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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 第四章

星期二

第四章

這段時間,傑克森的腦子裡好像總是充斥著別人的詞彙,當然主要是法國人的詞彙,因為他的「domicile的place」現在在法國,這個詞跟「家」是有區別的。
這些演員來自倫敦的一個小型非正式劇團,傑克森之所以會和他們扯上關係,是因為他們在最後關頭失去了贊助,如果沒有資金他們將無法到愛丁堡某個先鋒劇場演出他們排練的話劇。而傑克森之所以會出手相助並不是因為他對於劇場藝術有多熱愛,只是因為朱莉婭用她慣用的伎倆來連哄帶騙。她做得過火了,其實大可不必,她只需開口問他要就結了。這是她長時間以來接到的第一份演出工作,他曾經問過自己(沒有問過她,但願永遠不要),既然她幾乎從來沒有演出過,她怎麼還能說自己是個演員呢。而當她知道自己到手的角色就要因為資金不足而化為泡影,整個人立馬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她一向不是這樣的人,這讓傑克森覺得自己有責任讓她快樂起來。
「你現在不就在去別的地方嗎?」她指出他的語病,那時火車正駛過莫珀斯站。傑克森在他們剛坐上車的時候曾經說過「我們出發了,上蘇格蘭」,這會兒,都坐了幾個小時的車了,朱莉婭忽然轉過頭來氣憤地對他說:「我們的出發地是倫敦,你不應該說『上蘇格蘭』,倫敦是首都,如果去首都是『上京』,那麼現在應該說『下蘇格蘭』。」前言不搭后語是典型的朱莉婭式風格。
他們昨天才到,之前在倫敦排練了三周。昨晚在酒吧里,他終於跟他們見了第一面,他們見到他都欣喜若狂。有個女人,比傑克森年紀還大,像個小孩子一樣跳上跳下。另一個女人(他已經忘了他們的名字了)忽然雙膝跪地,戲劇化地高舉起雙手向他禱告,口中說著:「我們的救世主。」傑克森心裏很難為情,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這些演藝人士,他們讓他覺得自己似乎過於成熟和保守。朱莉婭站在一邊袖手旁觀(這種情況只此一次),將他的難堪都看在眼裡,還衝他眨眼睛,好像有點色迷迷的感覺,不過他其實不怎麼看得清楚。他最近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需要眼鏡。這是衰退的前兆,從現在起要走下坡路了。
「我知道,」傑克森說,「我又不是文盲。我只是覺得那樣分太傻了。愛丁堡也是首都,而且整個英國北方在地圖上明顯都是在上面的。」
「想開點,傑克森,」朱莉婭說,「解放的農奴正在到處亂轉,買賣高風險的亞洲股票。」有意思的是,她有時候說起話來就像他老婆。
傑克森從來不坐公交車。照他看來,公交車就是給老人、小孩,還有一文不名的人坐的。
是,不過不是現在)。
朱莉婭並不常常走路,她喜歡搭地鐵,或者騎自行車。傑克森覺得,再沒有比在倫敦這樣的城市裡騎自行車更危險的事了。(你以前也這麼擔心騎自行車的人嗎?朱莉婭問他,還是從你認識我開始擔心的?)朱莉婭就是個無所顧忌的愣頭青。傑克森不知道她這樣是因為覺得自己死不了,還是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死不死。除了一個碩果僅存的姐妹,朱莉婭的家裡人都死光了,好像就是因為這個,她對生存的態度出奇地淡漠(有一天,我們大家都要死的。
那個甩手的男人這時候正連珠炮似的對著虛空講話,也不停下來歇一口氣。
而另一方面,開本田車的傢伙已經成了個準備大開殺戒的瘋子了,他突然抽出了一根棒球球棒。傑克森覺得他肯定是下車的時候就拿著這根球棒了。預謀,重傷,曾經做過警察的他馬上想到這些術語。他們現在大概換成其他說法了,他們現在大概把所有曾經的說法都換掉了。本田車的後座上有條狗。他能聽到它重低音的隆隆吠聲,看到它用那長著大鼻子的臉孔連連猛撞車窗,就好像它可以從那裡跳出來,結果了那個標緻車駕駛者一樣。他們說有其狗必有其主,這話真沒說錯。朱莉婭小時候養過一條很活潑的小狗拉斯科,她至今為它的死而傷心不已。那就是朱莉婭,一條很活潑的小狗。
