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星期二 第六章

星期二

第六章

「女孩子,」忽然有人說,「吃完飯我們去找幾個女孩子吧。」大家在極度亢奮中表示贊同。
那是一塊勞力士遊艇名仕型機械表,馬丁為了紀念簽下第一份圖書出版合約而給自己買的。
「我能直接進去嗎?」他問道。第一位神情淡漠的女孩說:「不行,你得排隊。」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電腦屏幕。
這家醫院與其說是醫院,更像是個車站或是機場,人們不是特地來這裏的,他們只是在去往某地的路上到這裏來做短時的停留。這裡有家咖啡店,有個像小型超級市場那樣大的商店,但是沒有一點跡象表明,這裏的某些地方有著生著病的人。
「對。」理查德說,帶著那種倫敦式的古怪的簡明扼要。他在台上插科打諢,可他本人並不是那麼有趣。認識他兩個星期以來,馬丁從沒因為他而笑過,至少沒有被他逗笑過。
「你認為我是同性戀嗎?」馬丁驚問。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馬丁,好像他終於說了句有意思的話。
這話馬丁不信。沒有人不看關於自己的評論。理查德不「做藝術節表演」已經有些年頭了,不管他曾經對愛丁堡有過多少美好的感情(在他演藝生涯的最初幾年,他在這裏取得過輝煌的成功),他現在有的更多是厭惡。
「你瞧,這城市很棒,」他對一個「倫敦來的人」說,那時他們正在一家擁擠得讓人恐慌的印度餐館里大快朵頤地喝酒吃肉。
「你介意我在屋子裡抽煙嗎?」理查德來馬丁家還不到十分鐘就問出了這個問題。馬丁很想表現出熱情好客的主人形象,可是他對抽煙深惡痛絕,他支吾著:「這個……」理查德隨即說道:「當然我就在自己房間里抽,我不會讓你聞到一點那種骯髒的、會讓人致癌的煙味。」然而,每天早晨下樓來時,馬丁總會在起居室里發現一小堆煙蒂,而理查德所用的煙灰缸居然是馬丁搬家時購置的韋奇伍德牌餐具,有時是個茶碟,有時是只盤子,有一次他甚至還找到了個有蓋海碗來用。理查德總是很晚回來,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
總的來說,馬丁寧願坐在醫院里,翻看陳舊的沾滿細菌的雜誌,等著一個陌生人的消息,也不願意跟理查德·莫特到某個藝術節酒吧里去會朋友。
後來因為爸爸被誤認為是罪犯還是間諜的,他們的生活一度陷入窘境,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他們掙扎在貧困線上,是媽媽奇迹般地帶領大家度過難關,最後真相大白,家庭又恢復了平靜和安詳。
他三年前買下了現在住的房子。剛搬到愛丁堡的時候(那是他簽下第一份出版合約之後),他租了費里路后的一個小套間住著,從那時起就開始攢錢準備買房子。像這個城市所有找房子的人一樣,他像著了魔一般的狂熱,仔細地閱讀每一份待售房產信息名錄,每周四晚上和周日下午狂奔向看房地點,像是剛剛離開起跑器的短跑選手一樣。
當然他們絕對不可能咯咯輕笑。那個人不像馬丁這樣充滿資產階級的柔懦情緒(你真是個小老太婆,他父親不止一次這麼說他),他會對馬丁的生活和工作嗤之以鼻。
「是嗎?」他確實覺得全身乏力。
布賴恩四十多歲,是個生活的失敗者,揣著他未出版的手稿,對英國所有的文學經紀心懷怨恨,因為這些人都沒能看出他的天才來。馬丁看過幾封布賴恩收到眾多的退稿信后寫作的複信。
急診室里的馬丁環顧四周,看到牆上的時鐘指向一點半。他本以為時間要晚得多了,看來這一天已經變形了,在意料之外的現實的重壓下變形了。馬丁在《蘇格蘭人》上讀到了一篇關於理查德·莫特的表演的負面評論。文章寫道,別的不說,「理查德·莫特現在的幽默感已經隨著他那些段子的日漸陳腐而支離破碎了。十年前的冷飯一炒再炒只能是每況愈下。人類在進步,理查德·莫特卻沒有」。馬丁自己看看就覺得挺尷尬的了,要是說給理查德聽,那兩個人肯定都會覺得很難堪,他不想這麼做。馬丁自己的小說受到的差評就不少,他看夠了,知道這些評論能讓人心裏多不好受。
