍不是幻覺也不是幻景,如果那是真的,它一定還等在橋下——像神話故事里的巨人一樣等在橋下。
這裏生長的主要是杉樹。樹木稠密,拚命地向上生長,爭奪一點空間和陽光。但是這裏沒有太多低矮的樹叢,所以他能跑得快些。班恩不知道自己在朝哪個方向跑著,只是估摸著自己還跑在前面。班倫地區有三面為德里環繞,另一面連接著剛剛修了一半的收費公路。他總能跑出這片樹林的。
班恩為他們感到難過。他們抓不到他,便拿那些孩子撒氣。
小丑踩著冰面朝班恩站著的運河橋走來。班恩看著它就像小鳥看著一條悄悄逼近的毒蛇。班恩看著它過來了,卻好像沒有動。這麼冷的天,氣球應該破了才對;它們不應該飄在他的前面,而應該飄在他的後面,去班倫的方向——它來的地方。
但是那孩子的聲音里充滿恐懼。班恩覺得他很可憐。
一棵橫倒的樹截住了班恩,也差點兒摔斷他的左腿。他一步一步爬上山坡,咬緊牙關拖著那條不聽使喚的腿。那棵樹把班恩攔在山坡中央。下面的樹叢更茂密。水管里排出的污水從他手上流過。
運河結了冰。冰面起伏,有許多雲彩一樣的裂紋。在這個陰慘寒冷的冬日里運河靜止了,卻又充滿活力。有一種獨特的、難以捉摸的美。
「在這裏我們都會飛。」那具小丑木乃伊啞著嗓子說。班恩渾身一陣戰慄,意識到它已經來到了橋邊,就在腳下,伸出一隻乾枯、變形、骷髏的手,薄薄的一層皮膚像風中的旗幟一樣颯颯作響。
他從小溪的轉彎處繞過來,站了一會兒,向四周看了看。修建水壩的孩子還在那裡。其中一個正是比爾·鄧邦。他跪在另一個孩子身邊,那孩子靠著溪岸坐在那裡,頭向後仰著。他的鼻子上、下巴上沾滿血跡,脖子上還有一道一道的血痕。
班恩朝著外面的光亮爬出去。午後溫暖的陽光,小溪潺潺的流水聲,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現在是夏天,不是冬天。乾屍也沒有擄走他,把他送到它那陰森森的古墓里。班恩只不過藏在裸|露的樹根下的一個沙洞里躲過那幾個小霸王的追擊。他站在這片叫做班他的土地上。
如果他被抓住了,也不必連累這些孩子。於是班恩向右拐去,又鑽進一片矮樹叢。像許多身高體胖的人一樣,班恩的腳步異常輕巧。
他跌跌撞撞地朝岸邊跑去,抓住伸出的岩石和灌木,用力往上爬。終於爬到岸上。班恩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孩子的水壩?小兔崽子?也許是維克多罵那些孩子,他自己聽錯了。
哦,天啊我殺了他!天啊我是殺人犯!天啊!
班恩站了好大一會——大概一直等到亨利恢復過來,又有力氣追他了——這時突然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右耳。一陣鑽心的疼痛,鮮血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