「好像……還不錯。」他最後只能這麼說。
「說不清楚。很新,很怪。」他發覺她根本沒在聽。
「老天,只要你費心想想,一天花掉兩百萬也沒問題。」朱莉婭這麼說過。她說得很對,繼承兩百萬的財產不過就是中了一次樂透(朱莉婭稱之為拖車活動垃圾錢)。九-九-藏-書
真正的錢是有年頭的錢,那種錢你可勁兒花,就是永遠都花不完。那是一代代傳下來,攢下來的錢,來自圈佔你的佃農的田地,來自從工業革命時開始資本原始積累,來自購買奴隸為你收割甘蔗。擁有真正的錢的人們擁有一切。
看到那根棒球球棒之後,傑克森完全被自己的本能支配了。他迅速地穿越人群,撐起腳跟,僅用前腳掌著地,隨時準備應對任何突發|情況。
「公交時刻表?」他接過來,說道。
演員們(「劇團」)整個上午都在進行技術性的排練,他們下午將要進行綵排,傑克森但願自己能帶朱莉婭先去吃個午飯,可是演員們已經穿上了棕色和灰色的寬身無袖長袍,看起來就像套著個裝土豆的大布袋子。他看到他們覺得失望極了。
他們的「救世主」,他們的「天使」,那麼有宗教意味的話語卻從那麼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們嘴裏說出來。傑克森知道自己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天使。他就是個人,一個比他們有錢的人。
「當然,接吧。」他說,答得有些太快了。
當然,此時此刻,他有的只不過是口袋裡那張當日優惠票。他想不明白人們沒有車要怎麼生活。
如今他們不過像是大風暴時船上投棄的物品,海難過後顫巍巍地浮在水面罷了。也許應該直接說他們是海難殘骸?他覺得兩者沒有什麼區別。
開本田車的人戴著駕駛手套。傑克森從來沒明白過為什麼有人會戴駕駛手套。
「我過會就好了,」那人吃力地說道。
重新回到大街上,迎接傑克森的是街道兩旁古老而高大的廉租公寓,它們神情茫然地互相對視著,使人感覺彷彿身處隧道之中,又有些疑心夜幕已經降臨。如果周遭沒有那麼多人,你會以為這裡是根據狄更斯小說改編的電影的攝製場地。
「跟我說實話,傑克森,你沒有車就會覺得自己沒有陽剛之氣吧。」在從倫敦開往愛丁堡的火車上,朱莉婭這麼對他說。
傑克森喜歡凡事按規矩來。在他法國的家裡,他已經準備好了一份文件,上書「如何安排後事」幾個大字。文件涵蓋了當某人需要為他料理後事時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信息:他的會計和律師的姓名和住址、授權該律師處理事務的委託書(也許他去世之前就已神志不清)、他的遺囑、保險單、銀行賬戶明細……他相當自信一切都已就緒,絕無掛一漏萬之虞,從內心來說,他還是個軍人。
她在包里翻找起來,最終拿出了一張洛錫安巴士的公交時刻表。
可有時候傑克森會覺得人生太長了。他跟她提過可以住得好些,貴一點無所謂,甚至如果朱莉婭願意,在旅館里包個房間住一段也可以,他願意付錢,但是朱莉婭覺得不安。別人都窮困潦倒,我卻奢侈浪費嗎?我覺得這樣不好,你覺得呢,親愛的?然後就是一堆關於團隊精神、同甘共苦之類的話。
那個甩出公文包的人這時正坐在路沿上,那樣子好像要昏過去了。
「不用跟我說對不起,」傑克森說,「我又不是被你打倒的那個人。」這話不該說,那個人好像被嚇到了。
朱莉婭看到他了,招手讓他過去。她滿臉通紅,左眼的眼皮正在抽|動著,這通常說明她過於興奮了。她唇膏的顏色差不多都掉光了,整個人被包裹在布袋戲服里,好像披麻戴孝一般,簡直不像是朱莉婭本人。傑克森猜想上午的排練進行得並不順利。儘管如此,朱莉婭依然微笑著給了他一個滿抱(朱莉婭為什麼那麼讓人喜歡,喏,她真是個貼心的人),他將她擁在懷裡,聽到了她潮濕而輕淺的呼吸聲。他們表演的「場地」設在地下,一幢百年老樓下面由無數條四通八達的狹長通道構成的地下建築成了他們臨時性的劇場,那些通道四壁都是濕漉漉的石塊,傑克森擔心朱莉婭到了那裡會呼吸困難,一場表演下來不知她能否平安無恙。