馬丁討厭理查德用那麼輕慢的親昵口氣提到「諾克斯」,他很想說,就算諾克斯是個臉色陰沉的性冷淡的新教雜種,那麼他也是我們的臉色陰沉的性冷淡的新教雜種,而不是你們的。
「就是!」另一個人說。
「看起來好極了,什麼都好,就是沒有力比多。這個肯定要怪諾克斯。」
那天門鈴又響了起來,馬丁套上外套,拿起公文包,猛地一下打開門,卻發現布賴恩滿懷希望地在門外轉悠。
馬丁覺得這句話挺逗,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理查德。
「這個,」馬丁還給布賴恩時禮貌地低聲說道,「確實很不一般。而且你很能寫,這是毋庸置疑的。」他沒有說謊,布賴恩是很能寫,他能夠拿起裝著青綠色墨水的鋼筆,圈圈繞繞地寫出碩大的筆畫相連的文字。
馬丁抬起手腕來看表,忽然想到他今早根本就沒找到他的表。他懷疑理查德·莫特「借用」了那塊表。他總是借東西,好像住在別人家裡就有權盡情享用別人的東西一樣。馬丁的書、襯衫,他的iPod(你聽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啊,馬丁)屢屢被住在他家裡的這位客人侵佔。他還找到了馬丁那輛車的備份鑰匙,他好像覺得只要他想開他隨時都可以開。
「性與資本主義,」理查德懶洋洋地插了一句,「有什麼區別?」馬丁期待著他接下來的妙語,可是看樣子他說不出什麼妙語。馬丁個人覺得這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區別,然而他隨即想到了在那間看read•99csw•com得到涅瓦河的糟糕的旅館房間里,他在艾麗娜面前脫|光了衣服,那時候蟑螂正沿著壁腳板狂爬。
看到傷者身邊沒有朋友照顧,馬丁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救護車。你希望別人如何對待你,就如何去對待別人。
「你他媽要那麼大的房子來幹嗎,馬丁?」克里斯托弗問道,「就你一個人啊。」
他還花大價錢買過一塊牛排,不過他是買來煎給自己吃的,煎牛排的油還濺得灶台上都是。除此之外的其他時間,他好像都在外面吃。
當他買下默奇斯頓區的房子時,他可能並不清楚究竟什麼能讓一棟房子變成家,但他很清楚什麼不能。
十月里霧蒙蒙的一天,當依然在看房的他走進默奇斯頓區的那棟房子時,他一下子愛上了它。
「我可能會結婚,然後有孩子。」馬丁辯解道。
「歡樂」是馬丁格外喜歡的一個詞。他一直在想,他要是有孩子,他就叫他們歡歡和樂樂。人如其名啊。
他們的母親沒有意願離開伊斯特本(她這個人壓根兒就沒有一點活力),而馬丁和克里斯托弗卻都被某種力量吸引回了蘇格蘭(像鰻魚和鮭魚),儘可能地住得離她遠一些。
馬丁跑進去找標緻車駕駛者,在一個拉著帘子的小隔間里找到了他,護士正在為他量血壓。
所以,當理查德·莫特提出暫住的請求時,馬丁覺得自己很難去拒絕。而當理查德問他「你說多少錢呢」,馬丁回答他:「哦,不用。別傻了,我不能要你的錢。」於是理查德帶來了他上次巡迴演出的DVD作為送給馬丁的見面禮。接下來的日子里,他花錢買過一瓶酒,不過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喝掉的。為了幫忙做家務,有一次他動手把碗碟放進了洗碗機,結果是使人疑心他是想讓日常事務變成滑稽表演。理查德離開廚房之後,馬丁只好將洗碗機里所有的碗碟都重新放置一遍。
