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卡夫卡是站在陰影里的，這時他把文件移向透進巷子的一道光線里。在這樣的黑暗中，喬看不到文件上面的字，他也沒必要去看。這是一份記載那項實驗具體情況的報告，裝在一個信封里寄給納粹黨衛軍頭子希姆萊、卡爾·克勞伯格，以及一個叫做勞舍爾的。另外還有一個收信人。
「我知道他是誰。」
「你想說什麼？」
「沒有人能保證這一點。但你我都清楚，用你的話來說就是——沒核實我們的身份，你決不會同意這次會面。」
卡夫卡卻馬上把信移開，不讓他拿到。
「我們也聽說他用活人做實驗，殘忍至極。真是禽獸，無恥極了！」卡夫卡說。
美國人將手緩緩伸進口袋，握住他那支四十五口徑的手槍，惡狠狠地說道：「老子冒著生命危險才搞到的情報，決不會讓它葬送在你手上！至少現在不行！」
走過博物館後面那條狹窄的鵝卵石小巷時，一個輕輕的聲音從黑暗裡冒出來：「晚上好，同志。」
喬仍然緊緊地握著槍。
餐館里瀰漫著劣質啤酒的氣味，桌子上粘著一層厚厚的污垢。可能這些歐洲人不太講究衛生——同樣的狀況會使北美人頗為難受！也可能這是被佔領國家的人們反抗納粹統治的唯一方式。幾個常客已在裏面，大多數是些老頭子，rｅａｄ.９９ｃｓw.com他們的身體已被歲月折磨得不像樣子。其中一人杵著手杖，走路一瘸一拐的。
美國人一驚，抬頭看過去。
「你怎麼知道？」
喬瞪著他。
喬歪了一下頭。
經過一個小時的觀察，這個美國人終於認定這裡是安全的，可以進去。他斜靠著吧台，手裡拿著一杯啤酒，就像一個平常的客人一樣，但每當有人朝他這個方向看過來時，他的每一根神經都會緊繃起來。
他把手伸出來，「那麼，還給我！我自己來處理。」
「聽說過約瑟夫·門格勒嗎？」
「美國兵，喬。」
他整個下午都在外面溜達，核查路線。他沿著龐斯卡街，走過停刊的《普拉格日報》編輯部門口——該報已被納粹當局取締；走過混雜著羅馬式、文藝復興和巴洛克建築風格的城堡、宮殿、廣場和大教堂。他盡量不引人注意，完全是一副普通的捷克人在夏季的傍晚出門閑逛的樣子。
這些士兵踉踉蹌蹌地走過巷子時，他縮在一處，盡量不引起他們的注意。等到那些帶著啤酒味的笑聲消失在夜色中時，他才轉過身去。
「不錯，那裡比較涼快。」
美國人用口音很重的德語回答說：「我倒是更中意此時的公園。」
傍晚的空氣悶熱而潮濕，夏日遲遲不肯
九九藏書離去。卡車穿過狹窄的城市街道時，帶來一股腐魚混雜著汽車尾氣的惡臭。布拉格似乎什麼都是髒兮兮的，很難想象，這個城市居然曾經是哈布斯堡帝國皇冠上的明珠！
「一直都在柏林。以前在東邊。」
「你為自由而戰，我們向你致敬，喬。」他聳了聳肩，又說：「言歸正傳吧。聽說你要給我們提供一些情報？」
對方頓了一下，說：「卡夫卡，你呢？」
「你以為我們不會同樣去調查你嗎？」卡夫卡笑了笑。
「相信我，你的努力不會白費的。」
「有事要做。」
1944年8月，布拉格。
「難道這份報告就不能交上去？」
「這話什麼意思？」
「你認識他嗎？」
一陣寒意從喬的背上冒出來——不僅前功盡棄，而且深陷險境。
「就是！」就在不久前，喬自己聽說了這個魔頭，那天陽光明媚。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心裏在想，為什麼太陽還能如此燦爛！
他一手抓著狗食，另一隻手打開了門。突然，兩個男人沖了進來。一個扎著馬尾辮帶著太陽鏡；另一個頭戴著漁夫帽，帽檐拉得很低，蓋住了前額。戴帽的男人抓住老人，把他的手臂扭到背後，另一個人從口袋裡扯出什麼東西——是注射器！老人無力地掙扎著，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馬尾辮將針頭插入老人的脖子。老人雙手往上一甩，狗食餅乾掉了下來，散落一地。
「你怎麼稱呼？」
卡夫卡抬起頭，他的眼睛在黑暗裡閃現著光亮。
「很少看到美國人遠離家鄉，特別是到這裏來。怎麼回事呢？」ｒeａd•９9cｓw.com
屋裡。門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老人抬起頭來：很可能是那隻狗兒在他門口嗅來嗅去，等著給它餵食。他合上報紙，用手撐著椅子，站了起來。他的女房東上個月弄來了這隻雜種狗。她說，為安全起見，當作看門狗。但這狗從來不叫，看到老人總是搖晃著他那該死的尾巴。