傑克森的父親是個礦工,從法夫來到愛丁堡,他應該沒有那麼多時間來觀賞這座欣欣向榮、生活成本昂貴的首府的街景https://read.99csw.com。這裏太過浮華了。「浮華」是朱莉婭會用的詞。
「一架利爾飛機要花掉你兩千五百萬,」她口氣輕飄飄地說道,「現在好點的遊艇沒有五百萬是拿不下來的。」朱莉婭一向兩袖清風,但她永遠表現得像是腰纏萬貫(「這就是本事,親愛的」)。
「那你覺得我該接下這活啰?」
傑克森從沒到過蘇格蘭,頂多就是想過要在艾爾郡度假(不管怎麼說,這應該是受了父親影響)。他以前沒怎麼想過這件事,現在他覺得真是奇怪,他居然都沒來過他父親工作生活的地方(這多少也暴露了他內心的某些真實想法)。昨天,當他在韋弗利火車站走出車廂時,他本指望他身體里百分之五十的蘇格蘭基因會涌動起認親的衝動。他以為也許他會感覺到一種情感上的紐帶,找到失落了的他甚至從不曾經歷的過去,當他在街道上走著,會看到一張張似曾相識的熟悉的臉,當他轉過街角或者跨上梯級,某種心靈的顯現會降臨在他身上,可是比起巴黎,愛丁堡更像是他的異鄉。
朱莉婭說兩百萬也算不了什麼,兩百萬「只不過」是在倫敦或者紐約買套公寓的價錢。
如果沒有必要,他不想介入此事。開本田車的人站起身來,然後就開車跑了。沒過幾分鐘,一輛警車開到現場。聽到那由遠及近的警笛聲,傑克森不禁心跳加速。法國鄉村地區可聽不到警笛聲。
「人生苦短啊。」她說。
「是啊,公交時刻表。這樣你就方便搭公交了。還有,把我的當日優惠票拿去。」
「那你不吃午飯了嗎?」他問。她搖了搖頭:「我們到現在連技術排練都沒好好地完成過。我們決定要用上午飯的時間加緊排。你早上做什麼了?」
傑克森曾經是個軍人,曾經是個警察,現在可以說,曾經是個私家偵探了。一切都成了曾經,只有朱莉婭例外。繼承了一位委託人的財產之後,傑克森就賣掉了自己的私家偵探社,出入意料地突然金盆洗手、退休不幹了。那位叫賓琪·瑞恩的上了年紀的女士給他留了一大筆錢,兩百萬,足夠他先為女兒預存下一點,然後在法國比利牛斯山腳下購置一套房子,這房子配置完備,有可以釣到鱒魚的溪流,有果園和草地,還有兩頭驢子。
「需要我幫忙嗎?」傑克森在他身邊蹲下來,問道,「你叫什麼?」那人搖了搖頭,好像他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
「需要我幫忙嗎?」
他猜他們住的這個套間沒放假時是租給學生住的,牆上有玻璃膠帶粘貼過的痕迹,抽水馬桶髒得他用了兩瓶漂白劑才剛剛開始有點乾淨起來的跡象。朱莉婭是不會去清潔馬桶的,朱莉婭實際上根本不做家務,或者說她就算做了,你也看不出來她做過。
「要我留下嗎?」他問道。她彷彿大吃一驚,隨即回說:「我現在還不想讓你看,等到媒體見面會的時候再看吧,有些地方還打磨得不夠。」朱莉婭是個凡事都盲目樂觀的人,所以他明白「有些地方打磨得還不夠」的意思就是「糟透了」。他們倆都沒有點破這個事實。他瞧見了她眼角的細紋,兩年前他記得還沒有的。她踮起腳尖接受他的吻,然後說:「現在我允許你開溜了。走吧,玩得開心點。」傑克森在她額上印上了純潔的一吻。昨晚,從酒吧回來,當他們走進馬切蒙區由劇團企劃為她覓到的賃住的套間時,他滿心希望著能像英雄一樣得到朱莉婭全心全意的獻身。換個地方通常會讓她情緒高漲,做|愛當然也不在話下,可她卻說:「親愛的,要是我不趕緊閉上眼睛睡覺,我就要死了。」朱莉婭並不是不想做|愛,朱莉婭從來都是想要做|愛的。
「你還好嗎?」傑克森對他說,「試試看把你的頭放到兩腿中間。」這個建議聽起來像是個雜技動作,還包含了性暗示,那個人卻乖乖地努力照做。
傑克森聽得懂他說的方言,不對,他說的是跟他一樣的英語。這真是異鄉異客