布賴恩當然還是在門廳里等著他,見到馬丁就親切地問道:「事情很順利吧?」他們又一起搭上4時30分的列車,回到了愛丁堡。不知怎麼的,布賴恩已經跟馬丁一起坐進了韋弗利車站外停著的一輛計程車里。馬丁再也找不到什麼話跟他說,他只想說,你這瘋子,快滾出我的生活,永遠別回來!可當他付完車錢,走下車,布賴恩已經快走到他家門口了,一邊說著:「要我煮壺茶嗎?我想跟你談談我的小說。我正在考慮把小說的時態換成現在時。」
希娜吠道:「你?」房子最頂上有個小房間,能夠看到花園的風景,馬丁將它指定為自己的書房。他覺得在這樣的房間里,他可以寫出具有個人風格、力透紙背的作品,而不再是重複尼娜·賴利系列陳腐俗套的故事。他作品中的每一頁都將是創造性地合理調配激|情和理性的產物,堪稱足以重塑閱讀者人生觀的傑出藝術品。讓他失望的是,這並沒能發生,連他曾經在這房子里感受到的生命力也在他買下房子之後消失了。現在,當馬丁從正門走進房子,他會覺得這裏從沒住過什麼人,連他自己也不住在這裏。這裏根本不會有什麼歡樂的惡作劇。
「布賴恩!」馬丁的語調裡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歡快之情,「你來我很高興。可惜我正要出門,對不起了。」
他的腳不經意間踢到了保羅·布拉德利的短途旅行袋,裝著換洗衣物的袋子本該是柔軟的,他卻感覺到裏面的東西堅硬而無彈性。那樣的一個男人,受著傷也沒有半點怯懦退縮的感覺,他會把什麼東西帶在身邊呢?他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保羅·布拉德利不像是那種為了藝術節而來的人,他似乎肩負著更為重要的使命。
這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因為他要是一起床,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電話。他用的是新買的可視電話,馬丁禮貌地誇讚了一番(「是啊,她像個小辣媽,對吧?」理查德說),其實他覺得那電話粗短醜陋,會讓他想起《星艦迷航》里的對講機。理查德下載了五十年代的電視劇《羅賓漢》的主題曲作為電話鈴聲,那破銅爛鐵般的聲音細碎而麻痹,簡直快把馬丁逼瘋了。為了解毒,馬丁新近為自己的手機下載了「鳥語」音樂做鈴聲,他欣喜地發現那些鳥語是如此的逼真。
你這愚蠢的、愚蠢的、愚蠢的、傲慢的英格蘭婊子,還有我知道你住在哪裡,你這個傲慢的混蛋,諸如此類的信件,那種瘋狂的程度讓馬丁大驚失色。布賴恩給他看過自己的手稿,那部「扛鼎之作」題名為「最後一個公交車司機」。
那是他剛從湖區搬到愛丁堡的時候,他試著想要多認識些人,展開自己全新的豐富的社交生活。他再也不是「坎寧老師」那個老東西了,而是,馬丁·坎寧,你好嗎?我嗎,啊,我是個作家。寫罪案小說。
「事件」,女警察就用這個詞來稱呼這起道路毆鬥。先生,我們需要對這次事件做下筆錄。一個很不錯的中性詞,聽起來就像「無辜」。也許他應該用這個詞來形容他自己的遭遇。哦,是啊,那是我在俄羅斯的時候,那個不幸的事件……他們進入急診室的時候,前台小姐開始向馬丁詢問標緻車駕駛者的個人信息。馬丁連他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可標緻車駕駛者早就被推到裏面去了。
沒有人再理會他,也沒人再看他一眼。於是他走過去排隊。然後那個拿著棒球球棒的人就走出了他的本田車。
受捐的慈善機構是人體修復組織,專門為地雷爆炸導致殘疾者提供義肢。他的勞力士錶的價值,相當於所謂的文明社會無法想象的底層世界里的將近百副手腳。也就是說九-九-藏-書,如果他不買勞力士,他本可以買下兩百副手腳的,想到這一點,他的良心無法平靜,負疚感有增無減。跟他買下默奇斯頓區的房子的價錢比起來,手錶的花費是微不足道的。要是把買房子的錢拿出來,世界上所有被截肢的人大概都能裝上義肢了。雖然那塊手錶每天都會讓他想到在俄羅斯發生的事件,但他還是帶著它。這就是他該受的懲罰,永不忘記。