但老人對此一點也不介意。比起它的主人，這隻狗倒是個更好的同伴。他拖著腳步走向門口，從壁櫥里抽出一盒奶浸骨頭。他彷彿看到那隻畜生歡快地扭來扭去，等著享受它的食物。這讓他覺得，只有這隻狗才能給他帶來一點生活的溫暖和愛意。是呀，生活對他總是那麼無情，但他還是活下來了。他就像一隻躲進下水道里的老鼠，總是不得安寧，還得四處搜尋生活必需品；收穫時多時少，全憑運氣。
「那……和那有什麼關係？」
喬點了點頭。
「經歷頗複雜吧。」
一
新來的客人稍稍動了一下身子，但幾乎讓人察覺不到。
卡夫卡說的沒錯。喬已經聽說了這個情報機構，是由英美兩國共建的。他們混入德軍、獲取情報，以此與納粹戰鬥。他也聽說過卡夫卡就是這個機構的成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門吱呀地響了一下，有人進來了。他轉過身去。這位剛來的客人要了一杯杜松子酒。酒保頭也沒抬，就拿出杯子和酒瓶，給他倒了一杯酒。這人一口氣喝完，然後把杯子往吧台上「砰」的一放。酒保又給他倒九九藏書上了一杯。
卡夫卡雙眼一直看著美國人的口袋。
「致我們大洋彼岸的朋友：您給予我們的財政和精神支持，一直支撐著我們。我們因相同的目標而團結在一起。但願這項研究也能為您提供幫助。」
「芝加哥，對吧？」卡夫卡從有光亮的地方走開。
突然，路上傳來靴子踩踏地面的聲音——一群納粹黨衛隊從附近一家酒館出來，喝得醉醺醺的。喬試圖搶回報告，但卡夫卡向他身後側移了一下，然後將報告塞進了襯衫里。
可是現在，就連這樣的生存都無法繼續了。他的眼睛看向報紙，似乎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人類永遠也不能摧毀邪惡；它總會再來，就像一種致命的病毒，會比前一代更危險、更致命。他必須主動出擊，而且要快；必鬚髮起一次精確的打擊，以精準的時機，給對手以致命的重創；這一次，必將如願以償。
「噢，對了，你是哪兒的人，同志？」他緩緩地說。
這位客人又要了一杯杜松子酒；約莫十分鐘后，他伸手到口袋裡摸了摸，在吧台上扔下幾個硬幣，走了出去。幾分鐘后，美國人也離開，朝河邊走去。此時暮色蒼茫，樓房的輪廓已經隱藏於暗影之中。他謹慎地朝四周看了看，確信無人跟蹤；然後，先向北走了三條街，再向東走過兩條。一路上，他盡量表現得像一個散步的市民。
60年後，芝加哥。
卡夫卡聳了聳肩，說：「他們會認為這是虛假情報，敵人就指望著我們對此採取行動。」
卡夫卡下巴一緊，「奧斯維辛的惡魔？」
卡夫卡收起笑臉。
美htｔpｓ://rｅａｄ•99ｃsｗ•com國人努力地點了一下頭。
「信里的名字，這個美國人，他是——」
「不能說。」喬說。這是瑪格達弄到的，她「攔截」了情報員。多虧了她。
他耐心地等著聯絡人查看那份報告；報告的內容他自己早已熟記於心。
「我們以為這種瘋狂的行為只屬於希特勒、門格勒，這些歐洲的瘋子；可結果……」
「他們不會相信這個的。」
這個城市讓他感到很不自在。戰前，他在家鄉時就常在黑暗的大街小巷裡遊盪，惹事生非，從來不害怕什麼危險。但現在，一旦被抓，只有死亡。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與人接觸，也避開擁擠的人群。
「不好意思，開個小小的玩笑。」聯絡人笑道：「我們可以說英語，但要小聲點。」
喬斜視著他。
「但我可以保證它的真實性。」
「到了芝加哥，怎麼找到你？」
美國人身子僵住了，然後他嘶啞地低聲說道，「米勒。戴維·米勒酒吧。」
卡夫卡消失了。
「怎麼樣，同志？」卡夫卡輕聲說。
「怎麼弄到這個的？」
「聽著，朋友，我不打算——」
二
「但我認識。他為戰爭出了力。上司們對他評價很高。」
「你們美國人是怎麼說的？這世界真小，對嗎？」
「我怎麼知道情報沒給錯人？」
「我也住在那裡，離開德國以後。」
「金斯基的花園現在很漂亮，對嗎？」新來的客人低頭看著吧台，用德語說著。
他把手伸進夾克，掏出一束細繩困住的文件；解開后，遞給了卡夫卡。
「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