早上醒來的時候,朱莉婭那邊的床上已經沒人了,床單冰涼平整,就好像她不曾整夜窩在他身邊無法入眠一樣。他能說這整個馬切蒙區套間的空氣都不曾因她擾動,她沒有洗澡,沒有呼吸,也沒有閱讀,如果她有的話,她是不可能做得那麼安靜的。她不在這裏,他的心在憂傷中微微地縮小了。他試著去想,上一次朱莉婭在他之前醒來是什麼時候,根本不可能有過這https://read.99csw.com樣的時候。傑克森不喜歡變化,他喜歡那種一切永遠如常的感覺。可變化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東西,它偷偷地慢慢地來到你身邊,就像在玩木頭人遊戲一樣。一天又一天,他和朱莉婭似乎一切如常,可只要想想兩年前,他就會發現他們已經完全不同了。那時候的他們緊緊抓著身邊的這個人,彷彿劫難重生般心懷感念,又因為對生命的感念而盡情妄為。
「對不起。我叫馬丁·坎寧。」他又說。
「哎呀,」朱莉婭柔聲說,「沒想到你反應這麼大。」朱莉婭錯了。讓他覺得失去陽剛之氣的不是沒有車,而是沒有錢。真正的男人要能賺錢買來硬皮麵包填飽肚子,也要能賺錢買到鐵皮車子。他們能夠做像下礦採煤這樣高危險的活,他們能夠真槍實彈地去解決問題。他們沒空去給自己的iPod塞滿傷感的鄉村歌曲,也沒空給兩頭法國驢子喂蘋果吃。
「我只跟我喜歡的人辯論,」朱莉婭說,「這說明我對你是認真的。」一般來說,傑克森只跟他不喜歡的人辯論。比如他的老婆,他提醒自己是前妻,他曾經的妻子。
「哦。」朱莉婭現出了慘戚的面容。
「可我們不喜歡那些人,」朱莉婭說,「他們是社會主義未來的敵人。社會主義就快來了,不是嗎,親愛的?從那以後就一直是社會主義,永永遠遠,阿門——但願我們能夠重新在地球上建立起那種墮落之前的理想國,這樣我們就能真正活著而不是怨天尤人地度過每一天了。」傑克森疑惑地看著她。他從沒聽說過什麼「墮落之前的理想國」,可他不打算問她這是什麼意思。沒多久以前他還能把她當本書來看,而現在他有時甚至無法理解她。
「我知道,我知道,」傑克森說,「我看到了。這樣吧,我把我的手機號碼留給你。要是警察不相信你說的話,你需要找個人來證明,或者是開本田車的那個人找你麻煩,打電話給我。不過我覺得肯定不會出現這些情況,你不用擔心。」傑克森從口袋裡掏出之前塞進去的某個先鋒表演的傳單,在上面寫下自己的手機號,遞給了他。
昨晚,這齣戲的導演托拜厄斯把他叫做「我們的天使」,用女性化的男同性戀的方式擁抱了他。托拜厄斯要比童子軍大會上的人更女里女氣,傑克森也不是反對同性戀,他只是希望他們有時候能夠表現得不那麼像同性戀,尤其當跟他還是初次見面的時候,而且見面地點又很不幸地是那樣一家相當老式的充滿了男性氣息的蘇格蘭酒吧。
「謝謝,」他又說道,「不過我可能就去看看城堡。」
傑克森今年四十七歲,身體健康,可他知道很多人都是在自己毫無預見的情況下死去的,他沒有理由相信這種事就不會發生在自己頭上。有些事是你能夠安排的,有些事你安排不了。白紙黑字的東西,就像人們說的,是安排得了的。
「陽剛之氣」正是朱莉婭會說的那種詞,陳舊、帶有舞台味。
傑克森回身準備走出那個迷宮一樣的地方的時候,他甚至覺得這裏可能會有鐘乳石和石筍(「鐘乳石是從頂上垂下來的,石筍是從地下豎起來的。」他腦中意外地出現了他那位年邁的地理老師的咕噥聲)。這個地下的洞室是在一大塊岩石中鑿出來的,牆上霉跡斑斑,燈光昏暗,連傑克森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想到了他每晚下坑勞作的父親。
據傑克森所知,朱莉婭連價值五百萬的遊艇的影子都沒見過,更別提登上這種遊艇了。而傑克森雖然有了點錢,看上去還是沒錢的樣子。他還是像從前一樣穿著那件破舊不堪的皮夾克,腳上還是那雙穿了多年不壞的馬格南·斯蒂爾斯牌的鞋子,他的頭髮依然剪得很糟,他本人也依然是個悲觀主義者。別人都窮困潦倒,我卻奢侈浪費嗎?我覺得這樣不好,你覺得呢,親愛的?是的,他也覺得不好。
「大樓什麼樣?」