克里斯托弗只來過馬丁家裡一次,就在馬丁剛剛買下房子的時候。那次來訪本來就很難對付,因為希娜更是雪上加霜。希娜是只披著女人皮的野狗。
「要我幫你看包嗎?」他問標緻車駕駛者。那是個短途旅行用的旅行袋,放在救護車上隨他們一起帶過來的。標緻車駕駛者回說:「謝謝。」馬丁覺得他是認可了。
「有情況,伯蒂。」尼娜輕聲說,一邊在伯蒂的肩上站直身子,卡斯特爾思勛爵站在鄧羅思城堡長滿棕櫚樹的溫室里的身影才看得更清晰了。伯蒂十七歲,通過尼娜的幫助得以脫離原來的偷獵生活,成了尼娜的助手。馬丁的文件夾里還存著一些信件(非常感謝您的來信,您喜歡尼娜·賴利破案故事我很高興,祝好,亞歷克斯·布萊克)。有可能,那個笑得滿地打滾的陌生人會因此發現他的住址,然後把筆記本拿來送還給他。也可能,他會到他家去,將他其他的東西都卷跑。還有可能,某輛車會直接碾過他的筆記本,彎折它的液晶屏,粉碎它那塊神秘的母板。
「Da?」她附和地笑著,看樣子一句話也沒有聽懂。這段記憶的重現,讓馬丁不自覺地彎下腰來,像是被無形的拳頭打中了。
他為自己的奢侈浪費而內疚不已,於是決定拿出相同數目的金額捐給慈善機構以安撫自己的良心。
「沒事,馬丁。」結果他們一起搭上了11時30分發車的大東北鐵路公司的國王十字列車,去了紐卡斯爾。馬丁在紐卡斯爾的市中心隨便找了個辦公大樓,說道:「好的,我到了。」然後跳進了一部電梯。
他戴著一副黑色厚邊框的窄幅眼鏡,煙抽得比理查德還厲害。馬丁從八歲起就開始戴眼鏡了,他戴的是輕型的無邊框眼鏡,這樣多少還能遮掩一下他視力有缺陷的事實,他是絕不會把視力差作為特點來吸引別人的注意的。
「去搭火車。」
「看樣子這是起惡性|事件。」護工說道。
老醫院的候診室像是從第三世界里搬來的,非常臟,老舊的椅子還有股尿騷味。她被帶進了一個小隔間,拉上了淡綠色的帘子,干透的血跡點點滴滴沾在那帘子上。老醫院現在都變成公寓了,當然公寓只是一部分。馬丁覺得這很怪,那裡曾經是許多人痛苦和死亡的地方,還有更多的人坐在門診部里等著與醫生的約見,慢慢地對其他人的淚水失去了耐性,這樣的地方現在居然有人願意居住,真是怪事。馬丁自己住在默奇斯頓區一棟維多利亞時代的房子里,這棟房子造起來之前那裡應該是田野,比起住在曾經是手術室或是停屍間的地方,住在曾經是田野的地方的感覺可要好得多了。大家不在乎這個,大家對住在愛丁堡的渴望簡直近似一種原始的衝動。上個星期報紙上有篇報道說是有個車庫標價10萬英鎊,馬丁搞不懂難道有人會要住在裏面嗎,居然開出那麼高的價錢。
「我跟你一塊走到火車站。」布賴恩情緒高昂地表示。
馬丁因為自己吃素(其實就是不吃有臉的東西),建議去聖帕特里克廣場的卡爾普納餐廳,可不知怎麼地,他們最後選的地方充斥著肉食,那家餐廳是倫敦的那些「人」向理查德推薦的。到了付賬的時候,馬丁居然一個勁兒地堅持要買單。
他父親拉里從軍中退休之後,他母親本想勸他搬回她的故鄉愛丁堡的,可惜沒能勸成,他們來到了伊斯特本居住。事實證明(這一點也不奇怪),拉里的性格根本不適合退休,也不適合住在他們那條安靜的街道上清一色的三居室排房中,雖然排房有著漂亮的白木檐口和窗框裝飾,距離英吉利海峽也才不過五分鐘路程。大海對他毫無吸引力,他每天早晨總會步伐輕快地走到海灘邊散步,那是為了鍛煉而不是消遣。三年後,當他與鄰居吵架突發心臟病去世時,所有的人都覺得解脫了,尤其是他的妻子。他跟鄰居吵架的原因是對方將車停在了他的家門口。
他們的母親如今已經老得顫顫巍巍的了,但是沒有任何即將離世的跡象。在花費與收入之間站立不穩的克里斯托弗抱怨著,照這麼下去她可能會活得比他更長,那他就永遠別想繼承伊斯特本的半棟房子來解決他銀行賬戶的危機了。
