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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森對松鼠的氣味全然喪失興趣。它和我一樣,一心只想趕緊離開教堂,而且離得愈遠愈好。
神父的日記本差點從我的腰帶後方滑落下來,我將它硬塞在褲腰,下樓時,日記簿不停摩擦我的腰椎骨,極不舒適,我一下樓就將它從腰帶間抽出來改握在左手裡,右手則依然緊握著葛洛克手槍。歐森和我一起衝到公館的一樓,行經聖母瑪利亞的聖壇,壇上唯一的許願殘燭被我們經過時帶來的風吹熄。我們沿著一樓的走廊,穿過廚房和裏面三個泛著綠光的電子時鐘,衝出後門,越過陽台,回到霧茫茫的黑夜裡。我們從教堂的後方經過。陰影中,它巍峨聳立的建築看起來彷彿一座石頭悔嘯,隨時可能以拔山倒海的氣勢壓倒在我們身上。
桌燈摔落在地,還好燈光沒有熄滅,也沒有直接射入我敏感的眼睛。
我舉起手槍對著他並氣喘吁吁地威脅他,結果這個人若不是不怕死的上帝子民,就是瘋子。他反而雙手抓著球棍更用力地朝我的胃部猛戳,但是我趕緊把身子閃開躲過這一台,只可惜我不小心被一根粗糙的橡木弄亂了頭髮。我無心動手和神父打架。這次的衝突的荒謬遠超過恐怖——可是它已經恐怖到讓我心跳加速,甚至讓我擔心會在巴比的牛仔褲上留下尿漬。
我的身份是什麼呢?除了我母親的兒子之外,我還能是什麼呢?
他又拿著球棍朝我揮過來。這次就算我不閃躲,他也打不到我。
他畢竟只是個神父,不是忍者殺手。況且他還是個體重過重的中年人。他這一棍狠狠地在一個紙箱上打穿一個洞,並將它從成堆的紙箱上擊落地面。儘管缺乏基本的武術常識,也不具備魁武的戰將體魄,但神父的攻擊心完全不落人後。
閣樓盡頭的角落裡傳來神父叫喚我的聲音:「克里斯多福,」他的聲音洋溢著沉重的悔意。「克里斯多福,迷途的是我。」
克里斯多福。尼可拉斯。雪諾,薇https://read.99csw.com斯泰莉雅。珍。謬柏禮。雪諾的獨生子,她的母親以一種花卉的名字為她命名。從薇斯泰莉雅花里誕生的克里斯多福,在迪斯可時代初期來到這太過明亮的世界。在一個大中汲汲營營的時代,當時整個國家正積極準備加入戰爭,人們最大的恐懼就是核子大屠殺。
當他再度朝我揮棍時,我試圖從他的眼睛里搜尋我在史帝文生眼裡見到的獸|性閃光,因為只要能從他眼裡~睹那邪惡的閃光,我就有以暴制暴的充分理由進行反擊。倘若如此,我所對抗的就不是神父或者一般的常人,而是一腳跨在邪魔國度的怪物。或許湯姆神父也同樣感染了腐化警察局長內心的病毒,不過倘若真是如此,他的病情似乎沒有局長來得嚴重。
他一定把意識收藏到別處去了,或許和聖哲的膠骨遺骸一起被鎖在教堂聖壇的聖骨箱里。
猛一瞬間,我很震驚對方的長相居然一點也不像恆河猴,而且它居然沒有撲過來撕裂我的喉嚨,反而攻擊場姆神父,它的護士和救命恩人。不過,當然,我很快就發現那隻黑色的突襲者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狗歐森。歐森站在神父的背上,猛咬運動衫的領口,把布料都咬破了。它兇猛地狂吠,連我都擔心它會把神父咬得遍體鱗傷。我一邊從地上站起來,一邊叫它下來。歐森立即照我的話做,沒有留下半點傷口,原來它一副拚命想咬人的樣子都是假裝。
我懷疑這些人和尊敬我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同班人馬。我現在倒是很希望體驗一下被禮遇的感覺,不過史帝文生和湯姆神父顯然都不配成為克里斯多福。雪諾愛戴協會的成員。
我大致將槍口對準他的胯|下,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愈來愈緊繃。由於情況危急,我甚至連啟動雷射瞄準器的時間都沒有。就在我扣下扳機之前,一個巨大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神父背後併發出怒吼,黑色的突襲者隨九*九*藏*書即跳到他背上,神父嚇得大聲尖叫,扔下棒球棍,整個人被撲倒在地。