後來想想,她根本就不可能不接那份工作,她跑過來給他看劇本或者只是想讓他覺得自己多少跟她參加那齣戲是有關係的,然後他就想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贊助會泡湯所以故意那麼做呢?她不是個愛支使人的人,她的性格恰恰相反,但是有時候她未雨綢繆的本事會讓他吃驚不已。
他老婆也是個好辯的read•99csw•com人。
只要聽到別人提到狗,不管是哪種狗,朱莉婭都會像條件反射一樣表現出強烈的情感反應,如果知道是條死去的狗,那麼她的情感反應的強度將會成倍地增大。現在這條狗不但死了,而且是忠心地死了,這已經超出她所能承受的範圍了。
他離開朱莉婭他們的演出地點不久,正巧看到了一輛本田思域(如果什麼車能夠叫做失敗者之車,那就是這種車)撞上了一輛銀色標緻。從本田車上下來的那個人氣瘋了,這完全沒必要,他車上的保險杠都沒撞出什麼凹痕。
其實他是不想又卷到政府機關辦事的那種繁瑣套路中去。既然這起事件不是他在負責,他就不想跟它扯上什麼關係。畢竟他只是個無端涉及的旁觀者而已。
你或者會以為這裏就是時空中的過去。
可朱莉婭錯了。農奴們應該都在看真人秀,這是新出產的用來麻痹人民的精神鴉片。他自己有時也看,在法國他有衛星訊號接收系統,電視中人們無知而瘋狂的生活讓他覺得難以置信。有時候打開電視,傑克森會有種感覺,也許人們未來的生活就是像這樣看著電視消磨時光,傑克森可不會像電視中的人們簽下真人秀節目的契約那樣,簽下這麼可怕的未來。
一個男人從暗地裡走到廣場的光明之中,拍著手說道:「好的,要是大家熱身完了,我們穿上戲服開始排吧,好不好?」傑克森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現身合不合適。
「不過這裏確實不錯,」朱莉婭堅持說,「位於市中心,人流量大。」她說得對,這裏人流量是很大,簡直擁擠。用他父親的話來說,就是「人擠人」。
「我知道公交時刻表是用來幹嘛的。」他說,連自己都覺得有點不識相。
在他還沒能靠近那兩個人的時候,隊伍中有人掄起像是公文包之類的東西,把開本田車的人砸得暈頭轉向。傑克森停下腳步,觀察事態的發展。
「哦,等等,我有東西給你。」朱莉婭說。
「紐約有牛,紐約有牛,紐約有牛。」有個男人說道,然後一個女人應和道:「寶寶摔跤推車粘膠,寶寶摔跤推車粘膠。」一邊說一邊活動起身體來,像是在打太極。
「拍拍屁股他就跑掉了。」傑克森走開的時候,聽到她這麼說。
「不,我不是,」傑克森說道,「我只是覺得自己哪兒也去不了。」
他繼續擠過人群,努力想要找到去城堡的方向。他頭腦的某個部分有著遠古時候鳥類靈敏的方向感,不過自從他踏上愛丁堡的土地之後,那種方向感就開始罷工了,這可能是因為他淪為了一個行人(「淪為」這個詞用得非常貼切,說句實話,行人就是些低等生物)。要想熟悉掌握愛丁堡的地形,他的頭腦必須直接連接到以方向盤為實體的指示工具上。對傑克森這樣的男人來說,車是能夠幫助他思考的。他搬到法國以後,捨棄了自己的舊愛寶馬,如今一輛價值15萬歐元的嶄新梅賽德斯轎車,正靜靜地躲在他法國的大車庫裡。
「我不是故意要襲擊他。我只是想幫他。」他說,指著躺在路中間的標緻車駕駛者,醫療人員正在對他進行護理。
朱莉婭說這裡是不錯的演出場地,雖然沒能「登上特拉弗斯劇場的舞台」,他們都很失望。
他生命中的又一個「曾經」。他們離婚後,她再婚了,懷上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可他想起她的時候還是會把她當成自己的老婆(理論上的,而非情感上的)。這可能就是他身上近於天主教徒的一面。
「他們走路。」朱莉婭說。
「你睡得很差老鼠被迫睡在貓耳朵里也沒你睡得那麼差長牙的小嬰兒要是睡在你身邊一定會被你弄得大哭就好像你睡覺時候太吵了一樣」。
他們排的那齣戲《尋找格陵蘭的赤道》出自捷克作家(也許是斯洛伐尼亞,傑克森當時沒有仔細在聽)之手,存在主義的主題抽象而晦澀,內容既不是關於赤道,也不是關於格陵蘭(事實上也不是關於尋找什麼)。朱莉婭曾經把劇本帶到法國讓他看,在他看的時候注視著他,每過十分鐘左右就要問他:「你覺https://read.99csw.com得怎麼樣?」好像他對戲劇有一星半點的了解一樣。其實他根本不懂。