「你沒必要這麼做。」
「沒事,馬丁,」理查德拍拍他的背說,「你有我們這些朋友。」理查德告訴馬丁,他在售票廳里幫他留了張廣播節目展演的票子,也不問問馬丁想不想去看。等馬丁真的走到售票廳去要票的時候,只見收九九藏書銀台後那個神情淡漠的女孩問另一個神情淡漠的女孩說:「這兒有叫理查德·莫特的留下的贈票嗎?」另一個女孩做了個鬼臉,向四周張望著。原先的那個女孩就又把目光移回到了她的電腦屏幕上。
也許他把逗笑的本事都省下來用到十點的節目里去了。八十年代是他的黃金時代,那時候說些政治笑話就可以逗趣。撒切爾下了台,理查德·莫特的好日子就慢慢地結束了。雖然他再也沒能恢復從前的風頭,不過他並不甘心寂寂無名,他出現在「替代品」智力問答節目里,成了談話節目的補白大王,甚至有時會去登台表演(演得很糟)。
馬丁聽到他的死訊,心裏既覺得解脫又覺得內疚,這兩種情緒也難分伯仲。他本該做點什麼讓這個自欺欺人的人早點清醒過來,可他對他說的也就是「你使用方言的方式很讓人吃驚」。
到了城郊新建的皇家醫院,馬丁才發現自己的包不見了。他只記得他的包咔噠一聲掉在了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滾了開去,之後的事他就不清楚了。這算不上是闖了大禍,電腦里的文件在磁碟里的複本都存得好好的(就在他錢包里那張小小薄薄的淡紫色的索尼記憶棒里),而且複本本身還有複本,安放在「辦公室」的抽屜里。他想象那個撿到他的筆記本電腦的人會把它打開,在我的文檔里發現他的作品,邊看邊想著那是些什麼狗屁不通的東西,大概會大聲念出一兩段來給朋友聽,然後跟朋友們一起笑得滿地打滾——在他的想象世界里,那個撿到他筆記本電腦的人不會僅僅是簡簡單單地笑,他會笑得「滿地打滾」。
「真的嗎?」護工說,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相信這種誇張的言辭。標緻車駕駛者像個嬰兒一樣被裹在一條松織的白棉大毯子里,他努力從纏裹里脫出手,向馬丁伸了過去,「保羅·布拉德利。」馬丁同他握手,說道:「馬丁·坎寧。」他十分小心,害怕用力過猛會捏痛標緻車駕駛者的手,增加他的痛苦,可是如此一來,他又開始擔心自己剛才的握手太過軟弱無力了。馬丁的父親拉里總是堅定地認為在做自我介紹時應當表現出足夠的男子氣概(你又不是某個柔弱得要命的瑪麗·埃倫——像個男人那樣握手)。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保羅·布拉德利那出奇的小而柔軟的手就像機器人的鉗子手,握手只是非常迅速的一抓而過。
第二年,布賴恩·勒加特在索爾茲伯里崖墜崖身亡。他究竟是自己跳下去的,還是失足掉下去的,不得而知(也很有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算上你,共有十一個人對這棟房子感興趣。」她說。
理查德是馬丁一個熟人的朋友的朋友。兩三個月前,他的來電從天而降,他說他「在先鋒劇場有個演出」,想知道能不能在馬丁家裡租住一個房間。馬丁心裏暗罵那個把自己電話號碼告訴別人的熟人。他總是不知道怎麼拒絕別人。幾年前有個時期,他非常想要快點寫完一本書,可是老是被上門來的人打擾,源源不斷的來自波洛克的一日游觀光客(他覺得是這麼一群人)讓他不勝其煩,只好在門廳里常備一件外套和一個空無一物的公文包,門鈴響起來的時候,他就可以飛快地穿上外套,挾起公文包,然後對來客說:「哦,不好意思了,我正要出去。」
馬丁的小說上了暢銷書排行榜不久,他就去看了他母親。他指給她看暢銷書排行榜本周前50名的名單,然後告訴她:「亞歷克斯·布萊克——就是我,我的筆名。」他笑了,而她卻嘆道:「哦,馬丁。」好像他做了什麼特別討人厭的事情一樣。