「你!就是你!」他愈說愈憤怒,還帶有一點震驚的語氣,對於我的出現感到既震怒又不可置信。
我將歐森喚回身旁,帶著它遠離神父所在的地方,走入迷宮般的閣樓,全速離開。狹隘的走道彎曲分歧,讓人恍如置身古老的地下墓穴迷陣中。有些地方陰暗得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原本就是黑暗之子,從來不畏懼黑暗。我迅速地將歐森領到閣樓通往樓下的門口。
雖然神父已經汗流泱背、氣喘如牛,他仍堅持展現自己老當益壯。他彎腰拱肩步履瞞礎地向我接近,這樣的姿勢使他能將球很高舉過頭但又不會打到屋頂。他把球棍高舉過頭,目的是想學貝比。魯斯,把我的頭當棒球用力打出去,打得我腦槳從耳朵噴出來。
黑暗中從另一個角落傳來對方半猴半人的怪異叫聲,掙扎著想說話,迫切地想被人聽懂,充滿渴望和寂寞的聲音,聽起來就和北極的冰原一樣凄涼,而且更慘的是,那份迫切的渴望肯定永遠也沒有實現的一天。那凄涼的叫聲教人不忍心再聽下去,逼得歐森不得已硬著頭皮走下樓梯,而且給予它保持平衡的勇氣。結果它走到中途就縱身跳到二樓走廊的地板上。
穿過好幾條街口之後,我才忽然理解到自己哪裡也逃不了。無可避免的破曉讓我逃不出月光灣的範圍,而神父公館里的瘋狂情事或許早已蔓延到城裡的每一個角落。
我將手槍插入口袋,把日記簿塞入襯衫里,隨後牽著腳踏車沿著兩排墳墓中間快跑,邊跑邊跨上車。跌跌撞撞地從人行道衝上大街,我盡量將身體傾向前,拚了命地猛踩踏板,像是個螺旋鑽一樣鑽過濃霧,在我身後翻攪的霧氣里開出一條暫時性的通道。
我節節後退,注意力始終集中在棒球棍上,結果一不小心絆到桌燈的電線,我當場跌得四腳朝天,頭和背跌撞九*九*藏*書在地板上,「砰砰砰」的像極了進行曲的鼓聲,這一摔無疑讓中年肥胖的神父土氣大振。
他對衛文堡的內幕顯然相當了解,足以回答我內心大部份甚至全部的疑問。但是我不想和他說話。我無法和他說話。對方可能尚未離開神父公館,或許還在陰影幢幢的閣樓某處。雖然我不覺得它會對我和歐森帶來嚴重的威脅,尤其我手裡握有手槍,不過我畢竟沒有見過它,所以也不能輕忽它的危險性。我不想再去追捕它,也不希望被它追捕,尤其是在這種令人產生幽閉恐慌症的狹隘空間里。
「克里斯多福,迷途的是我,請你原諒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由於閣樓里堆積的都是大紙箱和大型傢具,可想而知還有第二個出口,而且一定比這個出口大許多,並配有吊鎖和滑輪以利重物在閣樓和二樓之間升降。我無心找尋第二個出口,但是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能耐扛著一隻九十磅的狗順利走下樓梯。
假如他當時開始回答我內心尚未說出口的疑問,我會用手遮住耳朵拒絕聆聽。
經歷了這一夜的折騰,此刻的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追問,我用顫抖的聲音問哭泣的神父道歉:「對不起,我……我不應該到這裏來,天哪,請聽我說,我真的很抱歉,請您原諒我,拜託你。」
根據羅斯福的說法,甚至史帝文生局長也這麼說,有些人的確是因為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所以才尊重我,雖然我尚未見過這些人。但是也同時因為這個血緣關係受到某些人仇恨。
神父沒有半點想站起來的動機,他整個人趴在地上,面向旁邊,汗水濕透的亂髮半掩著臉。他氣喘喘地開始啜泣,每呼吸三、四口氣,就狠狠地反覆那一句:「你……」
事實上,我原本就是我,我從來沒試圖撒謊,所以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你!」我用些許歇斯底里的口氣反唇相譏,並繼續快速移動閃避他的攻擊。