他站起身,聽見自己的膝蓋咯吱響了一聲。他想馬上離開這裏。他不喜歡呆在犯罪現場,看著兩個比自己女兒大不了幾歲的女警察指揮一切。這讓他覺得自己垂垂老矣。僧多粥少啊。他的心突然有刺痛的感覺,他不由自主地想念起他的警官證來。傑克森剛才默記了本田車的車牌號碼,但他沒有告訴正在做筆錄的女警察就走開了。總有人會記得的,他告訴自己,這兒的目擊者夠多了。
雖然他不會告訴他們任何一個人,但是對於傑克森來說,欣賞話劇就跟看一出不錯的兒童劇一樣,最好是帶個興緻勃勃的孩子一起去看。
他奮力從門口密集的人叢中擠出去,那些人排成長龍好像等著看滑稽表演之類的東西。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看著一張海報,那是一個故意做出瘋癲的滑稽嘴臉的男人的相片,上面寫著:「理查德·莫特——喜劇偉哥,給你的腦子來點猛葯!」傑克森笑不出來。我們那時候,他想著,滑稽還是可笑的。我們那時候,這是老年人才說的話,他們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耀眼的白光忽然間照亮了一個雪白的廣場,周圍黑沉沉的建築物看起來越發黝黑了。從廣場各個不同的方向走來了六個人。他們走得很快,縱橫交錯地徑直穿過彼此,使他覺得像是閱兵場上的士兵正在進行一種複雜的演練。有個人停下了腳步,開始甩動雙手,活動肩部,好像正在為某種需要巨大體能消耗的運動做準備活動。此時六個人都開始說胡話了。
兩個女警察從車裡走下來,都很年輕,一個要漂亮一些,穿著印有黃色熒光帶的夾克,扎著寬大的皮帶,看起來氣派十足。
「四處走了走,」傑克森說道,「去了博物館和照相暗盒藝術館,看了下格雷弗萊爾斯的博比的墓——」
這地方好像已經病入膏肓了。傑克森疑心自己已經吸入了疫病的病菌。要是發生火災,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夠逃得出去。沿這條路往北有個地方,幾年前發生過特大火災,傑克森想著或許這也不是樁壞事——疫病流行后就把那地方一把火燒個乾淨。他找到售票廳,問裏面一個懶洋洋的女孩子,他們是否有消防安全合格證,如果他們有的話,能不能給他看看。她驚異地盯著他看,就好像他在她面前長出了三頭六臂。
「我叫傑克森·布羅迪,」傑克森說,「我以前是個警察。」他突然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就是這樣而已,他全部的人生都歸結在兩句話里了。我叫傑克森·布羅迪,我以前是個警察。
一個疾步走著的女人驀地停下來慷慨陳詞:「狗仔亂毛軟軟鬆鬆,狗仔亂毛軟軟鬆鬆,狗仔亂毛軟軟鬆鬆。」真像是看到了一夥老式精神病院的住戶。
「你看,要是我們演出成功,你就能拿回你的錢了,」聽到他答應出錢以後,她興高采烈地說,「而且誰知道呢,說不定你能賺一筆呢。」做夢吧,傑克森心想,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他臉色像牛奶一樣白。
他的女兒瑪莉已經十歲了,比起他來,她現在更喜歡那兩頭驢子。像這樣在法國生活一直以來都是他的夢想,如今夢想成真了。而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卻讓他倍感驚訝。
「是啊,我已代你向它致意。」傑克森說道,「然後,我還看到了那幢新落成的議會大樓。」
標緻車駕駛者並不高大,可是長得瘦而結實,看起來意志堅定,是那種能夠保護自己不受旁人侵害的人,然而他的身體語言卻說明他是在一味求和,這讓傑克森覺得他是經常身處險境的人——軍人或者警察。他對這個標緻車駕駛者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