一件黑色皮夾克搭在角落裡一張金屬邊框的椅子上,馬丁小心翼翼地將手探進夾克的內袋裡,取出了一隻錢包。摸別人口袋裡的東西有種怪異的親密感,好像在做賊,又做得不情不願。那件夾克的皮質油潤,價格不會便宜,馬丁猜是羔羊皮,他克制著自己一抖身將衣服套上身的衝動,他想知道成為另外一個人會是什麼感覺。他向那個護士晃了晃手裡的錢包,示意他並沒有對她扯謊,護士對他報以嫣然一笑。
「看上去應該躺在這裏的人好像是你而不是我,」保羅·布拉德利說,「你的臉色白得像紙。」
標緻車駕駛者這時候清醒得很。他的太陽穴上腫起了一大塊,像有隻雞蛋被埋在了皮膚下面,看起來很可怕。
所有那些由宗教衍生出來的名字取得都是有道理的,像是佩興絲、格雷斯、查斯特蒂和費思
兩個女孩都沒有找到贈票,馬丁只好向她們指出後面牆上有個搖搖欲墜的木鴿籠,每個鴿子洞下面都用透明膠布貼了各人的名字,那個貼了「理查德·莫特」的鴿子洞里放著一個白色的信封。
她沒明白他的意思,當他說出「我要這房子」這句話時,他說的並不是房屋買賣中在察看、出價和付款任一階段可能說出的一句平平常常的話,他喊出的是他內心對於家的呼喚。在經歷過隨軍奔走的童年生活、寄宿學校的少年時https://read.99csw.com期和湖區學校內部小樓中的教師生涯之後,他迫切地渴望有個屬於自己的家。大學里的時候,他幫選修心理學的同學做過一份詞語聯想測試的卷子,看到「家」這個詞的時候,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個詞語的聯想是必須要有情感做鋪墊的。
前台小姐像老師看學生那樣看了一眼馬丁,問道:「怎麼樣,能說得出來嗎?住址和親友也需要各填一個。」
「你去哪兒?」
「沒有力比多——說得太對了,理查德。」戴著黑框眼鏡的人為了強調自己的贊同,將嘴裏叼著的香煙向虛空中刺了一下,「這就是愛丁堡。」馬丁很想為自己的家鄉說點什麼,可是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他們沒說錯,愛丁堡確實沒有力比多,可人們難道想住在有力比多的城市嗎?「巴塞羅那!」理查德坐在桌子對面的一個朋友大聲喊道(他們鬧聲喧天,醉得不輕),那個戴著過時而又重新流行的眼鏡的人跟著叫道:「里約熱內盧!」城市名的叫喊聲於是此起彼伏(「馬賽!」
馬丁和克里斯托弗從不將伊斯特本的房子稱做家,他們的母親缺乏那種將一棟房子注滿家的意義的人格魅力。他們之間通常會這麼談到那裡,你下次準備什麼時候去那棟房子?似乎房子比他們的母親更具指代性。其實那房子幾乎沒有任何特點,每過兩三年重新刷塗上的灰黃顏色總是一樣的討人嫌,漆上沒過多久,牆面又會沾染成慣常的尼古丁般的臟黃色。他母親就是支老煙槍,吸煙可以說是她的主要特點。濕漉漉的星期天呆在他母親的房子里,馬丁覺得地獄也不過如此,大概只是將那一刻永遠延長而已。那通常是在一月里,下午四點鐘,沒有通風設備的廚房裡瀰漫著整個牛小腿燉煮著的味道。在繚繞的香煙煙霧裡喝著寡淡的茶,吃著甜得膩住人的嘴巴的、注著方丹糖膏的小蛋糕。電視里正在重播《米德索默的謀殺》。
馬丁有好幾個月沒有像這樣碰觸到別人的身體了,除非是在超市裡,偶爾從收銀員的手裡接過找下的零錢,或者是某天晚上,理查德·莫特把一整個晚上喝的酒都吐了出來,馬丁只好站在馬桶邊上扶著他。一個星期以前,他還曾幫助一位老太太上公交車,當他握著她紙一般薄而無力的手時,他的心裏居然充滿了感動。
一名女警察問道:「你要進救護車陪他去醫院嗎?」她大概以為他是傷者的朋友。
「他從不接受門前的公路是公用的。」他們的母親在葬禮上告訴馬丁和克里斯托弗,好像這竟然成了他們父親致死的原因。