要是我九九藏書繼續等候湯姆神父的意識恢復清醒,我很快就會死得很慘就算他還殘存任何一點清醒的意識,他此刻顯然並沒有帶在身上。
我回頭張望了兩次,神父沒有在後面追趕我們,也沒有任何東西追趕我們。
我無法想像自己對他開槍,但是我也不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已被他亂棍打死。我沿著較寬敞的南側走道朝桌燈和床墊的方向倒退,希望他能中途清醒過來。結果,他繼續朝我衝過來,拿著球棍在空中「咻咻咻」地左右來回猛揮,每揮動一次,就大吼一聲:「你!」
他的頭髮亂七八糟地垂在眉毛上,臉部表情由於極度的恐懼和憤怒顯得嚴重歪曲,鼻孔隨著他宏亮的呼吸聲起伏顫抖,唾液隨著每一次爆炸性的怒斥四處橫飛,彷彿「你!」是他唯一記得的字彙。
然而,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值得他對我如此恨之入骨。他立誓拯救的這些可憐動物並不是我一手創造的。我完全沒有參与衛文堡的計劃,也沒有害他妹妹或甚至害他感染病毒。這表示他痛恨的不是我的為人,而是我的身份。
我想到我的腳踏車可能早已不翼而飛或者遭人蓄意破壞,沒想到它還好好地斜靠在原處,沒有發生猴子搗蛋事件。我沒有停下來和諾亞。約瑟。詹姆斯道再見,生活在我們這個混亂的世界里,對我來說,九十六歲的生命似乎已不再是那麼令人渴望的事。
你。他吐出這個字時,語氣里充滿沸騰的仇恨,這種黑暗的情緒,無論對一個神職人員或一向溫文仁慈的他而言,都極為反常。他儼然將這個簡單的代名詞轉變為詛咒和唾棄。
別問。千萬別問。
歐森雖然爬過這道樓梯上樓,但是它往下張望,露出畏怯的神情,遲遲不願意走下樓梯。即使對特技表演的四足動物而言,走下陡斜的樓梯也遠比爬上樓梯困難度高許多。
「你!」他摻入一股重新點燃的憤怒說。這一回他用該死的球棍用力頂撞我的腹部,讓我忍不住彎腰,還九_九_藏_書好我有注意到他出手,否則下場會更慘。在他一棍撞到我身上的一剎那,我趕緊收緊胃部,將腹部肌肉用力緊縮,而且由於我已經把殘餘的雞肉墨西哥餅嘔吐出來,所以唯一的後果只是鼠蹊部到胸骨間感到一陣灼痛,要是我在便服下穿上俠客盔甲的話,就可以一笑置之。
我那聰慧慈愛的母親怎麼可能會做出讓我受人尊敬或仇恨的事?
神父拿著球棍衝過來,我忙將纏在腳上的電線甩掉,迅速向後移動臀部,這一棍重重槌在地板上。
我的母親到底做了什麼事?
他只差幾英寸就打中我的腿,攻擊的時候口裡不忘用他那已經講爛的第二人稱代名詞:「你!」
神父趴在地板上,情緒十分激動,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旦他恢復冷靜,勢必會向我揭示一切。
他眼睛里有閃光也好,沒閃光也罷,我必須儘快把這個胖瘋子解決掉,事不宜遲。我坐在地上倒退的速度比不上他向前沖的速度,雖然我這個人有點歇斯底里——好吧,我承認自己超級歇斯底里——但是我很清楚眼前的局勢,就算是拉斯維加斯最貪婪的賭王也不可能賭我有活命的機會。驚慌之中,被恐懼和危機意識沖昏頭的我忽然有種荒謬的想法,我覺得最人道的作法就是朝他的生殖腺開槍,反正他早就立誓終生獨身。還好,我沒有機會考驗自己槍法的準確度。
更確切地說,就算我逃到最偏遠的天涯海角,也無法逃離我試圖擺脫的威脅。無論我走到哪裡,我的恐懼就跟到哪裡,需要知道真相的渴望將永遠如影隨形。令我害怕的不僅是有關母親各種問題的答案,最終極的恐懼來自那些問題本身,由於問題的本質,無論最終是否得到解答,都將永遠改變我的一生。
當然,對方只是我想逃離這個地方的一個藉口。真正令我感到害怕的是湯姆神父可能為我做的答覆。我一方面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但是另一方面我卻尚未做好面對事實真相的心理準備。