克里斯托弗是個估算員,他和他那個神經質的潑婦老婆希娜,還有兩個十多歲的孩子住在博德斯,日子過得入不敷出,那兩個孩子倒是出奇得乖巧。馬丁和他哥哥住的地方從地理上說來並不遠,不過他們幾乎從不見面。跟克里斯托弗在一起很不舒服,他的處世方式誇張而不自然,就好像他曾經細細觀察過其他人的處世方式,然後決定要去模仿別人,以為這樣他在別人眼裡會更可靠,別人也更容易接受他。馬丁是許久以前就明白了學別人終是學不像的。
他在候診室里坐下來了,想著他現在大概不得不把好人做到底了。這裏放著的一本《老屋》雜誌他都翻遍了,還看了一本刊號在三年前的《你好!》。他想起在哪篇文章里看到過,說是丙型肝炎的病菌可以在體外存活相當長的時間,人們可能僅僅因為觸碰某物而導致傳染,門把手、杯子,或者是雜誌。這些雜誌要比這家醫院更老。肯定是有人把它們裝在箱子里,從勞里斯頓廣場的老皇家醫院搬過來的。馬丁記得他陪他燙傷了手的母親去老皇家醫院掛過急診,那是他母親極為少見的幾次來看他的時候發生的事。對於那次來看他的經歷,他母親唯一有印象的不是他們開車去霍普頓宮,在草地上愜意地散步然後去喝了下午茶,不是在卡利多尼恩酒店的蓬帕杜爾餐廳享用午餐,也不是去參觀了荷里路德宮,而是她是怎麼把茶壺裡的熱水倒到自己手上的。那是你的茶壺。她說,就好像馬丁應該為水的沸點溫度負責任一樣。
「哦,對不起啊,馬丁,」另一個人說,「我們不該搞得異性戀癮頭那麼大。」
「鋼管舞!」理查德像個青春期少年那樣低聲偷笑。
「把我的錢包從夾克里拿出來吧,朋友。」標緻車駕駛者平躺著對他說。
「謝謝,馬丁,非常謝謝你,」倫敦人中的一個說道,「其實你知道,本來可以由我來付的。」
那些房間半籠在陰影里,似乎裝著無數的秘密,彩繪玻璃上遲重地透進了午後正在漸漸消逝的日光。豐美,他心裏想。他腦中顯出了這房子從前的樣子,孩子們的笑聲在房間里回蕩。他們都是過去時代的孩子的樣子,男孩子戴著條紋的校服帽,女孩子穿著帶罩衫的連衣裙和白色的短襪。他們都是些小陰謀家,在兒童室的爐火前策劃那種歡樂的惡作劇。這房子到處生機勃勃九-九-藏-書。有個女僕任勞任怨地洗洗刷刷,她的臉上沒有通常女僕會有的那種忿恨的表情,有時,她還會幫助、甚至唆使孩子們用惡作劇捉弄人。一個園丁,一個烹調傳統食物(熏鯡魚、牛奶凍、農家餡餅)的廚子。還有一對用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這一切的爸爸媽媽,他們慷慨和善,只有當惡作劇做得太過火的時候,才會變成不留情面的法官。爸爸每天坐公交車上下班,不知「在辦公室里」忙些什麼,媽媽呢,會邀些朋友來打打橋牌,然後寫寫信。
啊,我不知道,就是想象力總是很旺盛,有種創作的衝動。你懂我的意思吧。可是事與願違。他沒有得到豐富的社交生活,倒是被各式各樣的討厭鬼給纏住了,這些討厭鬼他需要花上好幾個月(有時是好幾年)才能甩得掉。他們大多閑著沒事幹,日夜不休地上門來拜訪馬丁。其中有個傢伙居然纏了他好幾年,那人叫布賴恩·勒加特。
第二位神情淡漠的女孩看了看信封上的名字,用懷疑的口氣問道:「馬丁·坎寧?」不等他確認,就把信封交給了他。他拿出票來,發現一張票背後極為潦草地寫著一行字:「你的車停在利斯路麥克貝特外面,謝謝。R。」
那個旅行袋看起來沒裝什麼東西,不過倒是沉得很。前台小姐迅捷地搜檢著標緻車駕駛者的錢包。
「傢具裝飾得不錯。看來羅馬不會是一天建成的。」他說了句玩笑話,還是尷尬地蜷縮著身子。
理查德·莫特現在大概已經演完了。接下來,馬丁猜想著,理查德會找個酒吧喝喝酒會會朋友——這叫人脈。BBC這回一次性要錄下好幾個滑稽表演,那個「演出」里的節目不少。理查德的節目通常在十點播出。
「喜劇總在晚上發生。」他對馬丁說。
「是蘇格蘭教會嗎?」她問道。馬丁說:「他是英格蘭人,還是寫英格蘭教會吧。」不知有沒有威爾士教會,他想著,他從沒聽說過。
「紐約!」)。後來有人喊道:「阿姆斯特丹!」激烈的爭論隨之引發,他們討論著阿姆斯特丹到底是有著自己的力比多的,還是只不過是開發買賣他人力比多的商業交易所。
保羅·布拉德利三十七歲,住在倫敦北部,錢包里有駕駛證、一疊20磅的紙幣和一份與阿維斯公司簽訂的租借標緻轎車的協議。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了,沒有身份證,沒有照片,沒有那種草草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條,也沒有收據和票根。找不到任何親友的信息。馬丁表示可以把自己填在親友欄里,前台小姐說:「可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雖是這麼說,她還是在表格上寫下了「馬丁·坎寧」這幾個字。
「謝謝。」他說。
「這沒什麼不好,馬丁,」理查德說,「人人都是同性戀。」馬丁剛想反駁這句可笑的話,卻發現自己正咀嚼著一塊混在他的素什錦炒飯里的雞塊。他小心地將雞塊從嘴裏取出來,放在盤子邊上。那是一塊帶有軟骨的雞肉,某隻在外國土地上被塞滿荷爾蒙、抗生素和水,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可憐的雞的最後的遺骸。他真可以為它哭一場。
現在這本叫《高地舞》。早就進了暢銷書排行榜了。我從哪裡得到靈感嗎?
馬丁不經意間注意到了理查德的演出海報,那是做著古怪表情的理查德的面部特寫照片。照片下面的標題是這麼寫的:「喜劇偉哥,給你的腦子來點猛葯。」馬丁覺得這樣的廣告語一點兒也不吸引人,簡直讓人難堪。
在那些句子里,動詞散得到處都是,任意一個逗號和驚嘆號都叫喊出瘋狂兩個字來。不過既然布賴恩知道馬丁住在哪裡,馬丁可不想去招惹他。
攤上個易被人忘記的「馬丁」之類的名字,倒不如直接用美德來做名字。傑克森·布羅迪,這名字不錯。他遇事沉著冷靜(我以前是個警察),不像馬丁,被激動的情緒搞得死去活來。那又不是什麼好事弄出來的激動情緒,不是因為歡樂的惡作劇,而是因為事件。
大學時代有一段很短的時間,他曾經跟一個叫斯托姆的女孩子交往過(不像大多數人所以為的那樣,他還是有過女朋友的)。那是一場遭遇(是單方面的遭遇而不是雙方面的戀愛),他因此相信人的性格行為同他們的名字是一致的。馬丁本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乏味,「亞歷克斯·布萊克」的出現倒是為他增添了些許生機。出版商們覺得馬丁自己的名字不夠「有力」。亞歷克斯·布萊克這個筆名很費了他們一番思量,在思量的過程中,馬丁個人的意見是微不足道的。他的編輯告訴他,他們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結結實實的名字」,他知道她想說「能給你的名字做個補救」,只是她沒有說出來而已。
「對不起,」馬丁輕聲說,「我來問他的個人信息。」標緻車駕駛者想要坐起來,那位護士輕柔地推他躺下。
出去的路上,他將那張紙扔在了最近的垃圾箱里。
「我從來不看關於我的評論。」首場演出結束之後,理查德語氣陰沉地主動說起這個話題。
「我要這房子。」他對帶他來看房子的女人說,那女人在處理該房產買賣事務的律師辦公室工作。
「善心大好人,」他沖馬丁坐的地方點了點頭,對女護工說,「他救了我的命。」
電梯停在了八樓,那裡的公司經營的是分時享用度假別墅的生意。跟其他人談談在佛羅里達群島購置豪宅,馬丁覺得心裏舒服多了。對方告訴他那別墅「毗鄰高爾夫球場和休閑設施」。馬丁帶走了還沒簽字的協議,他說他要「好好看看」。
兩天前,也就是理查德首場表演(馬丁幸運地沒有看成)的當天晚上,他邀請馬丁和從倫敦趕來看他的表演的「一些人」去「吃點咖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